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情與義(三)

  那是麻布做的,其實也透氣,雖然不如輕羅舒服,但總好過讓她沉迷於奢侈富貴的生活。這樣的日子太削弱人的意志了,姬央生怕自己落入富貴陷阱,到最後捨不得走。

  羅女史道:「那衣裳怎麼穿啊?粗得厲害。我做主替公主已經扔掉了。」

  姬央嘟囔道:「那也是銀子買的,李鶴要獵一頭野豬才能換兩匹布呢。」她無奈地穿上輕羅裙,在心裡舒服地喟嘆一聲,涼快、舒服。

  晚飯是老姑姑親自下的廚,手藝自然不是李鶴能及的。姬央美美地吃了一頓,說來也是奇怪,在山上吃得差了她的食量反而變大了,但也可能是餓肚子太久的後遺症。

  待姬央吃過飯,羅女史才在她面前坐下,使了個眼神將玉髓兒她們都攆了出去。

  「公主和李將軍之間可還是清白的?」羅貞問道。

  姬央被驚得一跳,「當然是清白的,我還在為父皇守孝呢。」

  「那如果沒有守孝呢?」羅貞追問了一句。

  姬央沉默不言,可答案已經十分明顯。

  「公主!」羅貞忍不住站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你對侯爺有心結,難以解開。可是該死的人是樊望,最可恨的人也是樊望,侯爺雖然有錯,卻也錯不至死吧?」

  姬央不解地看向羅貞,「最可恨的的確是樊望,但他不是我的丈夫。姑姑,難道你不恨沈度嗎?」

  在羅貞這個年紀早就沒有單純的愛和單純的恨了。她對沈度不出兵救洛陽當然有恨,可她更知道今後信陽侯沈度會成為她的衣食父母,所以再大的恨也抵擋不住生存的慾望。

  「侯爺有侯爺的不易,他並不是一個人。」羅貞實事求是地道,就算沈度肯發兵,那也要他的手下肯用命才行。

  「是啊,他有他的不易,他不是一個人,可難道我曾經就是一個人嗎?如今父皇、母后都沒有了。」姬央說到這兒就開始掉眼淚。

  羅貞也替她難受,「公主,現在不是你意氣用事的時候了。如果我們大魏還在,我根本就不會勸你。可如今,公主離了冀侯將來又如何過?」

  姬央道:「沒有錦衣玉食,我也一樣能過。我在山上時雖然清貧,但心裡安心、舒坦。我還養了一窩小雞,等著她們下蛋呢。」

  多孩子氣的話呀。羅貞哀嘆一聲,「公主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品貌,你以為你躲在山裡就能逃過嗎?就這些日子,信陽來了多少波人想刺探公主的下落,你知道嗎?」

  「公主現在不過是覺得山上的日子新鮮而已,如果十年、二十年都那樣呢?你難道要一輩子養雞,成為一個農婦?」羅貞真是怒其不爭,完全不能想像小公主變成那什麼張嬸、王嬸的模樣。

  姬央道:「農婦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日子過得心安理得。姑姑,人活一輩子,並不是有榮華富貴就夠了。」

  羅貞道:「公主以為我是捨不得侯府的富貴?我擔心的是公主你,你現在是意氣用事,你想過你對侯爺的感情沒有?你那麼喜歡他,真的就甘心這麼走?從此陪在他身邊的就是其他女人了。你會後悔的。」

  就算姬央甘心,羅貞可不甘心。蘇後做了那麼多事情,她當時不明白,如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蘇後讓小公主帶到信陽來的人,都是她預備的將來姬央跟著沈度入主洛陽時的幫手。在羅貞看來,天下自然再沒有比姬央更配成為新的洛陽宮中女主人的人了。

  不甘心?或許有吧,姬央還沒有想過。「姑姑,可是我沒有辦法再心安理得地留在沈度身邊。日後到了九泉之下,我還有什麼面目見去父皇、母后?」雖然蘇後也許沒死,但姬央一日沒親眼見到蘇後還活著,她就一日也沒辦法完全相信。

  羅貞沒想到姬央的態度這麼堅決,壓根兒就不去想實際的處境問題,就算小公主不願意留下,可也還得看冀侯的意思呢。

  羅貞知道如果姬央心裡轉不過彎來,難受的只會是她自己。她正犯難該如何再勸姬央放過她自己,卻聽見門「吱呀」一響,沈度邁步走了進來。

  姬央和羅貞都站了起來看著他。

  沈度道:「姑姑,你先出去吧。」

  「噯。」羅貞點了點頭,以前最不喜歡沈度的就是她,可如今最先低頭的也是她。羅貞卻不是為了她自己,只是小公主還在任性,她卻得為小公主留條後路。

  「姑姑,你別走。」姬央現在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和沈度獨處。

  羅貞哪裡會聽姬央的,朝姬央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便走了出去還順手將門帶上了。

  姬央沒有看沈度的眼睛,她心裡有些慌亂,看不見人的時候可以各種冷清,但一旦相見,真想要做到心如止水卻還欠些火候。尤其是在山上時,被沈度看見她餵李鶴水喝,那一剎那姬央心裡甚至有強烈的羞恥感。

  姬央很是氣自己不爭氣。

  從在山上開始,沈度與她也不過就是在張、王兩位來時說了一句話,此後便是下山時他對她也是不聞不問的,他心裡有火,她心裡難道就沒有,相看兩相厭,姬央並不想面對沈度。

  沈度往前走了一步,姬央便警惕地往旁邊側了半步,往門的方向靠近,彷彿一不對勁就要拔腿開跑。

  沈度沒有再逼近,反而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來遞給姬央。

  那荷包的邊上已經被摸出了毛邊,顯然經常被人把玩,姬央接過來警惕地看了沈度一眼,這才低頭將荷包打開,裡面只有一張紙條。

  不用攤開來,姬央也已經認出了那是什麼。

  當初沈度巡邊時,姬央為了求他帶她同去並州,曾許諾沈度,若是他帶她去,她就給他寫個條子,承諾將來可以無條件答應他一件事。

  那時沈度的態度明明很堅決的,可後來聽了她的話之後,卻露出了異樣的表情,進而同意了。

  當時姬央還竊竊自喜以為沈度是最終被她誠意打動呢,其實不是的,眼前這張紙條才是打動他的原因。

  姬央垂眸看著那紙條,其實沈度不用拿出這張紙條,她也會答應他帶他去找地宮的。

  「央央。」沈度開口道。

  姬央轉過身去看著他,靜等他開口。

  「能不能忘記過去,我們從頭開始。」

  「這是你的要求嗎?」姬央問。

  沈度看著姬央手裡的紙條,點了點頭。

  姬央轉過身背對沈度面桌而站,「當時在壺口關,我為了能讓張耿放我離開,已經委身於他。就這樣,你還想從頭開始嗎?」

  姬央緩緩回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沈度。彷彿如果能從沈度的臉上看到痛苦就能寬慰她的苦痛一般。

  那件事對姬央而言也是不能碰的刺,一碰就疼,每一次疼痛都讓她更憎恨沈度一點兒。姬央這才恍然,原來她那麼恨他。恨他將她逼到了這一步,也恨他斬斷了他們所有的可能。

  「張耿不敢,所以我只要了他一隻手。如果他敢更進一步,他們三兄弟的命都保不住。」沈度道。

  姬央心裡鬆了一口氣,聽見張耿還活著對她而言實在是種解脫。「可是性質是一樣的。最後是張耿不忍心羞辱我,不是我退卻的。」

  「央央,你要公平一點。我不想你去洛陽是為了你好,難道要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去死?如果那天我不是及時趕到,便是收屍都替你收不了。」沈度道。

  「你什麼都是為了我好。你想娶謝二娘所以讓我當女道士也是為了我好。可是這些好,都不是我要的。我要的只是你的尊重,你有大義所以不願出兵救我父皇那樣的昏君,我沒有逼你。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孝義,你憑什麼阻攔我?一切不過都是你的私心而已。江山美人你一個都不想鬆手,你只要你的魚與熊掌,何曾顧忌過我的感受。」姬央吼道,她是有些不爭氣,明明想好了不在沈度面前哭的,可還是流了淚。

  沈度的臉色有些蒼白,他晃了晃身退後一步,「原來你這麼恨我?」

  自然是恨的。在她不得不去勾引張耿的時候她就恨他。在她回洛陽的路上不得不和別的小叫花搶吃的時候也恨他。在她走投無路,躲在門背後看著那具無頭屍的時候也恨他。看到洛陽滿城屍首的時候就更恨他。

  恨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都不在,都在為他所謂的大義而奮鬥。而她呢,只能等他空閒下來才會回顧一二,以慰他的私慾。

  「是!如果不是你的阻攔,我如果能早三日回到洛陽,就能見到我母后最後一面,或許我父皇、母后便是成為庶民,也能保住性命。」姬央含著淚看向沈度,「你叫我怎麼忘記從前?」

  沈度終究還是小瞧了小公主,以為她的心性軟和,無論什麼都能原諒和包容,但卻忘了,人被傷得多了,心就硬了。

  「你回洛陽只是送死,所以我才會那樣對你。央央,我們之間就連一點兒情義都沒有了嗎?」沈度無力地問。

  姬央笑了笑,不無譏誚地道:「在壺口關的時候你也跟我談情義,不過要求的是我單方面的情義,你為了你的大義對我卻是沒有一點兒顧忌的。如今你北虜已經蕩平,馬上就要進軍洛陽,我身上的利用價值又叫你回過頭來找我談情義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