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豬頭的愛情*

我大醉,想起自己端著泡麵,站在陽台上,看校園的漫天大雪裡,豬頭打著傘,身邊依偎著小巧的崔敏,他們互相依靠,一步步穿越青春。

大學室友有四個,其中睡我上鋪的叫豬頭。

夏天的時候,天氣太熱,壓根兒睡不著。

宿舍的洗手池是又寬又長一大條,豬頭熱得受不了,於是跑過去,整個人穿條褲衩橫躺在洗手池裡。那叫一個涼快,他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結果同學過來洗衣服,不好意思叫醒他,就偷偷摸摸地洗,沖洗衣服的水一倒,沿著水池差點兒把豬頭淹沒。

豬頭醒過來之後,呆呆照著鏡子,說:「靠,為什麼我這麼乾淨?」

豬頭想買好點兒的電風扇,但身上錢不夠。於是他寫了篇小說,投稿給《故事大王》,打算弄點兒稿費。

他激動地將稿子給我看,我讀了一遍,肝膽俱裂。故事內容是男生宿舍太骯髒,導致老鼠變異,咬死了一宿舍人。

他問我怎麼樣,我沉默一會兒,點點頭說:「尚可,姑且一試。」

後來稿子被退回來了。

豬頭鍥而不捨地修改,改成男生宿舍太骯髒,導致老鼠變異,咬死了來檢查衛生的輔導員。

稿子又被退回來了。豬頭這次暴怒,徹夜不眠,改了一宿,篇幅增加一倍。

這次內容是,男生宿舍太骯髒,導致老鼠變異,咬了其中一個學生。學生畢業後成了《故事大王》的編輯,雖然明明是個處男,卻得梅毒死了。

稿子這次沒被退,編輯回了封信給他,很誠懇的語氣,說:「同學,老子弄死你。」

豬頭放棄了賺錢的夢想,開始打遊戲。他花三十塊錢,從舊貨市場買了台二手小霸王,打《三國志2》。

他起早貪黑地打,一直打到遊戲卡出問題,居然活活被他打出來六個關羽、八個曹操。

那年放假前一個月,大家全身拼湊起來不超過十元。於是餓了三天,睡醒了趕緊到洗手間猛灌自來水,然後躺回床位保持體力,爭取盡快睡著。

第四天大家餓得哭了。

班長在女生宿舍動員了一下,裝了一麻袋零食,送到我們這兒,希望我們好好活著。當時我們看著麻袋,雙手顫抖,拿起一根麻花送進嘴裡,淚水橫流。

靠麻袋堅持三天,再次陷入飢餓。我記憶猶新,後半夜豬頭猛地跳下床,其他三人震驚地盯著他,問:「你去哪兒?」豬頭說:「我不管我要吃飯。」我說:「你有錢吃飯?」豬頭擦擦眼淚,步伐堅定地走向門口,扭動身體大喊:「我沒有錢,但我不管我要吃飯。」我們三人登時罵娘,各種惡毒的話語,罵得他還沒走到門口,就轉身回床,哭著說:「吃飯也要被罵,我不吃了。」

清早豬頭不見了。我餓得頭昏眼花,突然有人端著一碗熱湯遞給我。我一看,是豬頭,他咧著嘴笑了,說:「我們真傻,食堂的湯是免費的呀。」

全宿舍淚灑當場。

豬頭喃喃地說:「如果有炭烤生蚝吃該多好呀,多加蒜蓉,烤到吱吱冒水。」

再後來,豬頭戀愛了。

他喜歡外系一個師姐。

豬頭守在開水房,等師姐去打開水。

但他不敢表白。師姐將開水瓶放在牆邊,一走遠,豬頭就把她的開水瓶偷回宿舍。一個月下來,豬頭一共偷了她十九個水瓶。

作為室友,我們非常不理解,但隱約有點兒興奮,我們可以去賣水瓶了。

一天深夜,豬頭說:「其實我在婉轉地示愛。」

我大驚,問:「何出此言?」

豬頭說:「我打算在畢業前,偷滿她五百二十個水瓶,她就知道這是520(我愛你)的意思了。」

大家齊齊沉默,心中暗想:我去你大爺的。

那時候的男生宿舍,熄燈以後,總有人站在門外,光膀子穿條內褲煲電話粥。他們扭動身體,發出呵呵呵呵的笑聲,竊竊私語。

每張桌子的抽屜裡,打廢的IP電話卡日積月累,終於超過了煙盒的高度。

豬頭很憤怒。他沒有人可以打電話。他決定打電話給師姐,師姐叫崔敏。

那頭崔敏的室友接的電話,說她已經換宿舍了。

豬頭失魂落魄了一晚上。

第二天,食堂前面的海報欄人頭攢動,圍滿學生。我路過,發現豬頭在人群裡面。出於好奇,我也擠了進去。

海報欄貼了張警告:某系某級崔敏,盜竊宿舍同學人民幣共計兩千元整,給予通告批評,同時已交由公安局處理。

大家議論紛紛。說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去拉豬頭,發現他攥著拳頭,眼睛裡全是淚水。

雖然我不明白他哭什麼,但總覺得心裡也有些難受。豬頭扭轉頭,盯著我說:「崔敏一定是被冤枉的,你相不相信?」

當天夜裡,豬頭破天荒地去操場跑步。我站在一邊,看著他不惜體力地跑。一圈兩圈三圈,他累癱在草地上。

他躺了半天,掙紮著爬起來,猛然衝向女生宿舍,我怎麼追也追不上他。

後來,豬頭白天曠課,舉著家教的紙牌,去路邊找活兒幹。

再後來,在人們奇怪的眼光中,豬頭和師姐崔敏一起上晚自習。

到冬天,漫天大雪,豬頭打著傘,身邊依偎著小巧的崔敏。

幾年前曾經回到母校,走進那棟宿舍樓。站在走廊裡,總覺得推開308,門內會團團坐著四個人,他們中間有個臉盆,泡著大家集資購買的幾袋方便麵,每個人嘴裡唸唸有詞。

我們在網吧通宵,忽而睡覺忽而狂笑。我們在食堂喝二鍋頭,兩眼通紅,說兄弟你要保重。我們步伐輕快,在圖書館,在草地,在水邊喝啤酒,借對方的IP卡打長途,在對方突然哭泣時沉默著,想一個有趣的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

然後我想起豬頭狂奔在操場的身影,他跑得精疲力竭,深夜星光灑滿年輕的面孔,似乎這樣就可以追到自己心愛的姑娘。

我們朗讀剛寫好的情書,字斟句酌,比之後工作的每次會議都認真,似乎這樣就可以站在春天的花叢永不墜落。我們沒有秘密,我們沒有顧慮,我們像才華橫溢的詩歌,無須冥思,就自由生長,句句押韻,在記憶中銘刻剪影,陽光閃爍,邊緣耀眼。

豬頭結婚前來南京,我們再次相聚。再也不用考慮一頓飯要花多少錢,聊著往事,卻沒有人去聊如今的狀況。因為我們還生活在那首詩歌中,它被十年時間埋在泥土內,只有我們自己能看見。

我們聊到宿舍裡那段飢餓的歲月,笑成一團。

豬頭拍著桌子喊服務員,再來一打炭烤生蚝,多加蒜蓉,烤到吱吱冒水就趕緊上。

他高興地舉起杯子,說:「我要結婚了,大家乾一杯。」

豬頭的太太就是崔敏。

很快他喝多了,趴在酒桌上,小聲地說:「張嘉佳,崔敏沒有偷那筆錢。」

我點頭,我相信。

他說:「那時候,所有人不相信她,只有我相信她。所以,她也相信我。」

我突然眼角濕潤,用力點頭。

他說:「那時候,我做家教賺了點兒,想去還給錢被偷的女生,讓她宣佈,錢不是崔敏偷的。結果等我賺到費用,那個女生居然轉學了。」

他說:「那天崔敏哭成了淚人。從此她永遠都是個偷人家錢的女生。」

我有點兒恍惚。

他舉起杯子,笑了,說:「一旦下雨,路上就有骯髒和泥濘,每個人都得踩過去。可是,我有一條命,我願意努力工作,拚命賺錢,要讓這個世界的一切苦難和艱澀,從此再也沒有辦法傷害到她。」

他用力說:「那時候我就是這麼想的,以後我也會一直這麼做的。」

我大醉,想起自己端著泡麵,站在陽台上,看校園的漫天大雪裡,豬頭打著傘,身邊依偎著小巧的崔敏,他們互相依靠,一步步穿越青春。

十年醉了太多次,身邊換了很多人,桌上換過很多菜,杯裡灑過很多酒。

那是最驕傲的我們,那是最浪漫的我們,那是最無所顧忌的我們。

那是我們光芒萬丈的青春。

如果可以,無論要去哪裡,剩下的炭烤生蚝請讓我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