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情與義(二)

  李鶴自知禮數有虧,他們這樣的人從小學的第一件事就是「禮」,也難怪沈度會鄙薄地看他。

  李鶴略微尷尬地進了廚房用水洗了洗手,出來將短衫穿上,這才轉過身正面沈度。

  「這些日子多虧李將軍替我照看夫人安樂,若是沒有你,她一個人還不知要吃多少苦。」沈度道,這不過是面子情的寒暄,實際上沒有李鶴在中間使壞,姬央未必就會離開信陽,到後來即使離開,沈度的人也不會費了那麼多時日才找到他。

  「如果你真是為了央央好,你就應該放過她。」李鶴道,「她跟你過不去那個心結。」

  「央央」兩個字刺得沈度的太陽穴一跳,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才從唇邊扯出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別讓我再從你嘴裡聽見這兩個字。」

  沈度甚至不用將威脅的話說完,飛羽將軍雖然死了,但李家的人可沒死完。就其本身而言,要料理了李鶴在沈度眼裡也不算什麼難事。

  李鶴正要說話,卻聽得院外有絲響動,他暴喝一聲,「是誰?出來!」

  張嬸滿臉不好意思地從籬笆牆外探出個頭來,「我突然想起還想再借點兒面,這才回來的。沒想到李相公家裡來了客人,不好意思啊,我這就走。」

  張嬸腳底抹油地跑了,也不往她家裡去,反而是去了半裡地外的另一戶人家跟王嬸嘮嗑,「天啊,你知不知道,原來那天仙一樣的李家娘子並不是李相公的娘子,她另有夫君,是跟李相公私奔出來的。」

  張嬸只憑藉沈度那聲「夫人」就把故事的前因後果全給臆想了出來。

  王嬸道:「也難怪,李相公那等人才,既勤快又心疼自己渾家,李娘子當然會願意跟他私奔。」

  張嬸道:「什麼啊?你是沒看到李娘子那夫君,那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光是看著,叫我不吃飯都行。」

  王嬸被張嬸說得心動,「有你說的那麼誇張嗎?就算你說得對,男人又不光是靠一張臉。長那麼好,家世又好,家裡不知道多少個小妾姨娘呢,我看李娘子私奔得對。」

  這兩大嬸有著最質樸的心,並不關心什麼婦道、女戒,只管女人的日子怎麼過舒心。

  不過美男子誰都喜歡也好奇,所以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壯膽地又開始往姬央的小院去。山裡人本沒什麼消遣,這等既可消遣又可養眼還能嘮嗑的事兒,她們絕對不能錯過。

  此時屋子裡姬央還在躊躇著怎麼勸阻老姑姑的「獨斷專才」,然而玉髓兒幾人的手腳實在太麻利了,當然姬央的東西太少也是一個原因,很快她們就已經全部打好包了,加起來也不過一個包袱而已。

  玉髓兒一邊收拾一邊哭,「公主怎麼就住這裡啊?太慘了。連雪花膏都沒有,公主,你沐浴用什麼香膏啊?頭髮是不是也很久沒用香露了……」

  姬央被玉髓兒問得完全答不上來,雖然有時候的確覺得很不便,什麼都沒有,但其實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好歹李鶴還給她買了洗面的豆粉呢。等養了羊以後,有羊奶就可以泡手泡腳了。

  姬央就這麼被玉髓兒一岔神,老姑姑便開口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咱們走吧。」

  姬央慢吞吞地跟出門,完全找不到開口說話的機會。加之她心裡本就有愧,前些日子因為正是激憤之時,沈度提及玉髓兒等人時,她也就強做冷情。如今看著老姑姑她們自然心存愧疚,她這一走倒是什麼都放下了,委曲求全、煎熬難過的卻是玉髓兒等被主子丟下的人。

  姬央夜裡也無數次後悔得睡不著的,怎麼著也得將老姑姑她們安排好了,她才有資格任性。

  姬央在心裡嘆息一聲,抬了抬眼皮看了看沈度的背影,儘管如今形同陌路,但她還是得承認,暫且將老姑姑她們安頓在信陽她心裡才會放心些。然後給玉髓兒她們找到靠譜的婆家,其他的人想散的就散,想留的就給她們找條路,至於老姑姑,姬央自然要為她養老的。

  好在姬央手裡還有可以用來同沈度交易的東西,她母后在信裡交代的事情,她那會兒正在氣頭上,對福山說的也是氣話,可如今冷靜之後,卻明白無論是於國於家,她都不能那麼任性,否則得多讓她母后失望啊?

  姬央剛走出屋子,李鶴就迎了上來,看著她不說話,卻叫她心裡沉甸甸的難過,從頭到尾她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一直陪著她護著她的李鶴了。

  姬央有太多的話想跟他說,卻難以啟齒,等她替沈度起出地宮的寶藏後,自然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天下人也不會再惦記她,那時候如是李鶴還願意陪她去天涯海角,她便回來。只是未來是那樣的不確定,姬央也不能再許給李鶴空口諾言。

  李鶴也沒開口,只對著姬央做了個手勢,他指了指他自己,又指了指小院,定定地站在那兒,姬央知道他是在說會一直等她。

  情義有時候太重,反倒叫人不知該如何對待,尤其是你對他的情義無法回報的時候。姬央輕輕地搖了搖頭,她便是再壞,也不能讓李鶴無休止地等她。許諾在先,負他於後,已經是愧對無比了。

  可姬央的這番做派看在李鶴眼裡,卻是她對沈度依舊餘情未了,他找來了,她便走了,並不是她嘴上說的那般無動於衷。

  張嬸和王嬸躲在籬笆後面看著姬央出來,彼此對視一眼,心裡想的都是一件事,李娘子這是要被捉回去了,也不知回去會不會受罪。雖說姬央寡言少語,但平素為人是很大方的,她們來借個什麼東西,她從來不猶豫的,更不會提還的事情。所以張嬸和王嬸對她印象都不差。

  「央央。」沈度朝姬央招了招手,「既然要走了,同你的鄰居道個別吧。」

  張嬸和王嬸一聽這話,也不好意思再在外頭偷看,你推著我,我拉著你的整理了一下衣裳一起走到了院門邊。

  張嬸道:「這就要走了呀,還怪捨不得的。鄉里鄉親的,多個人才熱鬧。」

  人都已經進來了,姬央總不能再視而不見,何況平日裡的確得張嬸照顧良多,她緩步走過去,被沈度拉到身邊,只聽他道:「央央這些時日在這裡多虧兩位照顧了。在下略備了些謝儀,還希望兩位嬸子不要嫌棄。」

  沈度話音剛落,樂山和青木就捧著兩份禮過來了,最下頭是兩匹布,一匹靛藍素布,一匹蠟染花布,看得張、王兩位眼睛一亮。那上頭還有幾封糕點並蜜餞,還各封了一串錢。

  可是把兩位大嬸給樂壞了,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完了回頭一合計,也不再替李鶴說話了,都只說那沈郎君真是好脾氣,出手闊綽,人又生得俊,那沈娘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居然跟李鶴跑了。這等不守婦道的婦人,回去了合該狠狠收拾一頓。

  這小半年的鄰居到最後還是比不上兩匹布值錢,李娘子一下就變成了沈娘子。

  當著姬央的面,沈度雖然沒對李鶴做什麼,但卻也容不得他混淆視聽,姬央前面的夫姓一輩子也只能是沈。

  只李鶴心裡震驚,沈度怕是早就查到了他們的下落,否則不會連張、王兩人的禮物都備好了。而他自己卻不出頭,而是將羅女史推到最前面,料定了小公主反抗不得,真是卑鄙到了極點。

  然而這樣讓李鶴意識到了,他即便是苦等姬央也沒有用,先且不提小公主心裡怎麼想,單看沈度就知道他不會放手的。沈度越是表現得沉穩而風儀上佳,就越是讓李鶴心憂,他恨不能沈度衝動地打自己一頓才好,那樣還能說明沈度好對付一些。

  但沈度明顯是太瞭解姬央了,心善的人總是偏向弱勢一方。他今日要是動了李鶴,姬央能心甘情願地跟他走才怪,而如今這樣反倒好,心裡有愧的是李鶴和姬央,處在弱勢和委屈之位的是他沈度。

  沈度沒有猜錯姬央的心思。她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地從他身邊逃走,但遇到李鶴以後就有了那麼點兒不夠理直了,所以一看到老姑姑就乖乖就範了。

  走到山下時已經是夜裡,客棧雖然不大,但比山上的兩屋小院還是寬敞舒服許多。

  玉髓兒等人先伺候姬央沐浴更衣,這才脫了衣裳呢,玉髓兒就大驚小叫起來,「公主,你的腳怎麼了?」

  姬央探頭看了看,不以為意地道:「沒什麼啊,受的傷都好了。」

  「可是,可是……」玉髓兒指著姬央腳上的疤痕一臉的心疼,白璧微瑕,怎不叫人遺憾,「公主,等沐浴完奴婢給你擦雪肌膏,指不定能把這疤痕去掉。」

  姬央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舒舒服服地泡在澡盆裡,由露珠兒給她洗頭、擦澡。不得不說這有人貼身伺候的日子就是好,由儉入奢真是一點兒都不困難。

  洗過澡,老姑姑在外頭早給姬央準備了她以前日常穿的衣裳,不過因著魏帝薨了,所以在家裡時就已經做好了素色衣裳帶過來。

  姬央看著老姑姑抖開的輕羅裙,光澤彷彿瓷色,摸上去滑潤如綢,夏日裡穿起來既清爽又透氣,是她以前夏日最喜歡的布料,一匹便值百金。

  姬央琢磨了一下道:「不穿這個,穿我在山上帶下來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