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飽睡的香,小命能保住,對我目前來說就是最大的滿足了,還能苛求什麼呢。
一天傍晚我數了數床頭的「正」字,又算了算日子,原來已經七十五天了。
我趴在他的身邊,他的皮膚上有冷掉的汗,整個房間裡特別安靜。我靜悄悄地提出:「明天可以帶我出去玩麼?」
他將胳膊抽了回去,不悅的看了我一眼:「出去上癮了?」
我小聲說:「明天是我的生日。」
他沉默了一下,問道:「想去哪兒?」
我眼睛一下子亮晶晶的,道:「遊樂場!」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車上。車開得極其緩慢,在眾多的車群裡尋找停車位。
下了車,一大片遊樂設施展現在了我的眼前,直到買了票走進遊樂場,我都忍不住地笑。
他斜睨了我一眼,問:「你多大了。」
我道:「今天我就算十七歲了,我可還是未成年呢。」
他由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不像。」
我仰著頭笑了:「我爸是廚師,我從小伙食就好,發育的自然好了。」
他將目光投向前面:「我說的不是身材。」
我大窘,正好身邊排著一列長隊,我趕緊跑過去找了個人問:「你們這是在排什麼啊?」
那人指指遙遠的前面一個大型的過山車,答:「就那個過山車。」
我拉著他的袖子跑到隊尾,呵呵地笑著:「我們先排這個吧。」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過了大半個小時終於排到了,位置差不多已經坐滿了,我只好坐到了最邊上,他坐在我的旁邊。
我扭頭看著他,心裡著實有點受寵若驚,我沒想到他真的會答應帶我來遊樂園,還跟我一起坐過山車,這情景在一天前我想都不敢想。
一陣清涼的風拂過來,我發現過山車在緩緩升高了,我猛然感到有些不對勁,抬頭一看發現我的欄板沒有放下,安全帶也沒有繫。這些應該都是自動控制的,可為什麼我的沒有放下,我的位置太靠邊了,工作人員也偷懶沒有檢查到我。我用手使勁扳了扳頭上的欄板,紋絲不動,機器控制的我沒辦法把它放下來。我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坐在了這個即將瘋狂旋轉的過山車上。
眼看地面離我越來越遠了,我驚恐的大聲喊叫:「停下來,停下!」
他的聲音傳過來,帶著些好笑:「你自己吵著要玩的,還沒開始呢。」
我幾乎要哭出來,我大喊著:「我的安全帶沒有繫!」
他偏過頭看了我一眼,眉頭緊緊皺起來。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過山車已經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我聽見鐵軌咯吱一聲,然後向下瘋狂地衝下去,我在座位上滑了下去,前面沒有欄板的保護,我馬上就要掉下去了,他突然伸過手拉我,我的手心都是汗,很滑,他幾乎沒有拉住。在被甩出去的瞬間,他猛地撐起我的肩膀,將我一下子扯了過去。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徹底懸空了,呼嘯的風刮過我的耳邊,可一雙手緊緊撐著我的肩膀,我終於敢睜開眼睛,我看見他的臉離我那麼近,我整個人真的是懸空的,只有他的手環過我的肩膀緊緊箍著我,我們之間隔著冰涼的欄板,硌得我胸前的肋骨很疼。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的向下看去,那麼高,人都成了小小的黑點,我心中猛地揪緊了。過山車一個急轉,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撞上旁邊的石塊,我看著他的眼睛,哀哀的哭出來:「怎麼辦啊……」
他說:「閉上眼睛,抱緊我。」
我大腦已經遲鈍了,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風呼呼的刮在耳邊,我感到過山車在慢慢的爬坡,然後突然倒轉過來向下衝去,我整個身體幾乎要折過去。他的胳膊微微的有些顫抖,我想他一定沒力氣了,有樹枝刮過我的腿,失重的感覺緊緊包裹著我,我真的以為我會死在這裡。
他說:「不要怕。」風呼呼地刮著,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吹散了。我感到我的一大滴眼淚打在他的臉上,他突然尋著我的嘴唇,輕輕貼了上來。
我覺得安心了一點,可是心臟好像被揪得更緊了,慢慢的,我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的世界是一片漆黑,我努力向睜開眼睛,世界還是一片漆黑。我幾乎在期盼著自己暈過去,我想暈過去,再醒來,一切就都好了。
終於有人發現了這裡的不正常,我聽見下面有許多人在高喊:「有人要掉下去了!」
過山車終於緩緩停了,我感到有許多人跑過來圍著我,我努力睜開眼睛,看見他抱著我,臉色也不太好,對周圍的人說:「讓一下。」
我不知道他抱著我走到了哪裡,只覺得一股一股的眩暈襲來,我說:「放我下來好麼。」
終於腳踩到了地面,我卻站不穩,我的腿是軟的,渾身都是軟的,整個世界都在搖晃。他又把我抱了起來,我在他懷裡一下一下的乾嘔,一邊哭一邊咳嗽,我說:「好難受……」
過了好久,我好像被放到了一張床上,我躺了一會,覺得整個世界終於平靜了,不再劇烈搖晃了。然後我摸到了枕頭躺上去,緩緩睜開眼睛。
他半躺在我的身邊,將我摟進懷裡,拍拍我的臉說:「沒事了。」
我突然覺得有點感動,似乎是比感動更復雜的情緒,直到最終,他都沒有放手。我的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上,微微支起腦袋,很認真地說:「謝謝你。」
他似乎緩緩笑了,胸口微微的震動。他的手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突然捏了捏,說:「現在可是白天,我想讓你休息會。」
我被嚇得遲鈍的大腦轉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話裡的危險,於是趕緊翻身躺好,可沒想到躺了一會兒我真的睡著了,再醒來已經是黃昏十分了。
我在屋子裡找了找,終於發現他正站在窗口,窗外有很多透明的泡泡緩緩升高。原來這裡是遊樂園裡的情侶套房,床頭做成紅燭樣子的燈一閃一閃的,牆上有大朵大朵玫瑰拼成的心形,外面飄蕩著很多肥皂泡泡,映襯著夕陽,很唯美的樣子。
他發現我醒來了,走了過來。他的眼睛在夕陽裡顯得特別幽暗深邃,他的唇很涼,卻好甜。
第二天坐在車上,過山車的後遺症就顯現出來了,我開始暈車,頭卻不暈,只是很嚴重的噁心。行了一段路車就不得不停下,然後我蹲在路邊開始吐。
我鑽回了車裡,整個人都虛的沒有一點力氣了,蔫的好像一顆脫水的白菜。我的臉色一定太差了,他開著車時不時轉頭看我,突然調轉車頭,朝相反的方向開去。
我有點奇怪,還沒待我問,他就開口了。他說:「去醫院。」
我不知道他和醫生說了什麼,反正我做了一系列亂七八糟的檢查,然後等了好一會兒,才取了幾樣的結果,他小聲的和醫生說了幾句,然後點頭,說:「嗯,剩下的結果我下午來拿。」
又回到了陰暗的廢舊廠房,我爬在床頭刻正字,然後翻身躺好,不知不覺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才回來,沒有開燈,靜靜躺到了我的身邊。
我趕緊閉上了眼睛,但心裡卻做好了被他以某種動作吵醒的準備。他卻只是翻了個身摟住我,手指輕輕地劃過我的臉,呼吸離我很近。他的手很輕,像蝴蝶的翅膀一樣,只是輕輕的勾畫我臉龐的輪廓,似乎都沒打算碰到我。我感到他的目光一直端詳著我,很久很久,都沒有離開,我始終沒敢睜開眼睛,最後真的睡著了。
在夢中,都感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像天窗透下來的月光一樣,淡淡的包裹著我,我睡得很安穩。
第二天我是被一陣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的,我睜開眼睛,發現門被砸開了,走進來兩個穿著警服的人。
其中一女警察很走到我面前,和藹地笑著對我說:「何小姐是麼?跟我們走吧。」
我只覺得心突地一跳,趕緊爬起來,卻不知道該問什麼,我什麼都不敢問,只是下意識地跟著她走了出去。
坐在警車上,我終於忍不住問她:「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那個女警察道:「嫌犯今天早上投案自首了,向我們交代了他的作案地點,並說這裡還藏著你這麼一個人。何小姐,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了,我知道你一定很驚恐,但還希望你能夠配合我們的調查,我們在警局安排了心理醫生為你……」
我覺得腦袋「轟」的炸響了,我一下子站起來,定定的看著她問:「他自首了?」
女警察道:「是,何小姐你不用怕,你現在已經安全了……」
我傻愣愣的跌坐在座位上,我只是想不通,他為什麼會自首呢,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以前總是想,如果有一天我被警察救出去了,我該多麼的開心。可是如今我開心不起來,我也不該為他難過的,畢竟他殺了那麼多人……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了,我好像想了許多許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只是一雙眼睛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他總是易容,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時候都不不同的形態,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可我知道他的唇很涼,他的懷抱很暖,他的眼睛很美。
有那麼漂亮一雙眼睛的人,長的應該不差的。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何小姐,你怎麼了?」
許多天前,我如果回過頭去,會感到有一隻手停留在我的頭上,說,你發燒了。我忘記了,其實他的聲音也很好聽的,低沉帶點喑啞,幾乎是我聽過最好聽的聲音,可我聽到總是會發抖會害怕。可是我怕什麼呢,他最終也沒有殺了我,他放了我,雖然我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我知道,他為了我好。
我扭頭,看見的卻是女警察微微奇怪的神情,我下意識的喃喃問道:「他會死麼?」
「他一定難逃法律的制裁,但具體罪行,還要經過法院的審判。所以少不了何小姐你的證人證詞……」
車行了很遠很遠,終於到了。我走進了一個很明亮的房間裡,有一個人一直在問我問題,我也一直在答。我說了很多話,可我卻絲毫不知道我究竟在說什麼,終於記錄的警察停下了筆,和其餘的人交談一下,道:「先讓她看看心理醫生吧。」
又有人問我:「何小姐,你家中有什麼人麼,你家裡的電話是多少,我們幫你聯繫家人。」
我曾經是那麼的想回家,我還記得車票硌在手心裡慢慢被冷汗濕透的感覺。可是在清晰的記憶力,他冰涼的手貼在我的臉上,說,這就是你的家。
那就是我的家,我仰起頭,看著面前幾張穿著警服的陌生面孔說:「我想回家……」
我又換了間屋子,面前是一張慈祥的面孔,她向我講述著:「在兩年前,一名女子乘坐一輛大巴回家,途中上來了兩名歹徒,洗劫了全車的財物,又將那名女子拖下車奸殺了,全車有四十六人,卻沒有一人站出來,甚至當時都沒人敢報警。其實,如果有一個人大喊一聲,那兩名歹徒都不會這麼為所欲為。這名不幸死去的女子就是嫌疑犯的妻子,嫌犯在報復,他用了兩年時間,將除你以外當時車上的四十六個人,都以殘忍的手法折磨並殺害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走出了這間屋子,那名女警察又迎了上來,說:「何小姐,我知道你肯定會很抵觸和恐懼,但是你必須跟我們去現場走一趟……」
我終於又回到了熟悉的廢舊廠房,我走下樓梯,看見我住的屋子就在眼前,我甩開了女警察抓著我的手,跨過警戒線跑了過去,我聽見身後有人大喊:「何小姐請冷靜一下,不要破壞現場……快,攔住她!」
我走上前,坐在床上,輕輕地撫摸床頭的刻痕,一共七十七筆,七十七個個日日夜夜,雖然平素他在時,我都會膽戰心驚的,可是半夜醒來,他都緊緊抱著我。月光很寧靜,在他的懷抱裡我睡得真的很安詳,那一刻,我真的不害怕的,一點也不。
可是以後不會了,他不會回來了,我也不會了,晚上月光依舊會透過天窗照下來的,可是床上會空蕩蕩的,月光會冷的。再也沒有他抱著我了,半夜醒來,我也會冷的。
我感到腰間好像有個硬物硌我,我輕輕一摸,從兜裡掏出一張紙。似乎是一張診斷書,我看不懂,但我知道一定是他放在我的衣兜裡的,診斷書上方寫著我的名字。我將紙翻轉過來,頓時怔住了,薄薄的紙張,那三個字幾乎力透紙背,「我愛你」。
有人在拉我,他道:「何小姐請您出去,不要破壞現場,您這樣是影響我們辦案……」
我突然掙開他的手,我用髮卡在床頭上使勁的刻著,一筆,兩筆,三筆,我將那個殘缺的正字寫全了,然後我還在刻,不停地刻,我刻了密密麻麻無數個正字。
那張紙皺在我的掌心裡,那三個字慢慢被汗水濕透了,可我還在刻。
我不知道他的年齡,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實模樣,可是我知道的,我也愛他。
我終於沒了力氣,我垂下手,看著空蕩蕩的大床,沉默的哭起來。
其實哭泣時可以沒聲音的,放聲的哭泣只是為了讓別人同情和心疼。我哭得昏天暗地的時候,他會是什麼感受呢,那他會心疼麼,會比我更悲傷難受麼,我想他一定會的,因為他說他愛我。
警察將我強行拉走了,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房間,我是那麼捨不得,真的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