鸞駕沿來路返回,馳入剛剛離開的太華門,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見叛軍所經之所,殺戮無數,血濺丹陛,彝器傾覆,天子儀仗御器之物,丟棄零落。各處宮室均遭到搜捕殺戮,遍地屍骸中,大半是年輕美貌的宮女妃嬪……幸存宮人四下走避躲藏,見到太后與我的車駕回宮,頓時匍匐呼號,叩首求救。宮中叛軍大都被剿殺殆盡,余下殘兵盡數棄甲歸降。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階,雕龍飾鳳的階上血污蜿蜒,染上我裙袂。
一具屍身橫臥在前方,宮緞華服被鮮血浸透,青絲逶迤在地。
我認得她的容貌,是剛剛冊立不久的馮昭儀。一道極細的刀痕劃過她咽喉,皮肉完好,鮮血卻從細細的刀口大片湧出,淌下肩頸,凝結在身下的玉階,猩紅刺目。濃烈的血腥氣沖入鼻端,那張被恐懼扭曲的慘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
「請王妃回避。」謝小禾疾步上前,欲擋住我的視線。
我抬手止住他,垂首看那屍身上刀痕,細如紅線,幾乎不易看出痕跡,卻是一刀致命。
「是宋懷恩。」謝小禾沉聲道。
這樣的刀痕,我曾在暉州見過一次,從此再難忘記。
謝小禾轉身吩咐左右將四處清理干淨,迎候王爺上殿。
我漠然向殿上走去,第一次覺得乾元殿的玉階這樣長,仿佛一輩子也走不到頭。
馮昭儀的面容猶自浮現眼前,我竭力不去想,卻揮不去心頭隱隱的不安。
「王妃且慢,不可入內!」謝小禾的喊聲自身後響起。
剎那間,靈光閃動,我霍然驚呆在階上——馮昭儀血跡未凝,應當被殺不久。
宋懷恩若是早已逃出宮去,怎能在此地殺人?
他沒有走,也根本未曾打算逃命,出逃只是掩人耳目的假相,只待蕭綦或我返回宮中,便與我們同歸於盡。
剎那間,我如墮冰窖,緩緩抬頭望去。
乾元殿上,朝陽初升,光芒刺痛我雙眼。
玉階盡頭,大殿正中,一個幽靈般人影出現。
他手握三尺長刀,棄了頭盔,亂發披散,身上鎧甲血跡斑斑,被晨光映出淡薄的紅暈,仿佛渾身沐著一層血霧。
隔了七步玉階,他的目光與我相觸,猶如瀕死的野獸。
冷,冰冷,絕望的冰冷。
熱,狂熱,瘋魔的狂熱。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斬來。
長刃映出陽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閉上眼,心中寧定,最後一刻掠過蕭綦的身影。
仿佛又看見他橫劍躍馬而來,看見他深邃的目光穿過鋒火,直抵我心中最深的地方,從此靈犀相連。
耳後疾風破空,骨骼斷裂聲清晰響起。
一切,都在瞬間凝頓。
我睜開眼,面前三步之遙,是宋懷恩的長刀。
他猝然一仰,踉蹌退後兩步,以刀拄地。
三只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體。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釘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齊發,力同千鈞,重甲戰馬也能透骨摜倒——除了蕭綦,再沒有旁人。
宋懷恩卻沒有跪倒,依舊拄刀挺立在前。
鮮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地傷口裡湧出,臉色近乎透明的慘白。
他抬起染滿血污的臉,定定看我,仿佛天地間只剩我一人。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微瞇了眼,忽爾一笑,長刀脫手墜地。
緩緩地,他終於跪倒。
那長刀的刃,是向內而握,並未朝著我。
他這一刀,不是殺人,只是求死。
他望著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潔白牙,額頭發絲被風吹亂。
我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他,目光流連過他的眉目。
「我會記著你,永不忘懷。」我看著他的眼睛,仿佛又見昔日的少年。
他癡癡看我,閉上眼,再睜開時,已全然沒有凶戾之氣,唯有一片清澈寧和。
我直起身,拔出袖中短劍——懷恩,我會讓你像將軍一樣死去,不必淪落為可恥的囚徒。
他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我,笑容淡定。
我用盡全力,一劍揮出,寒光映亮他眸中最後的璀璨,連同他唇間一聲歎息,亦被就此斬斷。
他的鮮血濺上我素色長衣,盛開猩紅如繁花,我抽劍,漠然轉身。
蕭綦甲胄佩劍,奔上玉階,駐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軀擋住身後的刺目陽光,將我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著陽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將我席卷……征塵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鐵與血的味道。
在他身後,玉階之下,肅立著滿朝百官,四下兵馬刀劍森嚴。
我退後一步,取出袖中詔書,向他屈膝跪下,「吾皇萬歲。」
我的聲音遠遠傳下玉階,片刻寂靜之後,階下群臣紛紛俯跪,萬歲之聲響徹殿前。
他的手穩穩托住我雙臂,扶我站起——這雙手終於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權,也握住了我一生悲歡。他低聲喚我的名,聲音篤定而溫暖,「你看,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扶住我,與我並肩而立,一同面向階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蒼生。
吾皇萬歲之聲,再次響徹宮闕。
天際一輪紅日高升,照徹乾坤朗朗。
歷經三百余年的煌煌宮闕大半毀於火中,昔日龍台鳳閣,連同帝後居所在內,盡化為廢墟。
帝後雙雙殉難,血濺丹陛,屍骨葬於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落下帷幕。叛臣宋懷恩殿前伏誅,叛軍殘部被胡光烈剿滅於南郊。蕭綦當庭下令,將軍中牽涉叛亂者盡數下獄,首犯獲罪,其家人親族免卻連坐,罪不及三族。歸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為右衛將軍,晉封京畿守備徐義康為廣德侯。
太和殿前,白發蒼蒼的廣陵王,從我手中接過先帝遺詔,一字字顫聲誦讀。
那個青衫翩翩的少年,從此成為一個森然肅穆的廟號,成了他們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個活生生的,會對我笑,對我怒,對我流淚的子澹。
宣詔畢,零陵王顫巍巍跪倒,向蕭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壓著他滿頭銀發,重重叩上玉磚。
昔日皇族終於俯下了高貴的頭顱,向新皇稱臣。
宗室舊臣,黎民百姓還來不及為殯天的帝後致哀,已迎來他們新的王者。
我曾無數次站在他的身側,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愛侶的身份與他並肩佇立,而這一刻,我成為他的臣屬,向九五至尊俯首跪拜。
他冷峻的側臉,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鐵塑成,不著喜怒。
此刻的蕭綦,令我想起宗廟裡那一座座冰冷漢玉雕刻的巨大神像。從高高的天上俯視眾生,意態從容,手握至高無上的力量,主宰世間生殺。
百年,千年之後,後世史冊將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書寫這一對開國帝後……對我而言,已如浮雲。帝位江山,九五至尊,於蕭綦是畢生大願得償,是後半生壯志雄圖的開始;於我,卻是搏殺半生的終點。我終於不必再懼怕,不必再防御,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危害我們,再沒有人可以左右我們的命運。
久別歸來,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變初定,蕭綦當即於太和殿召見眾臣。
我悄然轉身,退往內殿。
「阿嫵。」他出聲喚我,當著滿殿文武,只喚我的名。
我駐足回眸,與他靜靜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頓,復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萬語千言,終不能訴。
我淡笑,以君臣之禮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內殿。
曲迭裙袂拖曳過冰冷的宮磚,素錦細簌,環佩有聲。
眼前回廊垂幔,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良人遠征歸來,原該是英雄美人,執手相看,一如世間流傳的佳話。
只不過,豫章王與王妃的旖旎佳話,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從此之後,這肅穆殿堂之上,只有開國帝後,再沒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著隨侍宮人的臉,卻神智恍惚,辨認不出這一張張面孔底下都是誰。
許久不曾安穩闔眼,此刻只想一覺睡去……然而,我還沒有看到澈兒、瀟瀟和哥哥平安歸來。
當日是我親手送走了兩個孩子,現在我要親自將他們接回。
我木然轉身,直想著立刻趕去慈安寺,然而腳下宮道漸漸模糊,身子綿軟,忽然間提不起腳步。
朦朧中,是誰的手撫過我臉頰,掌心熟悉的溫暖令我剎那間落淚。
是落淚了嗎,仿佛我已經很久不曾真的哭過。
夢裡中淚落如雨,濕了臉龐,濕了他的掌心。寧願不要醒來,留住夢裡片刻溫存也好,耳邊卻聽得宮中的更漏一聲響過一聲。
我霍然清醒過來,驚覺自己躺在繡帷錦被中,燭影搖曳,已到中宵。
「來人!」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軟無力,拂開帷幔,竟然不見一個侍女。
我掙扎下地,腳下虛浮不穩,驀然跌進一雙有力臂彎。
蟠龍明燭一亮,燈心裡「嗶剝」爆出一點火星。
環在我腰間的雙臂驟然收緊,將我緊緊擁在他胸前,緊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語不發,喉間滾動,抵著我額頭的下巴已長出胡茬,扎在臉上微微刺痛。
我緩緩抬頭看他,他的面容更見清瘦,眉目堅毅如舊。
是這昏暗燭光的錯覺麼,一日之間,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態盡現,胡茬凌亂,眉心那道皺痕比往日又深了許多,顯出蒼桑之色。
「阿嫵,我回來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啞聲說出這一句。
我想對他笑,眼淚卻斷了線似的滾落。
他的手指微顫,撫過我的唇。
「這一生,我再不會離開你。」他看我的眼神,灼熱纏綿,如雋如刻,似有些許淒楚,更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裡。
靜靜仰頭看他,竟然從未發現,歲月已在他臉上刻下淡淡痕跡。
十年歲月如梭,我們最美好的年華都付與了流年紛爭,消磨於風刀霜劍。唯一的幸運,是我們遇見了彼此,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在他熾熱薄唇奪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記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慈安寺!寶寶還在慈安寺!」我急切仰頭,拽了他的袖口。
他卻掩住我的嘴,將我牢牢圈在懷中,柔聲道,「輕聲些。」
我掙脫不開,出聲不得,他卻垂眸看我,眼底盡是溫柔。
屏風外忽然傳來熟悉的一聲低啼,分明是嬰兒的聲音。
我怔住,他臉上笑意深深,「你吵醒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