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最基本元素

想瞭解一個人究竟在想什麼,比起他所做的內容,其實他所做的方式與途徑更重要。你的慾望,決定著你說話或者做事的方式與途徑。

慾望,就是最基本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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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瞭解一個人,比起他說話的內容,其實他說話的方式與途徑更重要。

我們常常會聽出一段對話的弦外之音,比如別人請你吃飯,坐下來之後翻翻菜單說,這家也沒什麼好吃的,你就得趕緊把菜單拿過來說,隨便吃吃,然後點一些便宜的。

就算打招呼,朋友問,最近好嗎?發生在深夜來電,或者好久不見的突然約會,那他就是想找人傾訴,因為他在等你回答:還好,你呢?

醫生朋友告訴我,一個自殺的人,一般會選擇好自殺的方式。投河,上吊,服毒,臥軌,割腕,他會上網查好資料,哪一種更符合他的意圖。這些方式的致死時間和可能性,他會比普通人更瞭解。真正自殺的人,他恐懼的只有一點,死不掉怎麼辦。

所以,買安眠藥的,目的大多不是死亡,而是恐嚇、威脅,甚至是表白。因為安眠藥吃不死人,發現得早,喝礦泉水然後嘔吐。發現得晚,送進醫院去洗胃。

買的是除草劑,那求死的心堅硬得可怕。除草劑,無法搶救,只能慢慢失去身體機能,幾天到十幾天後死亡,沒有治療的可能性。

想瞭解一個人究竟在想什麼,比起他所做的內容,其實他所做的方式與途徑更重要。

這就是瞭解一個人的基本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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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學同學王亦凡,大二的戀愛事蹟廣為流傳。

他猛烈地喜歡低一屆的學妹,身為曠課霸王,居然連陪女生上通宵自習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當然,能到達這個地步的男生不在少數,讓王亦凡稱雄的是另外一件。

我記憶猶新,2001年12月平安夜,王亦凡在宿舍仔細擦抹首飾盒。

裡面裝著他花三千多元買來的戒指,這裡包含了多少伙食費和家教費,對於月生活費四百的他來說,應該歷經了千辛萬苦。

然後晚上,他腳步輕快地去獻寶。

直到熄燈後他才回宿舍,臉色紅潤。大家憋著勁兒不問他,打呼打得一個比一個響亮。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於出聲:「小茜說,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媽蛋。像我這樣的窮逼大學生,當天只送了個水杯給女生,四十五塊。他娘的。你送三千多的戒指,能不好嗎?所以大家開始真的打呼。

第二天,王亦凡破天荒一大早地去圖書館複習。

中午回來,他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地說:「我找不到小茜。」

室友打趣:「我靠,不會攜款逃跑了吧?」

王亦凡不停打電話,小茜的室友永遠回覆,她不在宿舍。

最後,我假裝是學校老師,打過去問。她室友驚奇地說:「老師,你不知道小茜去國外讀書了嗎?」我大驚失色:「什麼時候?」她室友說:「今天早上的班機呀!」我說:「她不是談了個男朋友嗎?」室友咯咯笑:「哪兒跟哪兒啊,追她的不止一個,索性飛走才好呢,省心。」

宿舍一陣沉默,大家都在克制跳八字舞的衝動。

當然還是要安慰他的:哈哈哈哈這種賤貨不要也罷哈哈哈哈可惜了三千多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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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茜真的圖那戒指嗎?

她說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有真心的成分嗎?

不知道。

因為糾纏在這個問題上的不是我,而是王亦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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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不在同城,但每年我都會和王亦凡喝幾次酒。

2010年初,王亦凡跟我重聚南京新街口的某酒吧。

畢業四年,他的其他輝煌傳奇,已經完全將戒指事件湮沒了。當年的朋友間一直流傳著,他是我們之中,唯一達成百人斬的偉男子。

大家曾經籌劃,讓他把四年的經歷寫下來,一定不遜色於《西門慶外傳》。

王亦凡坐在我對面,叼著扁盒三五,沉著冷靜地聊他百人斬中的難忘案例。

但他這次似乎和以前不同,數次欲言又止。

我沒追問。

王亦凡猛灌幾口,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我看著他,突然心跳加速。

王亦凡喝完一瓶,眼神閃爍,嘆口氣。

他猶豫半天才敘述。

在一趟列車上,對面下鋪的是位少婦,氣質良好,眼神顧盼生姿。

當然,王亦凡沒有告訴我勾搭的具體過程,因為據說這是江湖秘籍,傳子不傳友。

列車停靠天津站台,兩人默契地直接下車,去開了房間。

少婦睡著後,王亦凡突然發現自己還得重買車票,身上又沒多少錢。於是做了一個大膽而夢幻的決定,他去翻少婦的包,打算借點兒資金。

然後,他翻到了一本軍官證。

空軍少校。

王亦凡嚇壞了,胡亂穿了衣服直接溜走。

聽到這裡,我也打了個寒戰,這種事和軍隊一有聯繫,總感覺會被槍斃。

然後王亦凡說,他從此換了手機號碼。直到一個月後出於好奇心,把以前的SIM卡裝進手機,發現有她的幾十個電話。

我一哆嗦,說:「趕緊忘記,徹底別用以前的號碼了。」

王亦凡沉默一會兒,說:「嗯,但我身體好像有些問題。」

我緊張地問:「別啊,難道……」

王亦凡說:「我檢查過了,血液沒問題。」

我鬆口氣:「那可能是你的心理暗示。」

王亦凡點點頭:「算了,你別跟其他人講。」

我同意,但是看著他略帶蒼白的臉,忍不住也講了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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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電視台工作,帶了實習生。實習生每天開車,但進台要有出入證,實習生照道理辦出入證非常麻煩。可是不到一週,他的車窗後就擺好了一張。

要麼他是台領導的親戚,要麼他跟綜合部混得很好。這兩個原因無論是哪一種,都讓我極不舒服。

實習生大概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悄悄告訴我:「張老師,你知道嗎,在一切需要出入證的單位附近,離它最近的打印複印店,就能發給你出入證。」

我沒聽明白,問,什麼意思。

他說:「哈哈,這個出入證是我找家附近的打印店打印的呀,二十一張,塑封加二十。」

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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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個故事,王亦凡眼睛閃過奇怪的表情,他說:「你的意思,軍官證是偽造的?」

我遞給他一杯酒,說:「不合理,所以有可能。」

王亦凡喃喃地說:「偽造的,偽造的,靠。」

嗯,偽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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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說話或者做事,為什麼下意識地選擇一種方式與途徑?

因為慾望。

有人抽菸,有人酗酒,有人吸毒,有人瘋狂購物。這統一被稱為癮。

癮的形成,永遠來自感官刺激。

一些輕度感官刺激來自簡單機械化動作。你嗑瓜子沒辦法停下來,不是瓜子香,否則為什麼你不直接買瓜子仁?所以人們常說,自己嗑的香,這個香來自反覆的機械化動作。

這是淺層的,因為你要擺脫的話,大腦下命令即可。

但更多的癮,代表著大腦已經被控制,轉而成為癮的載體。

癮是化學反應,因為你身體無論哪個部位受刺激,都會將感受輸入大腦,大腦收到化學反應後的分泌物,然後依賴。

如果我們要徹底瞭解一個人,那就必須瞭解他的癮是什麼。

美食是癮。如果貪吃,那你的癮只處於填充階段,它填充你的成就感,因為你在事業愛情上滿是失落。接著是饞嘴,那你的癮開始處於染色階段,它在定型你的性格。最後,願為一頓食物做出犧牲,跋山涉水,那你的癮就處於最後階段,腐蝕。因為它成為你的準則,它徹底腐蝕了大腦。

癮是慾望。無論是填充、染色,還是腐蝕,都將呈現為慾望。

打遊戲、買高跟鞋、刷微博、熬夜、抑鬱、旅行、說風涼話、八卦……都是癮,那麼,你的慾望是什麼?

當到達腐蝕後,產生的後果,你無法想像。

你的慾望,決定著你說話或者做事的方式與途徑。

慾望,就是最基本元素。

稱之為元素,你要明白,一個人背後的真正意圖,並不是藝術、哲學、心理學、社會學可以抵達的。要完成最基本目標,最終手段是數學和化學。

化學讓你產生慾望,數學得出你採用某種方式的概率。

所以,我說了出入證的故事,並不是要解釋軍官證的來源。

我的本意,是想婉轉地提醒,王亦凡,偽造身份就是你的癮。

偽造女人殺手,偽造百人斬,偽造墮落浪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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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4月24日,王亦凡死亡。

住院兩個月,治療無效。

他的屍體觸目驚心,一米七六的身高,瘦到四十公斤以下,毛髮牙齒全部脫落,肚臍深深腐爛,一直能夠看見內臟。

醫院和警方無法查出死因。

小茜參加了他的葬禮,我在角落,看見她咬著嘴唇,一聲不吭,但淚水佈滿臉龐。眼神充滿絕望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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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2月24日,晴,我去送戒指給小茜。

她明天就要飛走了,自己雖然不能跟她在一起,可忍不住想:如果在她身邊,有一樣東西是屬於我的,那麼從此以後,哪怕無法相見,她也會永遠記得我。

其實我問過自己,如果她徹底忘了我,這樣,她是不是會更幸福?

對,我知道,她並不愛我,那,我就不應該在她生命中留下一點點困惑。

記得我,還是忘記我?大家都出去過節了,我獨自一人,捧著戒指,眼淚突然掉下來。

小茜說,王亦凡,我不能收這麼貴的禮物。

我說,將來會有人對你更好,送你更貴重的禮物。我只是想,至少到現在這個時刻為止,這是你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我能在你生命的某一階段做到最好,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小茜沉默一會兒,說,王亦凡,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我淚如雨下。

小茜也哭了,說,王亦凡,我不會忘記你的。就算我並不愛你,但我會永遠記得你。

2003年7月8日,暴雨,我和張嘉佳在食堂喝酒。

我忘不掉小茜。

張嘉佳說,何必單戀一枝花,那麼多女人,你換一個愛,一切會好的。

他拉著我去了市區的一條巷子,請我去桑拿。

在完事後,我看著那個穿衣服的女人,胃裡一陣抽搐,差點兒當場嘔吐出來。

但是,我突然有了快感。

墮落,是救贖。

2004年12月24日,小雪,一年多,我編了不下十個故事。

每個故事都有個女人,被我玩弄的女人。每次當我假裝不屑和冷淡,和朋友聊起這些虛幻的女人時,是我心裡最滿足的時候。

我又滿足又恐慌。

因為我覺得,不需要自己編造,腦海裡開始自動呈現各種情節。各種欺騙女人、玩弄女人的情節。

我的工作,只不過是複述一遍而已。

2004年12月25日,小雪

我翻開小茜的博客。

我驚喜地發現,昨天她發的博客,只有一句話: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個好人是因為我才變成壞人,我該怎麼辦?

我想,她一定是通過朋友,或者同學,知道了我的情況。

原來讓她關心的方法很簡單,就是讓她發現,我在墮落。

2009年1月8日,晴,我編了一百八十九個女人。

小茜寫過的博客,有十一次跟我有關。

比例是6%。

雖然她已經結婚生子,但我能察覺到,她有巨大的痛苦埋藏在內心深處。

我在摧毀自己。

我進了七次醫院。

醫生查不出原因。

2009年11月1日,晴,小茜離婚了。孩子沒有判給她。她很痛苦。

我鼓足勇氣,用網名在她博客上留言。她開始依賴我。

2010年2月5日,雨,我越來越克制不住去找小茜的念頭。

我甚至想把這念頭告訴朋友,最後嚥了回去,講了夢裡的女軍官故事。

2010年2月7日,我決定去找小茜。可是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打字也很艱難。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是不是送不了她禮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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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合上王亦凡的日記本的時候,恐慌充盈心臟。

當癮到達腐蝕的階段,呈現出的慾望如同地獄的火焰,吞噬我的身體和靈魂。

你呢?

你有什麼癮,到了填充、染色還是腐蝕的階段?

你在發胖嗎?你在憤怒嗎?你在淘寶嗎?你在發呆嗎?你在詛咒嗎?你覺得如今的生活模式是理所當然的嗎?會不會在夢裡發現已經離原本的自己很遠?

一切像小小的苗,種植在你心裡,你施肥,你澆灌,你下意識地保護它。只要被藥片催化,一棵參天大樹就枝葉繁茂,纏繞住你的大腦。

你的方式與途徑,被慾望控制到了什麼程度?

我不知道你,但是我知道自己。

每年,我將酒杯遞給王亦凡的時候,看著他飄忽的眼神和毫無異樣的酒水,心裡都有個聲音在響。

我得不到的女人,都將痛苦終生。

和我搶女人的男人,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