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月明人倚樓

  這一季有金黃的枇杷新上市,擔在竹筐裡,襯著碧綠簡樸的葉子,沿街叫賣。

  蘇離離愛吃各種果蔬,買回一大籃子來,拈一個,撕開黃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飴餳,清新甜香。蘇離離仰在那竹搖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對木頭嘆道:「世上還有比吃新鮮水果更舒服的事麼?」(紅果果地調戲一下某人:)

  木頭坐在鋪子大堂的櫃後,給她抄這個月的定單,聞言白了她一眼。蘇離離再剝出一個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誘木頭,便見鋪子正門外緩緩走進一個人來。蘇離離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將一個包袱擲在櫃上,道:「今天是來買棺材的。」

  木頭繃著一張俊臉,頭也不抬,仿若不聞。

  月餘不見,蘇離離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點頭,「前天就去了。這是二百一十兩銀子,那天掙的,我們對半兒。零的十兩是買棺材的。」

  蘇離離轉到櫃後,數了數銀子,毫不推辭,坦蕩無恥地將包袱包好收了,方抬頭道:「要什麼樣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著給吧,我急用,現成的最好。」

  蘇離離便將他引到裡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這個怎麼樣?以前一個老員外家訂的,他一死,他兒子不要這個,改換了便宜的。這個就擱這裡了。」

  莫大也幫蘇離離拉過幾回木料,見那板子七寸厚的獨幅,連連搖頭,「別別別,我娘這輩子也就那樣,你這香樟整板別嚇著了她。那個拗五的松木四塊半就很好,就那個吧。我娘喜歡好顏色,你多畫點花在上面。」

  蘇離離嘆氣,「你那二百一十兩能買次點的金絲楠木了,這個香樟原也不算頂好。」

  莫大道:「那二百兩是上次和你斷袖,你應得的。」

  蘇離離緩緩抬頭,無言地仰視他良久,想說什麼,到底忍住了。

  兩人轉出後院,蘇離離問:「莫大哥,你有什麼打算?」

  「喪事辦完我就走,到外面闖闖看,順便找找我兄弟。到時候也不跟你辭了,回來再說吧。」

  蘇離離點頭,「你一個人,萬事小心。」說著走到大堂裡,木頭已抄完了定單,歇了手看著那賬目,見他們出來,也不理會,端了蘇離離涼在那裡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愛理不理的模樣,有些不放心,扭頭對蘇離離道:「離離,我不在你可別跟這小子斷袖,等我回來,我們斷袖好。」

  木頭一口水沒嚥下去,嗆了出來,咳個不住,褐黃的茶水灑了一櫃。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蘇離離欲哭無淚,一把拽了莫大出門,苦口婆心地教導道:「莫大哥,斷袖這種說法文氣得矯情,咱們小老百姓,就說盜墓,直白!」

  莫大點頭,「明白,明白。」

  送走這個主顧,蘇離離轉身回來。木頭一臉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涼涼地把她從頭到腳,從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蘇離離將那剝好的枇杷拈起來吃了,見木頭這般看她,冷笑著指點道:「看你這面相身材,額無主骨,眼無守睛,鼻無樑柱,腳無天根,這輩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那死魚樣的眼珠子瞪著,該有的那點運氣也破敗了。」

  木頭額上青筋現了一現,默然無言,拉開抽屜,收拾賬冊單據。蘇離離往搖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卻閒閒地吩咐道:「把櫃上的水擦了,過來歇歇。」

  月換星移,木頭腿上的夾板綁了三個月,終於拆了下來。大夫來看過之後,說恢復得很好,大讚他骨骼精奇之餘,也極力誇讚自己醫術超群,能將骨頭接得這麼嚴絲合縫。末了,拍著木頭的肩膀道:「小夥子,好好再養兩個月,我包你今後走路都看不出來腿折過。」

  木頭不咸不淡地應付著,蘇離離一邊數銀子一邊挑刺,「真好了麼?什麼叫骨骼精奇,我看是骨骼怪異吧。他還沒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大夫道:「沒有的事,我家九代行醫,他這樣嚴重的傷,我是從來沒見過。」

  蘇離離將一塊碎銀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著銀子,道:「可他好得這麼塊,我也是從來沒見過。這兩個月還別忙著走。」

  蘇離離又數一塊。

  大夫慈祥地打量著木頭,「這一年也別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蘇離離再數一塊。

  大夫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別涼著了腿。要是真的這條腿短一點,也是常事,有一個好法子可以解決。」

  蘇離離咬牙把最後一塊碎銀子放到他手上,大夫舉到嘴邊咬了咬,收到衣兜裡,湊近蘇離離耳邊道:「治長短腿兒,有一個不傳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隻鞋的鞋底墊高點。」

  言罷讓徒弟提了藥箱,道聲「告辭」,飄然而去。蘇離離目瞪口呆地望著人去遠,半天回過神來,罵道:「什麼世道啊!醫生都他媽跟搶人似的。」木頭彎彎膝蓋,動動腳踝,道:「人家又沒挖墳掘墓,搶人有什麼了不得的。」

  蘇離離大怒,腰一叉,正待發火,木頭放下腿,仰臉一笑,道:「這枴杖拄得人悶得慌,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來沉默,話不多,也極少笑。如今一笑,滿屋都明亮了起來,像有煙花綻放,瞬間華彩,讓人唸唸難忘。四目交投,脈脈無言。蘇離離呆了半晌,才吶吶地說:「還是再拄一個月吧。」

  木頭點頭,「好,聽你的。」

  端午才過,天氣卻燥熱起來。後面小院覆在牆外黃桷的綠蔭下,隱隱透來初夏的濃烈。樹幹枝葉上有些鳴蟬唱歌,幼蟲巢絲。蘇離離收拾打掃,上下照顧,依舊把日子過得沒心沒肺。

  雕花的張師傅鬍子花白,一雙手枯瘦,卻能勾出最為細緻柔約的流邊花紋來。做工做到興頭上,蘇離離倒上一杯小酒給他,喝一口,逸興遄飛,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轉。兩眼精光閃閃地掃一眼木頭,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學雕工。

  木頭搖頭道:「我不用這麼小的刀。」

  張師傅拈鬚一笑,「用筆原需細,用刀原須粗。練字時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體的氣韻;練刀時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細緻。」

  木頭立刻服氣,便也學著細細地雕花,磨礪心性。兩人教學相長,說到投契處,竟是目不旁顧,你一言我一語,或爭執,或啟發。

  沒有兩天,張師傅便覺得這個徒弟收得十分稱心,大讚木頭少年英雄,見識過人。木頭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驥伏櫪,志存千里。把個蘇離離聽得直皺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滿意。木頭跟張師傅分開來都是悶葫蘆,湊在一起宜乎為伍。」程叔大笑。

  這天下午,蘇離離花了兩個時辰,將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裡。只覺腰腿痠軟,汗盈裡衫。也不想吃飯,索性燒了水提到東廂浴房,熱熱地洗了個澡,全身舒暢。她擦著身上的水,些微碎髮沾濕了,黏在身上。

  蘇離離放下頭髮,用手理了,重又挽上去,一根簪子一壓一挑,還未挽好,木門吱呀一響,就見木頭站在門口,倚著兩隻枴杖,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體瑩白如玉,不帶情色的眩彩,卻是工藝一般絕美的清新。

  蘇離離還舉著手挽頭髮,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地一聲驚叫,抓過一張大浴巾,飛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麼進來了!」

  木頭突然就結巴了:「我……我怎……怎麼不能進來?」

  蘇離離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頭原本蒼白的臉色紅了紅,勉強壓住,拗著脖子道:「女的,又怎樣……」

  蘇離離怒得無話可說,不知哪裡來的神力,一抬腳將他踢進了門外敞放著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長的腿整個露了一露,風光無限又驚鴻一瞥。

  木頭跌進那薄皮匣子裡,半天沒爬起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打開房門時,木頭坐在一塊棺材板前,專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鉋花蓬鬆地從他手中開出來,掉落地上。蘇離離眯起眼睛,憤恨地看他,木頭目不斜視。僵了片刻,蘇離離冷笑道:「一大清早起來,怎麼院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木頭手上不抖,沉聲道:「我是人。」

  蘇離離斜睨他一眼,「原來你是人啊,我還以為這裡一院子都是木頭呢。」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廚房去了。木頭看她去遠,方才抬起頭來,目光卻朝著廚房的方向追尋。半天,咬牙搖頭,自覺糟糕。

  又過了盞茶時分,蘇離離在後面喊了一聲「吃飯」,木頭放下活計,拄了枴杖到廚房外面飯桌上。蘇離離盛出稀飯,烙了一碟焦黃軟糯的餅子,捲了鹹菜豆乾,蘸了醬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張餅,卻見蘇離離不似往日說笑,木頭端著碗只一粒粒地扒飯,失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怎麼惱了?」

  蘇離離不說話,木頭看她一眼,也不說話。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逕自出去忙活去了。蘇離離瞥了木頭一眼,覺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便挑了菜,裹了一張餅子,遞過去道:「你成仙了麼?什麼都不吃!」

  木頭接過餅子來,喝了一口粥,嚥下去,方抬起眼睛看著她:「你……為何要扮成男的?」

  蘇離離沒好氣道:「難道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賣棺材!」

  「為什麼賣棺材?」

  「不賣棺材,難道我繡花麼?!」

  木頭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離離見他態度端正,容色嚴肅,也不與他置氣了,看著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麼也沒有,和程叔一起動手給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過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幸好還有程叔幫我。」

  她抬頭,見木頭神情關切,忽然一笑道:「其實做棺材也好。我爹說過,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賣菜、賣米、賣藥、賣棺材的人什麼時候都餓不著。賣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發送了,有始有終。」

  木頭輕嘆道:「你爹是個明白人。」

  蘇離離搖頭:「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還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頭黯然道:「也不盡然,和光同塵難免不被掩埋在塵埃之下。臨到終了,卻後悔莫及。」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靜默。

  其時,蘇離離與木頭年紀尚小,雖經離喪,也勘不透世事的鋒刃。多年後,木頭飛鳥投林,池魚入淵,萬緣放下時,卻放不下這小小棺材鋪裡的一念。

  蘇離離拈著筷子,默然片刻,覺得兩人的話都說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幫程叔刨板子去。我過兩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說著,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進去。

  木頭喝了口粥,喃喃自語道:「我就說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樣子,果然是女的。」

  無奈蘇離離耳朵尖,踱回來,隔了桌子看著木頭。木頭一抬頭,見了她臉色,氣勢陡轉,身子往後一退。蘇離離眼含殺機,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頭猝然放下碗筷,抬高聲音道:「當然不是!」

  下一刻,蘇離離已轉過桌子,殺向木頭。

  木頭見她抬手,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伸指,點上她右腕太淵穴,蘇離離手一麻,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氣勢卻不減,左手已拍到木頭背上。木頭縮了手,腿腳不及她靈便,欲躲無路,欲還手又怕拿捏不好輕重。屋子裡瞬間天翻地覆。

  程叔探頭看時,就見木頭被蘇離離按在桌子上,咬牙,埋頭,握拳,一動不動。蘇離離抄著一塊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歡快。

  程叔連忙叫道:「離離別胡鬧。」

  蘇離離不聽,放下抹布,惡狠狠道:「叫姐姐!」

  木頭理虧,悶聲悶氣道:「姐姐。」

  程叔笑得直搖頭,轉身捶了捶腰,見早晨的陽光灑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來。咳嗽一聲,彎下腰去接著鋸那塊柏木板子。

  夏始春余,時序相交,最容易生出疾症。木頭猶如旭日朝陽,一天天恢復起來;程叔卻如暮靄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氣一熱,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蘇離離聽他咳嗽不住,心裡就很不是滋味。請大夫抓藥,程叔不待見。蘇離離自己一頭紮進書房裡,翻了一天的書,回頭買了些平喘涼藥,溫補食膳做給他吃。

  

  木頭雖不言語,卻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裡從早做到晚。蘇離離便教他用丁蘭尺打尺寸,吉位恆吉,凶位恆凶。(丁蘭尺:一種風水用尺。)

  木頭問:「要是尺寸凶了,還能妨害著死人?」

  蘇離離高深地搖頭,「妨不著死人。棺材的尺寸凶了,約莫能睡出個殭屍來。」

  木頭不溫不火道:「你不去挖開,想必那殭屍也行不了凶。」

  蘇離離翻起一雙白眼,卻言語不得。

  木頭見她無話,興致忽起,隨手撿一塊長條角料,豎施一個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印堂。蘇離離只覺眉心風動,未及反應,眼睛一花,木頭已「刷刷刷刷」一招盡攏她全身十二處大穴。每一點都是要害,而每一點都只差毫釐,便即住手。

  須臾收勢,蘇離離傻子一樣呆站著。木頭神情頗為自得,卻繃著臉,矜持地一點頭,手一揚,木條子飛回角料堆裡。

  蘇離離幡然醒轉,大怒:「有這本事在我面前顯擺,當初怎地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讓我七拼八湊才湊齊了一個人?!」

  木頭聲線沉靜冷冽,「你何不問問傷我的人怎樣了。」

  「怎樣了?」

  「死了。」他輕輕地說完,掉頭鋸板,見蘇離離張口結舌,又陰惻惻地補了一句:「誰傷我一刀一劍,我必要他的命。」

  蘇離離躊躇半晌,見他專心致志,還是忍不住打斷道:「那個……我好像……也打過你……」

  木頭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蘇離離心肝一跳,「……其實……是開玩笑……」

  木頭不言語。

  「我只是……一時……那個激憤……」

  蘇離離好話說盡,末了,木頭方抬頭,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眼睛裡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蘇離離望著他眼睛,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抓起一把鉋花兒當頭扔了過去。木頭的手袖像帶著風,一揮,鉋花兒反過來灑了蘇離離一身。

  蘇離離再扔,木頭再揮。

  半天,蘇離離大叫:「不來了,不來了。你看灑了這一地。」

  再半天,蘇離離叫道:「木頭,你再鬧,我惱了!」

  木頭收了手,蘇離離不顧自己掛著一身的鉋花兒,抓起滿手木屑子直摔到他臉上。

  頓時,院子裡如同六月飛雪,炸起一地楊花,紛紛碎碎,嘻嘻哈哈。

  木頭自拆了夾板,每日拄著枴杖練走路。過了月餘,竟放下了枴杖,又過月餘竟能將路走得四平八穩。蘇離離一面罵:「還不會爬呢,就學著跑。欲速則不達,也不怕再折了傷骨,做一輩子瘸子。」一面買來豬蹄子,燉上黃豆,燒得鮮糯不爛,逼著他喝湯吃肉啃骨頭。

  入伏以來,天熱得厲害。鋪子裡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時便收了工。蘇離離將木料用白布遮了,夜裡涼了散噴些水,說是怕曬拱曬裂了。木頭見她噴水,質疑道:「不會長出蘑菇來吧。」被蘇離離一個白眼擋回去。

  木頭午後在後院葫蘆架下,或撚指意會,或以木條作兵器,不時比劃一下。竟是想的時間多,動的時間少,不知琢磨些什麼。蘇離離每每見他入定一般立在那裡沉思,周身的氣韻卻如山嶽凝峙,川澤靜默,萬物隱於其形般廣闊精深,心裡有些羨慕,又有些不安。轉顧四周青瓦白牆,牆外市井攤販,心裡知道這終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幾分。

  看得無聊時,趴在旁邊打個盹,醒了煮鍋綠豆湯給大家消暑;或者切一個西瓜,去皮剔子,用牙籤子挑著吃。到了傍晚,將水潑地去暑氣,鋪開竹蓆納涼,直呆到星漢滿天,朦朧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窮人般清閒,又神仙般自在。

  這天下了一陣雨,蘇離離因天熱,懶吃東西,煮了白粥,做了一個涼拌拍黃瓜。吃飯的時候對木頭道:「你腿腳好多了,一會隨我街上去一趟好麼?」木頭應了。

  兩人吃了飯,踏著積雨,出了後角門,慢慢轉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軒。妍衣軒是製成衣的店子,裝點得典雅別緻,往來拿取淨是達官貴人家的家僕侍婢。

  蘇離離進店時,妍衣軒李老闆便迎頭堆笑道:「蘇老闆啊,你是來取衣服的吧。」

  蘇離離寒暄兩句,道聲是。李老闆便喚了夥計進店裡抱出兩個大紙盒子來,就在那精光鋥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開一個。將裡面兩件素色單花的男裝鋪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針線勻稱,服色朴而不俗。

  蘇離離倚在大案一角,手抵著唇上,展顏微笑,眼神指點木頭道:「那邊換上看看合不合適。」木頭比蘇離離高一點,身上穿的是程叔的舊衣服,肩肘諸多不合身處。少時,換了那身藏藍色的衣服出來,修長挺拔,無處不合身。李老闆不由得豎起大拇指道:「蘇老闆,你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蘇離離無恥地一笑,頷首道:「那當然。」扯扯木頭的袖子,端詳片刻,閒閒道:「穿著回去吧,把那兩件收了。另一樣呢?」

  李老闆拂開案上的衣料,鄭而重之地打開另一個厚黃紙盒子,順著盒沿,拉出一套女裝,細心地鋪展在案桌上。卻是一襲淡粉色的廣袖長裙,裡面是華緞,外面襯著薄紗,纖腰長擺,裙角上繡著朵朵桃花,疏密有致,點染合宜。

  裙子一鋪開在案上,滿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李老闆指點著衣裙,滔滔不絕,這裡多麼幽雅,那裡多麼眩目,把一襲衣裙半實半虛地說得天花亂墜。蘇離離一一地看了,淡淡點頭,「不錯,對得住我的銀子。換個漂亮點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闆笑得曖昧,「整個京城也找不出這麼好看的衣裳,蘇老闆花大價錢是要送給心上的姑娘吧。」

  蘇離離笑得像朵花兒,「李老闆又胡說,倒是送給一位姐姐的。」當下由他調侃,也不多說,只看人包了衣服,讓木頭抱了一個盒子,自己抱著這一個,出了妍衣軒。

  走在回去的路上,蘇離離有些沉默。到得後街清淨小巷,木頭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覺得你穿合適。」

  蘇離離沒回過神來,「哪件?」見木頭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說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卻踢了踢角門叫道:「程叔,開門,我們回來了。」

  七月初七這天,萬戶乞巧。蘇離離早早吃罷晚飯,對程叔道一聲「我出去一會」。程叔點點頭,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裡多呆。」蘇離離捧了那個衣裳盒子出去了。木頭冷眼看著,也不多問。

  蘇離離沿街轉巷,來到城心。這個時辰,百家歇業,只有秦樓楚館,漸次開張。暮色昏黃下,燈紅酒綠慢慢清晰起來。明月樓開在當街,正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煙花之地。豔妓迎門邀客,將那三分的虛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論兩,作數出賣。

  蘇離離只從邊角門上進去,使了幾個銀子給後廊下閒著的打手,引了去見老鴇。老鴇汪媽媽正張羅著扯大堂裡的一張綵綢,見了她,認了片刻方道:「蘇小哥,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她身子朝蘇離離這邊一靠,一陣悶香撲鼻而來。

  蘇離離給熏得幾欲昏倒,卻和和氣氣笑道:「我看看言歡姐姐,給她送個東西就走。」汪媽媽笑道:「大半年的不見,這模樣兒越發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媽媽,倒惦記著歡兒。」蘇離離只得陪笑道:「那自然先惦記著汪媽媽這裡,才能惦記著言歡姐姐。」

  告了聲擾,出來往明月樓內院去。一路聽著淫聲浪語,好不容易捧著盒子爬到後閣二樓,一間繡房前,蘇離離先敲了敲門,揚聲道:「言歡姐姐在麼?」

  裡面一個女子聲音柔軟慵懶,道:「進來。」

  蘇離離推門進去,便見房間西邊妝台前坐著一個女子,寢衣緩帶,微露著肩膀,睡意未消,正對著鏡子上妝。她鏡子裡斜看一眼蘇離離,嫵媚之中透著冷清,卻不說話。

  蘇離離將盒子放在桌上,回身關上門。言歡調著胭脂,半晌開口道:「你這時候怎麼過來了?」

  蘇離離將盒子捧到她妝台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開繩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們的生日。」

  言歡緩緩放下手,略有些怔忡,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沒什麼好送你。」

  蘇離離除去禮盒,將那襲衣裳拉出來,裙帶飄飛,滿室華彩,笑道:「送給姐姐的。」

  言歡神色柔緩了些,注視蘇離離片刻,道:「你也十五了,總是及笄之年,怎地還這般打扮?」

  蘇離離難以捉摸她飄忽的情緒,低聲道:「歡姐,皇上現在自顧也不暇了。我聽人說,京畿政務都掌在太師鮑輝手裡。我這些年存了些錢,看能不能使點銀子,贖你出來。」

  言歡淡淡一笑,幾分冷然,幾分蒼涼,「你贖我做什麼,外面的姑娘年滿十五正是花開時節,這裡的姑娘十五已經是花開敗了。」

  話音剛落,屋外有人朗聲笑道:「別的花開敗了,言歡姑娘這朵花卻是開不敗的。」聲音醇厚動聽。

  言歡神情微變,似有些振奮,推蘇離離道:「你去吧,我客人來了。」兩人相望,有些遲疑,卻都說不出話來,言歡張了張嘴,還是低低道:「去吧。」

  門扉響處,有人進來。蘇離離抬頭掃了一眼,正是剛才窗外說話的那個人,穿著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頭便走,邊走邊想:青樓嫖客也有這等人物。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樓飛雪,朱閣臨月,俊朗清逸,幾乎比我家木頭還要好看幾分啊。

  她正自思忖,邁過那人身邊時,那人卻一把抓住她手腕,懶懶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蘇離離大驚抬頭,正對上一雙清澈狹長的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宛如他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一般抑揚。蘇離離像見了鬼的貓,腦子裡「嗡」地一聲,全身炸了毛了。

  那人仍溫言笑道:「公子見了我,為何發抖?」

  蘇離離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虛弱地說:「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際遇實在離奇了。」

  錦衣公子向後看去,言歡尚穿著寢衣,酥胸半露,也嘆道:「實在沒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欄裡的謔語,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卻含了些隱秘曲折的意思。言歡聽得這話,忙把寢衣一拉,先紅了臉,半斂著眉,低聲道:「祁公子先請坐,恕奴家換身衣裳。」逕自轉去屏風後面。

  蘇離離雖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見言歡都紅了臉,自然不是什麼好話,當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歡是我結拜姐妹,今日來此看看她。」

  她突然這般坦率起來,那錦衣公子反收了笑,將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眼神銳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這裡的姑娘?」

  「不是。」

  「那是哪裡的姑娘?」

  蘇離離不由得生起幾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風塵中人。」話音一落,見言歡換了一襲淺紫的舞衣,依在那屏風之側,幽幽看她。蘇離離猝然停聲。

  言歡婷婷裊裊地走出來,漱了杯子倒茶。錦衣公子方才讚她花開不敗,現下正眼兒也不瞧她,卻盯著蘇離離道:「你上次不說你是女子,是因為與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一針見血。

  蘇離離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別無他事,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站住。」他閒閒地一拂袖子,如閒庭信步,又盡在指掌,「你叫什麼名字?」

  此問無禮。然而蘇離離女扮男裝做買賣時,原沒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爺們掛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這麼一問,躊躇片刻道:「我姓蘇,是如意坊之尾蘇記棺材鋪的東家。」

  錦衣公子端起言歡捧上的一杯香茗,隨手擱了卻不喝,波瀾不興地說:「我知道你姓蘇,我問名字。」

  蘇離離無奈,只得答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裡的離。」

  錦衣公子「嗤」地一聲輕笑,「我又不是鬼,你見著我就這般想走。」

  蘇離離望著他看似多情實則冷冽的眼眸,懇切道:「公子,小女子只是個尋常百姓,亂世之中求個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別事。今日見著公子實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來照顧。言歡姐姐美貌溫柔,公子來與她敘談,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當走。萍水相逢,何必多問。」她拋一個眼神給言歡。

  言歡對桌坐了,輕笑,柔聲道:「祁公子好不容易來了,倒戲弄我這妹子來的?她沒見過什麼世面,可別嚇著了她。」

  錦衣公子手指輕輕扣著桌面,七分讚許,三分深沉,緩緩道:「蘇離離……蘇姑娘不僅聰明,還聰明得透徹。」莞爾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鳳翔。家中行三,人稱一聲祁三公子。蘇姑娘記著,後會有期吧。」

  蘇離離雖穿著男裝,卻曲了曲膝,斂衽行禮,奪門鼠躥而去。

  言歡見祁鳳翔望著門扉猶自沉思,心中不悅,卻將一個笑容綻得明豔動人,「三爺一去半月,怎地昨天又想起言歡,讓人捎信兒說今天來?」

  祁鳳翔轉過頭來,眼神描畫她唇線,柔聲道:「來,便是我想來;去,便是我想去。言歡這般剔透,怎會問出這麼愚蠢的話來。」

  言歡微微仰頭笑道:「言歡今年十五,在這歡場已有七年,閱人無數。公子來便是來,卻不是為言歡而來。」

  祁鳳翔長笑道:「你既這樣說,即便不是專為你而來,也可以算是順便為你而來。」他手一拉,將言歡抱進懷裡,低頭輕嗅她身上幽香,突然問:「你姓什麼?」

  言歡微微閉起眼睛,由他撫摩,神情雜陳著痛苦與歡樂,似揭開心底一個深刻的傷口,半是嘲諷,半是含酸,「我姓葉,落葉飄零的葉,葉言歡,公子也記著吧。」

  祁鳳翔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低聲緩緩道:「葉言歡,找的就是你。」

  言歡忽然大聲一笑,扭轉身子面向他,手指撫上他下頜,像覺得十分有趣,也低聲一字字道:「你找的未必是我。」

  *

  蘇離離一頭紮進院子時,程叔正坐在幾塊疊放的木板上,看木頭雕一塊料。她這麼急急地進來,兩人都驚得抬起了頭。蘇離離有些喘,卻放鬆表情,嘿嘿一笑道:「程叔還沒睡?」

  程叔的咳嗽止了些,精神好些了,見她平安回來,點頭道:「就睡了,少東家也早些休息吧。」起身去洗漱。蘇離離在木頭身邊坐下,愣愣不語。木頭藉著一支松枝油條的火光,捧著尺餘見方的木樁子,刻一個陽文壽字。

  剛把輪廓勾出來,蘇離離突然站起來,望著鋪子大堂的方向,問:「還有多少活兒沒交?」木頭也不抬頭,一邊刻著一邊答道:「西街壽衣鋪子的三口柏木卸好了板了;另外兩個散活兒氈泥鋪了底,合了縫,只等上漆。案上還有沒動工的兩口,限的是三月交貨,才放了定金。」

  蘇離離轉過身來,又望著院牆之上,微微有些失神,似自語又似問他,「我搬到哪裡去好呢?」她方才在明月樓廂房還算鎮定自若,此刻神色平靜,眼眸深處卻如驚弓之鳥,暗藏著深刻的恐懼。

  木頭停下刀,抬眼看她,不動聲色道:「街對角順風羊肉館的鋪面就好,要搬就搬到那裡吧。」

  松油枝子爆開一陣火光,映得照出的陰影四面搖曳,頃刻間委頓在地,熄滅了。眼前一暗,院子裡一片漆黑,有目如盲。蘇離離像找不著方向,猶豫了片刻,往後面小院走,邁出兩步,手臂一緊,卻是被木頭拽住了。

  她驀然回頭,黑暗中眼神終於聚焦在木頭臉上。木頭站起來,握住她一隻手,「你去哪裡?」

  蘇離離低頭思索一陣,快而輕地說:「我不知道,我要走,他們要找到我了。」

  「誰要找到你了?」木頭柔聲問。

  他這句話在蘇離離腦子裡過了一遍,誰要找到她了。這樣一思索,蘇離離似忽然清醒了些,眼神不這麼怔忡,卻不說話,只由他捏著自己的手,心底裡彷彿需要這種力度和溫度來支撐。

  木頭靜等了片刻,自己接道:「上次盜墓惹上的鬼吧?」

  蘇離離點頭,「我……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你做了什麼惹到人了?」

  「我不知道,你別問了。」蘇離離嘆氣。

  「我不問便是。只是許多事,怕既是沒有用的,你何必要怕。」木頭拉起她另一隻手,也握了在手裡,「你當初救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怕?你說我若被仇家尋到,怨不得你。你可曾想過,若我仇家尋來此地,不是我不怨你,而是你莫要怨我害了你。」

  蘇離離張了張嘴,心知如此,卻說不上為什麼。明知道救他是行險,還是把他救了。黑暗中木頭眼神發亮,笑道:「你那時候不怕,現在也不需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只有自己。」

  木頭不說廢話,說出來就不無道理。蘇離離看著他璀璨如星的眼睛,心裡暗暗自責:我今日竟覺得那個祁……祁鳳翔比木頭好看,木頭分明比他好看得多。又想到他說那個我們,原是泛泛而指,細細一想卻有一絲親密味道。又覺著他手上的溫度格外舒適,臉上有些發熱,抬手一巴掌不輕不重抽在自己臉上,心頭痛罵:蘇離離,你怎麼抽風了!

  木頭見她終於不再失神,舉止卻更加莫測起來,一愣之後,大驚,遲疑道:「姐姐,你……你到底受了什麼驚嚇,千萬莫憋著,要成失心瘋。」

  蘇離離掙脫他手,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今天確實有些怔住了,腦子不清不楚的。」

  兩人正掙在那裡,房門一響,程叔握著蠟燭,披著衣服站在門口,虛著眼睛,伸著脖子看他們,道:「黑燈瞎火的,你們還在這裡說什麼。」蠟燭的光雖黯淡,卻足以令木頭看清蘇離離緋紅的臉色,一愣,頓時雜念叢生。

  蘇離離避開燭火,應道:「知道了,我就睡了。」今夜第二次鼠躥而去,直入臥房。

  木頭站在那裡看她砰地關上門,一回頭見程叔枯老的臉映在燭光下,不知怎麼心裡也就突然地一虛,低頭拾起雕刀和廢料,轉了一圈,又扔了木料,手握著大號韭葉刻刀直直走進了臥室。

  程叔舉著蠟燭挪出來幾步,望著木頭關門,眼神疑惑之中又充滿了無辜。

  蘇離離靠在門上,既沒點燈,也沒梳洗,反而閉上眼好笑,覺得自己當真無聊得緊。十五歲少女該有的深閨望月,花下懷情,不屬於言歡,也同樣不屬於蘇離離。似這般恬淡的時光已是流年中偷來,在她隱憂漸釋之際又兀地折轉,如此反覆,不能也不願去奢望更多。

  她拋開這一絲幽柔的念頭,坐到床沿上,解開頭髮。指縫間有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萌動與糾結,直透到心裡,生生放下,轉而去想那個祁鳳翔。只覺此人說不出的古怪可怕,輾轉反側,猜不透他真意,遂埋頭睡覺。著枕即眠,一夜無夢,直睡到太陽爬上第三根窗櫺。蘇離離只覺睡得極沉,爬起來渾身不得勁兒,裹了衣服前往那五穀輪迴之地。

  走到屋簷下,木頭迎面過來,道一聲「起來了。」蘇離離人醒了,腦子沒醒,麻木地應了一聲「嗯」。擦肩走過。

  回來時,見院子裡一早便堆著四五塊截板廢料,一地木屑渣子。蘇離離亂著頭髮,打個呵欠,指著地上道:「都是你今早刻的?」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細瞧瞧,一塊刻著個「壽」字,一塊刻著個「福」字,都是棺材上常用的字樣。還有一塊,卻刻了個「蘇」字,蘇離離大驚失色道:「這個東西可千萬不能刻在棺材上。咱們這一行是不做字號標記的。免得主顧們躺舒服了,晚上齊齊地來謝我,我可招架不起。」

  說完也不聽木頭答話,惺忪著眼睛洗了把臉,頭髮一挽,去廚房覓食。程叔坐在飯桌邊喝著豆漿,蘇離離抓來一根外賣的油條,撕了一塊放進嘴裡,就聽程叔道:「這孩子,今天天不亮又在院子裡搗騰,敢情昨晚沒睡呢。」

  蘇離離閒閒道:「他許是昨天釅茶喝多了,失眠。」唇角卻不經意扯起一道弧線。

  此後數月,蘇離離一直擔心祁鳳翔會找上門來,然而他石沉大海,杳無消息。那句「後會有期」像最管用的符咒,拘得蘇離離時不時地抽一下風。木頭終於見慣不怪,淡定地指點江山,教她該搬往何處,把一條街所有的鋪子都指完了,蘇記棺材鋪也沒挪一個窩。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從破敗到蕭條,從蕭條到盎然。

  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蘇離離又去找了言歡一趟。言歡說祁鳳翔是幽州商人,來京裡探市摸行,現在已回幽州去了。她風月場中七八年,看人身份家世火眼金睛,這話言歡不信,蘇離離也不信。但知道他不在京城,心放下大半。

  心情一好,回家途中路過一個兵器鋪子,便花十兩雪花銀買了一柄上好的長劍。到家時,木頭正掃去一塊整木上的積雪,準備改料,接過劍來眼露欣喜。許多時不摸刀劍,未免手癢,刷地一聲抽出刃來,讚道:「好,嗯,好。雖然鋒無沉勁,鋼無韌性,但市井俗貨裡也算不錯的了。」

  聽得蘇離離只想一腳踹過去,十兩銀子,半年的吃喝,換來他一句「不錯的市井俗貨。」不知不覺間,木頭已經把棺材鋪子的活計做上手了,從改料、打磨、訂板、鋪膠、上漆,一樣不落。初時做的棺材,蓋不合蓋子,被蘇離離痛加指教了幾回,終於像樣了,漸漸地琢磨熟悉。

  捂過一冬,蘇離離的抽風痊癒了,接活攬生意之餘,覺得生活也就這麼回事,自己未免多慮。這天喝多了水,晚上起夜,春寒料峭,讓那冷風一激,打了個寒戰,恍惚覺得書房裡有什麼細微的聲響一叩。

  蘇離離不禁皺眉,只怕老鼠咬了書了,昏昏沉沉走過去,用腳蹭開房門。陰沉的感覺剎時從心底升起,脖子上寒毛豎立。身邊什麼東西一晃,蘇離離猛見是個人影,一抬頭,全身的血液瞬間衝到了頭頂。定陵墓地裡的扒爪臉,皮膚像死人一樣凹凸錯落,惟有眼睛陰鷙地盯著她。

  她「嗷——」地怪叫一聲,扒爪臉向她伸出手的同時,一道沉穩的力道將她往後一拖。什麼閃亮的東西從身後斜刺向身前,扒爪臉被迫收手。蘇離離腰上一緊,被往後一甩,等她在院子裡站穩,回過神來,月光下木頭已與那人動上了手。

  木頭一招佔先,招招佔先,亦攻亦守。扒爪臉進擊數招,被木頭一一揮灑開去,純以劍招制勝。須臾之後,扒爪臉覷一個空擋,一拳擊向木頭。木頭人不退,劍刃削下,清冷道:「撤招。」

  此招不撤,固然能擊傷他心脈,然而一隻手也沒有了。扒爪臉出招雖快,收勢亦穩,縮手一立,方才的萬千殺意瞬間隱藏,卻如見了鬼一般望著木頭,半晌道:「你招式精妙,內力不足,拼不過我。」

  木頭並不反駁,言簡意賅道:「你已是第三次來了,再來一次,我絕不留情。」手一收,劍刃破風出聲,不容置疑的堅定。

  蘇離離緊了緊衣服,看兩人院中對站,分庭抗峙。一種叫做殺氣的東西隱隱瀰漫在空氣裡。早春料峭的夜風吹來,牽起她幾許散亂的發絲,扒爪臉的衣袖卻垂直不動,似在思索動手,或者不動手?木頭寸步不讓,手裡劍尖紋絲不動。

  蘇離離一向敢於突破嚴肅的氣場,見氣氛凝滯,便站在木頭身後,探出半臉,儘量沉穩地問:「你找什麼東西?找什麼跟我說嘛,這裡我最熟。」

  扒爪臉掃她一眼,轉向木頭道:「你的武功路數我識得,今日不與你爭鬥,是給你師傅面子。」言訖,一縱身,像暗夜裡的蝙蝠,躍出了院子。

  蘇離離大不是味:「哎——我在跟他說話,他怎麼無視我?!」

  木頭看也不看,「嚓」地一聲還劍入鞘,道:「你總躲在我後面,他沒法正視你。」轉頭看向蘇離離,「那次從定陵回來他就跟著你了,前兩次來也是在書房裡翻。我腿傷未癒,不曾驚動他。」

  蘇離離驚道:「我釘棺材,撬棺材,還沒遇過這樣的事。」

  「你知道他在找什麼。」木頭平平淡淡說出來,像在陳述一個事實而非詢問。

  蘇離離遲疑道:「我……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定陵,我給莫大哥放風,無意撞見這個扒爪臉在審一個小太監,說要找什麼東西。」

  木頭審視她的神色,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我看他不會就此罷手的。」

  蘇離離聽得很不入耳,這算什麼話,軟威脅?「什麼叫我不想說,我還把名字告訴你了,你的名字我卻不知道呢。」

  「蘇離離是真名麼?」木頭兜頭問道。

  蘇離離一噎,被他深深地白了一眼。木頭提了劍轉身就走。她一把拽住,「你去哪裡?」

  「回去睡覺!再過會兒天就該亮了。」

  蘇離離拖住不放,「不行!你陪我在院子裡坐坐。萬一……一會……那個人……」

  木頭板著臉不聽,蘇離離央道:「木頭,程叔去拉板材還沒回來,這一院子除了我就是你。萬一我回去,那人想想不對勁兒,要回來宰了我,你慢一步我就完了。」

  木頭回身躍上堆放的木料板子坐了下來,「他背後還有人。他主子不說殺你,他就不會殺。」

  蘇離離蹦上前去,也爬上那半人多高疊放的成板,背靠著後面堆積的木料,「你怎麼知道他還有主子?」

  木頭坐進去些,抱膝沉吟道:「你說他上次在定陵拷問一個小太監。既是涉及皇宮內院,便不是江湖中事。此人非官貴,定是為人效力。」

  蘇離離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哪一個大官姓祁麼?」

  「朝中沒有。」

  「幽州呢?」

  「幽州……有,幽州守將祁煥臣。」

  蘇離離冷笑,「想必是這位幽州的祁煥臣。」

  木頭冷淡地補充,「此人五十多歲,三年前調防幽州,守禦北方,倒是一員良將。」

  蘇離離冷哼一聲,「治世良將,亂世奸臣。」

  木頭默然不語,蘇離離曲了膝,側坐在他身邊,雖有些冷,卻覺得安全。心安時,睡意萌生,不一會兒就垂頭搭腦。木頭略往她那邊挪了一挪,將肩膀借給她的腦袋。蘇離離便靠了過去,整個人依在他身邊。

  天將亮不亮之際,空中似有低低地鳴響,像從天地間發出,杳無人聲,仿若時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這樣一段時間,是從生命中抽離的,是不關乎過去與未來的。木頭定定地看著天空變成青白,映上一點金色的邊。

  第一縷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動了動,睫毛緩緩抬起來,頭倚在木頭肩上,背靠著堆積的木料,身上披了一條薄被。心知是木頭趁她睡著給蓋上的,裹了裹,心裡有些空,又有些滿,有些說不出的愉悅,像被太陽曬得懶懶的。彷彿這樣相依坐了很長時間了,長過她知道的時光。

  空氣清冽微寒,她一動不動地倚著木頭坐了會兒,才抬頭看他。木頭的臉側對著陽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他的輪廓,他望著沾染青霜的屋簷,眼裡涵著恬淡的波紋。

  蘇離離也看向那屋簷,笑道:「怎麼?房簷上有錢?」因為才醒,聲音低啞,平添了清甜。

  「沒有。」

  「那你看什麼?」蘇離離懶懶直起身來,「還這種表情。」

  「去年今天你威脅我說,我死在這裡只有薄皮匣子給我。」

  蘇離離被他一提,才驀然想起木頭住在這裡也有一年了,心思不由得遷延開去。她凝望他的側臉,這一年來木頭個子長了不少。她每每抬頭跟他說話,不經意間,仰視的弧度就大了起來。木頭將目光投向她道:「你看什麼?」

  蘇離離輕輕一嘆,思索片刻,才將手按在他手背上,柔聲道:「我只願你一生平安,再莫有去年那樣的時候。」

  木頭默然片刻,也輕聲道:「我也願你一生平安,再莫有昨夜那樣的時候。」

  兩人相視而笑。

  「木頭,」蘇離離低低道,「幫我個忙。」

  「你說。」

  「我有一個姐姐,身陷青樓。我縱有再多的銀子,也贖不出她來。我想……你去把她接出來。」

  「在哪裡?叫什麼?」

  蘇離離躊躇了一會兒,「且再等幾個月吧。我擔心你的腿傷……到時候我跟你說。」

  木頭剛要說話,後角門上響動,蘇離離凝神一聽,歡聲道:「程叔回來了。」

  木頭跳下板材,伸手給蘇離離,「你去做飯,我幫他拉木材進來。」

  蘇離離抱了被子,扶著他手,跳下板材堆子,依言各自忙活去了。

  *

  五月,天氣宜人,柔風吹潤。明月樓眠花宿柳,正是溫柔鄉里不知歸。言歡這夜陪了半夜酒,有些醉了,回到房裡,頭沉眼餳,意識卻又極度清醒。在床上倒了半天,心中懊惱今天被灌了許多酒。挨到四更,到底對著花瓷盆吐了一通。

  抬起時卻見窗邊站著個黑衣少年,蜂腰猿臂,眉目俊郎,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風而來。言歡雖奇怪,也未驚慌,只愣愣看著他。看美人嘔吐原是一件煞風景的事,木頭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歡?」

  「是。」言歡將絲綢拭了唇角穢物,習慣性地問:「公子怎麼稱呼?」

  木頭並不答話,「我來帶你走。」

  言歡一愣,「誰讓你來帶我走?」

  「蘇離離。」木頭雖認識蘇離離一年有餘,還是第一次叫她名字。幾個字平平吐出,心裡反升起一種異樣,些微形諸神色,眼底平添了溫柔。

  言歡察顏觀色,冷冷一笑,用職業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頭良久,「她憑什麼帶我走?」

  木頭被她瞧得有幾分惱怒,「難道你想在這裡?!」

  「我不想在這裡,可我不要她來救我!」薄酒微醉,言歡有些把持不住情緒。

  木頭道:「為什麼不要她救你?」

  言歡道:「她要你來你就來?」

  一陣短暫的停頓,木頭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來。」算是回答她的話。

  「這世上沒有承受不起的責難,只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歡笑出幾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話。

  「你是她什麼人?」木頭又問。

  言歡緩緩走近他,手指拂上他衣襟,毫釐之差時,木頭退開了。言歡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頭眸子微微一眯,眉頭不蹙,卻帶出幾分認真的冷靜,「我為她來救你,你只用跟我走。」

  「我不願意!」言歡應聲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願意聽麼?」她又湊近木頭。

  「你可以講。」木頭這次沒退,只一轉身坐在了旁邊的繡凳上。

  言歡靜靜地審視了他片刻,欠身在桌邊凳上坐下來,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時才發現茶裡浸了只細小的蚊子。她轉著手裡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蕩過雪白的瓷,蚊子掙扎片刻,隨水漂蕩。

  言歡定定開口,「她並不如你想像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個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誅他滿門。那一年,他的女兒五歲,有一個從小陪伴著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兒。她們有緣生在同一天,卻是個不吉利的日子。大臣為了避禍,帶著女兒遠走他鄉。那個忠心的小婢追隨左右,不離不棄。三年間東躲西藏,嘗遍冷暖。」言歡語氣淡定,當真像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著了他們。追殺之下,大臣受了重傷,命不久了。這位小姐當時只有八歲,追兵重圍中,將那小婢當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這個替身,餘怒未息,說,那位大臣既然自以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讓她的女兒做妓女,不許人贖她。」

  「替身被送到青樓,教習歌舞,十三歲就接客。耳濡目染,儘是煙媚情事。」言歡頓一頓杯子,「就像這只蚊子,苦苦掙扎,也只能溺斃。某一天,這位小姐良心過不去了,想把蚊子撈起來。你說,蚊子已經溺死,撈起來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這小姐再來施她恩惠?」

  她神情漸漸激越,「言歡生來不受人憐,是苦是樂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幫我,我只無須她來假手!」

  她言至此,那個丫鬟與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說的這個大臣,是前太子太傅葉知秋。」木頭冷冷蹦出一句。

  言歡一凜,「你到底是什麼人?!」

  木頭神色變化莫測,「我聽聞過這位大人的事,正與你說的相合罷了。那個替身為什麼不說自己是假的?」

  言歡輕輕一笑,「她說了,沒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這個小姐,她在世上孤立無援。」她輕輕立起,腳步虛浮地走向床榻,側倒在床上,像滿心歡喜,又滿腹憂傷,竟大笑起來。

  木頭見她半醉,心中定意只能打暈了扛回去交差。站起來,憚了憚衣襟,道:「言歡姑娘,得罪了。」

  言歡手中抓著一根小指粗的紅線,揚手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木頭一愣。

  她扯著繩子,慢條斯理,笑靨如花地接下去,「看來你沒來過這種地方。這樣的繩子每個房間的床上都有,青樓恩客許多都不把妓女當人折騰。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這個繩子,樓下的打手就上來了。」

  她話音剛落,房門「砰」地一聲撞開,三個高大的下奴擁進房來,一眼看見一旁的木頭和床上的言歡,一時愣在當場,不明狀況。

  言歡纖長白皙的手指飄忽一指,朱唇輕啟道:「這個小賊來我這裡偷東西,捉住他。」

  木頭微微一嘆,似乎不為所動,也看不見衝上來的打手,對言歡嘆道:「我雖能帶你走,卻不想帶你走。」目不旁視,一伸手,卻堪堪抓住一個打手揮來的一拳,順力一折,腕骨脫臼,將那人一掀,擋開後面兩人,窗櫺上一蹬,躍出窗去,身姿瀟然若雁,轉瞬掩入夜色。

  蘇離離等在棺材鋪後院葫蘆架下,木頭忽然從牆外飛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面前。見他孤身回來,蘇離離略略一愣,立刻牽著他袖子道:「你怎麼樣?沒受傷吧,怎麼跳進來了,也不怕把腿傷著……」

  木頭微笑打斷她道:「我已經好了,沒有事。」

  蘇離離聽他風輕雲淡般和煦的聲音,大異平常,疑道:「言歡呢?」

  「有人看著她,她也不願走。」

  蘇離離疑心祁鳳翔盯上了言歡,低頭沉思道:「是誰的人?那可怎麼好?那更不能讓她落到別人手裡。」

  木頭看她著急,並不多說,只道:「你這位姐姐對你頗有些怨意,你謀劃這些她未必領情。她既不領情,你索性離她遠遠的才好。」

  蘇離離愕然抬頭,盯著他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樣開口。木頭眼神中平靜無波,一如他慣常的樣子。他叫她離言歡遠遠的,無論言歡怎樣怨,怎樣說,木頭卻只為她著想,竟是全然的信任。

  蘇離離十年來江湖漂泊,市井藏身,冷暖自知,只覺木頭這一絲暖意流進心裡,愴然難言,將眼睛激得發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虧欠她了。」

  木頭手指劃在一個拳頭大的小葫蘆上,「人各有志,不必相強。她不願受你幫助,就隨她去吧。」

  小葫蘆輕輕晃動,拂葉搖藤,姍姍可愛,似應和著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