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近午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蘇離離帶著一身暑氣,從外面回來,接過程叔遞來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這才笑道:「這麼熱的天,菜市口還斬人,不知皇上怎麼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霉,聽說全家八十多口都殺了,好多人去看。」
程叔搖頭道:「現在是越來越亂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誰不知道是太師鮑輝把持著朝政。」
院角裡,張師傅卻坐在竹凳上,看木頭鋸一塊板子。聞言,磕一磕旱菸斗,哼了一聲道:「我說在這裡,不出半年,皇上只怕連面子上的龍椅都坐不住了。到時各路諸侯可就有得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頭,你說是麼?」
木頭卻自始至終沒抬頭,專注地鋸著板子,鋸得那筆直的墨線毫釐不差。蘇離離看看張師傅,又看看木頭,手腳麻利地調了調顏料盤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畫一幅沒畫完的松鶴圖。她端詳了片刻,落下一筆,道:「咱們還是別說這些,仔細傳了出去。張師傅,你那杉木頭上的花樣兒什麼時候能雕完?」
張師傅道:「少東家,我這風濕病又犯了,得請兩天假。今天趕工模樣都鑿好了,有些硌應的,讓木頭拿砂紙磨一磨就是。」
蘇離離過去點了點,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後面的我來就是。」
張師傅撐著木板站起來,「木頭,給我老人家搭把手。」木頭停下鋸子,扶了他站起來。因他既扶著,便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兩人出了後院天井,蘇離離望著背影,心裡有些犯疑,擱下顏料盤子,輕手輕腳跟了出去。
她貼著葫蘆架子走到後角門上,張師傅和木頭果然站在角門外說話。張師傅不知說著什麼,木頭低著頭,看不清表情。蘇離離側身靠近門口,隱約聽見張師傅道:「……亂世爭雄……能不擇主而事……」
木頭忽然一抬頭,看了蘇離離一眼,截斷張師傅道:「老爺子的指教我記住了。雕工各有風骨,且看各自磨練吧。你的風格未必是我的。」
張師傅此時回頭也看見了蘇離離,沉吟一聲,點點頭去了。
木頭看他走遠,轉身回院。蘇離離笑道:「你們在說什麼?」
木頭道:「老爺子教我下刀要順著木料紋理,逆行易錯刀。」說著往裡走。
蘇離離收了笑,道:「站住!你們說的我聽見了。」轉到他面前,「為什麼要騙我?」
木頭正色道:「我不想說是因為我沒當回事,你也就不必當回事。」
烈日下有蟬鳴貼著樹幹傳來,嘯長而粗糲。蘇離離默默地打量他一陣,伸手拈下他肩頭一片木屑,道:「別幹那重活了。把張師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飯,一會叫你吃。」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兩場雨,天氣涼了些。蘇離離想要不要去看言歡,想了兩天還是作罷,心裡有些鬱悒不樂,只在家裡細細地做棺材。有時看著滿院子的棺材,覺得棺材也是一件有靈性的東西,有種沉默的訴說,跟自己很親近。
七夕這天,街上擺燈,夜市如晝。蘇離離索性拉了木頭逛街。大約時局不好,人們都借節抒懷,從如意坊到百福街,到處遊人如織,比往年更甚。大紅的,橘黃的,淺紫的,嫩綠的紙燈到處張掛,鮮豔的顏色驅走了大家幾許憂慮。
木頭就像塊會走路的木頭,跟著蘇離離一路沉默。蘇離離也就由著他,只挨著地攤看一些小玩意,間或拿個配飾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條長街,蘇離離對著晚風深吸口氣,笑道:「好久沒出來逛,倒覺得有意思。我記得護城河邊有一家扶歸樓,做得很好的酥酪。現在忽然想吃了。」
木頭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終於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內城有河,環城而掘。據說是定都之初依風水秘術所建,護皇家龍脈的靈河。河邊垂柳依依,蘇離離與木頭沿河而行,遊人少了些,三丈長渠,順流漂著些綵燈。遠遠一道拱橋,卻有三人扶欄而立,往開闊處眺望城郭地勢。
彼明我暗,蘇離離無心一瞥,藉著明滅燈火,彷彿覺得中間那人身形樣貌與那姓祁的頗為相像,心裡突地一驚。拉著木頭遠遠避開,繞了一個街口,正是扶歸樓。今夜坐客甚多,蘇離離直上二樓,也只剩了窗邊角落一張空桌。
她拉木頭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橋上那三人已不在那裡了。蘇離離輕呼出一口氣,不知他又到京城來做什麼,惟願自己看錯了人。她端了跑堂倒的熱茶喝了一口,拿了菜單子點菜,正躊躇清風明月小酌點什麼酒時,鐵一般的事實告訴她,她目力絕佳,剛才確乎沒有看走眼。
那三個人一走上二樓,便凝聚了萬眾目光。祁鳳翔穿著窄袖的織金迴紋錦服,並不張揚,卻是細緻處的華貴。腰帶綴著一枚小巧的玉珮,束髮長靴,不似往日風流態度,卻像怒馬彎弓的幽並遊俠。清朗的眉目,襯著這身衣服,允文允武。
他身側兩人,一個黑衣勁裝,不怒而威,蘇離離看來覺得世人像是都欠了他錢;另一個寬袖長衫,弱質彬彬,卻是個文雅秀氣的書生小白臉。與這三人比起來,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螢火,不足一提。
祁鳳翔目光犀利地一掃,正與蘇離離看個對著,蘇離離來不及往桌下埋頭,愣在那裡,無言地一嘆。祁鳳翔微一錯愕,忽然便莞爾一笑,對店主道:「那邊不是還有空位麼?」手臂一抬,直指到蘇離離桌上。
蘇離離當機立斷,對木頭道:「你先避開去,我把他們趕走了,我們再喝酒吃飯。」木頭看一眼祁鳳翔,劍眉微鎖。祁鳳翔三人已走了過來,店家陪著笑臉道:「客官,這桌子是六個人的位子,與這三位公子拼一下可好?」
蘇離離似笑非笑道:「行,有什麼不行。」
祁鳳翔在店家撣過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說話,木頭忽然道:「我們在街口點心鋪子訂了點心,這會也該做好了。不如我現在去取回來吧。」衣擺一拂,站起來便走。
祁鳳翔靜靜注視著他走下樓梯,方緩緩回頭,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動,似是故人來。蘇姑娘,又見面了。」
蘇離離心道:你每次見著我就要念詩麼?看著他一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表情,心裡沒甚好氣,應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蘇姑娘好像不大樂意見著我啊?」祁鳳翔道。
蘇離離懇然道:「祁公子,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小白臉書生「呵」地一笑,欠錢君卻黑臉盯著她看。祁鳳翔大笑,意態卻很溫和,道:「我這個賊不偷,只惦記。姑娘還記得我姓祁,想必也惦記著我。」
蘇離離握著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祁鳳翔遞了菜單過來,「既擾了你的雅興,今天這頓飯我請吧。」
「我已經點了,你點你們的吧。」蘇離離應得懶懶。
祁鳳翔也不看菜單,只叫店家把有名的菜上上來就是。蘇離離無比無聊地趴在桌上,聽那欠錢君道:「祁兄,我們說的事就這麼定了,最遲十月。」
祁鳳翔看一眼蘇離離,沉吟道:「不忙,我還沒找著能去的人。」
欠錢君似很不耐煩,「我去就行,何必找別人。」
祁鳳翔斷然道:「你不行,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輕舉妄動。」
欠錢君欲要爭辯,小白臉淡淡插話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說你武功不濟,而是殺雞不用牛刀。你不是雞鳴狗盜的食客,懲惡鋤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轉向蘇離離道:「這位姑娘,你說是麼?」
蘇離離抬頭打了個呵欠,全無半分姑娘的體統,懵懂點頭道:「是是,怎麼不是呢。」欠錢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鳳翔忽然開口道:「方才與在你坐在這裡的那個人,是誰?」
「我……我朋友,棺材鋪對街裁縫店的莫大。」蘇離離臨時扯了個謊,卻是怕木頭身份不好,被什麼人找著。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縫店也關了。
祁鳳翔不再問,只打量那菜單,彷彿鑽研菜系。少時,店家過來,說菜準備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蘇離離擺手道:「別別別,我朋友還沒回來。」祁鳳翔也點頭,「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鳳翔泰然靜坐。蘇離離看他閒適模樣,心道:老娘好好吃個飯,你們三個要來攪,我今兒不把你們攆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著你拿捏了麼。便懶懶地看一眼窗外,拿最無害的小白臉開刀,長嘆一聲道:「公子啊,你看這飯吃得,該來的不來!」
小白臉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聲,看一眼祁鳳翔,祁鳳翔頭也沒抬。既然該來的沒來,必然是有不該來的。小白臉書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裡還有事,先回去了。」
祁鳳翔點點頭,「好,慢走。」
小白臉轉身下樓,蘇離離一臉遺憾,望著欠錢君道:「呃,不該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還有該走的。那人橫眉冷對,重重「哼」了一聲,起身對祁鳳翔道:「我也走了,說定的事我且去辦,有什麼事你再給我說。」
祁鳳翔禮貌周到地點頭,「好,有勞。」
欠錢君轉身一走,蘇離離立刻轉向祁鳳翔,怪道:「誒——我又不是說他。」正對上祁鳳翔那雙秋水含情的眼睛,他不慍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說他,那是在說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將」難纏!蘇離離雖沒有大學識,卻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時也太過迂腐,遇著小人往往還要吃虧。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備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這位祁三公子彷彿深諳此道。
蘇離離訕笑道:「祁兄誤會了,實在誤會。」
祁鳳翔淡笑道:「你怎麼就知道,他們聽了你的話會走?」
分明是蘇離離要趕這三人走,怎麼反過來像是兩合夥人趕走了「哼哈二將」。蘇離離立刻覺得不大對,如今只有自己和他兩個人,雖在這食客濟濟一堂的地方坐著,還是覺得有種危險暗中襲來。
她思索片刻,答道:「這兩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裡受得別人半點言語。他們又不大瞧得上我這樣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約覺得對著我吃飯大煞風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強。」
祁鳳翔聽她說得誠懇,善解人意地解道:「我一點也不勉強。」
蘇離離愈加誠懇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興;我的朋友又沒回來,我也吃不高興。不如你到明月樓找個姑娘小倌什麼的喝兩杯,水旱通吃去吧。」蘇離離既對這水旱通只一知半解,用起來也自然沒羞沒臊。
祁鳳翔聽了也不怒,竟當真想了想,認真道:「我不喜歡小倌,只喜歡姑娘。」
蘇離離差點噴了茶,左右一看,見沒人注意他們,才反過來瞪著他。
祁鳳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們交個朋友,吃飯賞景也是雅事。」
蘇離離連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著一顆朋友的心,幫我個忙吧。我委實不願和你一起吃飯,這桌也是我先來,你還是走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啊。」說完見他臉色有點沉,又連忙道:「你剛才說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氣,就當幫朋友我一個忙吧。」
祁鳳翔被她這無賴又歪理的話噎了一噎,反而笑道:「好吧,這個忙我幫了,既是朋友,改日再敘吧。」說著站起來要走。
蘇離離連忙叫道:「祁公子。」
「嗯?」他回身。
「那個……你剛才說你請客……」蘇離離無恥地笑。
祁鳳翔額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默然片刻,摸出一張百兩銀票,按在桌上,笑得極其勉強,「找零的銀子我回頭找你要。」
蘇離離債多不愁,你既盯上了我,我也不怕你找,欣然收下,道一聲「慢走」,大叫店家「上菜。」
祁鳳翔步出扶歸樓來,遠望城郭,忽然覺得好笑,自己竟然被個無賴小女子訛了一筆,還被趕得灰頭土臉。他走下店門台階,右首目光一瞥,寒氣逼來。木頭站在大道上,目如寒星,眉似刀裁,冷眼看著他。晚風牽起他衣角,低低地飄飛。
祁鳳翔負手而立,也兀自回看著他。半晌,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低聲笑道:「江秋鏑,你還沒死啊?」
木頭眼中沒有一絲波瀾,彷彿這個名字是個陌生人的,只在一個遙遠的時代存在過。半晌冷冷開口,卻只簡捷道:「不要招惹她。」說罷,逕自往樓上去。越過祁鳳翔身側時,祁鳳翔忽然出掌,半途變掌為爪,探向他肩井穴。
木頭斜肩一閃,避開他手,一指點向羶中要穴。兩人須臾交了十餘招,祁鳳翔一躍退開,笑得如同嗅到獵物的猛獸,「三年不見,險些沒認出你來,壞脾氣不改,功夫倒沒落下。」
木頭收手,動靜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過我。」布衣和風,卻身姿挺拔,隱然有分庭抗禮之勢。
祁鳳翔讚許道:「不錯,當初能和你打個平手,現在確實不是你對手。」
「那就記住我說的話。」木頭說完,衣裾一拂,轉身上樓。
祁鳳翔叫道:「我再約你說話!」木頭置若罔聞,徑直邁步登樓。祁鳳翔看著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賞,有些悵然,轉看夜色下遠遠的城牆,起伏著溫潤的曲線,像亙古變跌的軌跡,興亡盛衰的傾訴。
三年前幽州校練場上,幽燕兵馬節度使祁煥臣將一襲紫金菱紋絛掛在軍營高台之上,對客訪的臨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軍中良將爭鋒。」那年,祁鳳翔二十歲,已是右軍總領,當先向前,快意拚鬥,直打到高台之下。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忽然從中殺出,招招精妙,料他先機,竟是平生少見的敵手。足足戰了大半個時辰,將一幅菱紋絛從中撕裂,各執一半,滿場喝彩。祁鳳翔將半幅繡緞獻上祁煥臣道:「孩兒不才,父帥見諒。」
祁煥臣卻看著那個平分秋色的少年,對臨江王道:「令郎實是龍駒鳳雛,假以時日,才略定在翔兒之上。」
臨江王拈鬚,笑得慈藹,道:「元帥過譽了。」
江秋鏑雕弓寶馬,意氣風發,卻內斂收涵,只將繡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彼時兩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後,臨江王被論謀反,實是被逼反。幾路諸侯奉著皇命征討,頃刻樓塌屋坍,一朝權勢付之東流,敗北隕命。幽州負手觀戰,聽聞敗績,祁煥臣淡淡一嘆,「臨江王早知今日之殤,何必當初入這俗世。」
祁鳳翔卻驀然想起那個奪去他半幅紫金菱紋絛,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鏑。
不想三年之後,卻見他穿著尋常布衣,坐在市井酒樓,手無寸鐵,身無片金。再見之下,祁鳳翔不禁有些壯志雄心的激昂與天地傾覆的滄桑混雜在心裡。靜立良久,搖頭笑道:「這孩子,我要打過你,不必非要親自動手嘛。」
蘇離離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時,木頭也坐了回來,見狀皺了皺眉:「怎麼這麼多?」
蘇離離筷子一齊,道:「剛才那個請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這兩天做飯。」
木頭不動筷子,「你怎麼認識他的?」
蘇離離下意識狡辯,「誰說我認識他了……」狡辯不過時結巴道:「好吧,我認識,就是上次定陵招來的鬼。」一面說著,一面夾了一塊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肉,放到木頭碗裡。
木頭望著那腿不像腿,肉不像肉的東西,繼續皺眉道:「祁鳳翔是幽州守將祁煥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心機深沉,手段狠辣。」
蘇離離道:「這個像骨頭的是蓮藕切成細條子,外面捲了芋泥炸的,看著像雞腿。你要是喜歡吃,我也能做。」
木頭仍然不吃,數落她道:「什麼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頭骨頭渣子都別想剩下。」
蘇離離輕輕擱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說:「木頭,我們不說這個好麼?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頓飯。」
木頭望著她沉默片刻,道聲「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壺,將二錢的酒杯倒滿八分,蘇離離舉起杯來仰頭喝盡。木頭用筷子夾了那芋香素腿肉默默地吃。
蘇離離端著杯子,一手支肘撐著頭,彷彿已有幾分酩酊,望著他微笑道:「我許多年沒有這樣過生日了,有這麼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著我。」
她說得傷感,木頭卻抬頭笑道:「是挺好吃的,你只怕做不到這麼好吃。」
蘇離離也不放任自己感傷,便夾了一筷道:「那我也嘗嘗。」
兩人鼓起意興,將每樣菜嘗了嘗。蘇離離一杯杯抿著,喝得高興,跟木頭說些坊間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鬧,蘇離離卻越喝越靜,最後只端著杯子莫名地微笑。兩壺酒斟完,木頭道:「你別喝了,吃點飯。」
蘇離離也點頭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湯抿著,木頭指點菜餚,品評滋味,蘇離離紛紛讚許,直吃到亥時三刻。店老闆為難地說:「兩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兩位要不明天再來。」
蘇離離豪爽地把祁鳳翔的銀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來,人有些飄,卻徑直往樓下走。木頭緊隨她身後。蘇離離疑心,怎的這樓梯突然變得寬窄不勻了,她竟也穩穩地走了下去。
走到外面大街上,燈火闌珊,空曠無人,河岸寂靜。木頭見她越走越靠邊,怕她摔到河裡,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蘇離離由他牽著走了丈餘,忽然摔開他手道:「你牽著我做什麼?」
「你要掉到河裡去了。」木頭無奈道。
「我沒有你也一樣走得回去。」
「我既在這裡,暫且可以為你找找路。」
蘇離離抬頭斜睨了他兩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鷗。偶然倒了黴才落到這裡,難不成還在這棵樹上吊死了!」
木頭一愣,蘇離離頭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緊,一道力量將她拉得往後一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木頭的聲音氣息近在耳邊,帶著固執與強硬,「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蘇離離原本想笑,卻濕潤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著她,臉貼在她頭髮上,有一些溫軟的鼻息穿過髮根,觸撫著皮膚。蘇離離轉過身,把臉埋到他懷裡。
擁抱本是一種撫慰的姿勢,在這靜謐的、空曠的河邊,卻是一種突兀的承諾與依偎。
*
蘇離離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據說喝醉了酒說的話做的事什麼也記不得了,早上醒來和衣躺在家裡,除了頭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木頭說:「沒見過你這麼喝酒了,喝了都變成眼淚珠子掉我衣服上。」
蘇離離堅決否認道:「姑娘我千杯不倒,萬杯不醉。你喝湯灑了吧,反過來賴我。」
木頭冷哼一聲:「喝暈了還在那涼風裡站著,到底傷了風了。我不把你抱緊些,只怕要得傷寒重症了。」
蘇離離頓時丟盔卸甲,大窘而去。
養了兩天風寒,一早起來,陽光明媚,萬物宜人。程叔在院裡獨自招呼幾個小工訂板子,蘇離離轉了一圈,奇道:「木頭呢?」
程叔道:「秋高氣爽,跟張師傅到棲雲寺遊玩去了。」
蘇離離大怒,「這兩天貨正趕得急,他還有閒心跑去遊玩。不想做棺材,想做和尚了!」
程叔笑道:「你就放他一天假吧,他自腿傷痊癒,也沒出去逛過。」
蘇離離小聲嘀咕,「逛就逛吧,也不知道叫上我。」
蘇離離原以為木頭會細問她認識祁鳳翔的事,然而從她酒醒過後,木頭也不曾問過一個字。倒弄得蘇離離自己問他怎麼認得祁鳳翔的。木頭說曾去過幽州,祁煥臣領兵北伐時出城,人群裡見過。蘇離離聽了,也不知該不該信。
這天午後,祁鳳翔卻自己來了。左顧右盼地進了棺材鋪,蘇離離正坐在櫃上和木頭對賬,祁鳳翔優遊地走上前來,叫聲「蘇老闆。」蘇離離「哎」的一聲,「祁公子來了。」
祁鳳翔把棺材鋪大堂前前後後看了一遍,笑道:「你這個鋪子倒好找,看著也不錯。」
談到鋪子,蘇離離一副老闆的樣子,陪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顧我生意?」
祁鳳翔點點頭,「既然來了,就照顧一個吧。」
蘇離離讓木頭拿出賬冊來,翻開便問:「什麼材質?花色?尺寸?」
祁鳳翔看著木頭,眯起眼睛想了想,蹙額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材質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寬些就是,要裝得下個大胖子。最關鍵的一點,在棺材蓋上刻四個字——祿蠹國賊!」
「什麼賊?」蘇離離問。
祁鳳翔討過她的筆,冊上落墨,筆力嚴峻森然,擱筆道:「便是這四個字。」
蘇離離瞅了一眼,淡淡道:「定金一千兩。」
「蘇老闆是想裹挾定金潛逃麼?開這麼大的口。」
蘇離離認真道:「難道我像騙子?還是只騙一千兩的那種?」
祁鳳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兩銀子原不足一騙。來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約十月中旬來取貨。蘇姑娘勿要忘了。」
「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鳳翔眼睛指點木頭道:「這不是裁縫店的莫大麼?」
蘇離離頭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騙你的,他叫木頭。」
祁鳳翔附掌大笑道:「這個名字好,看他面色神態,人如其名。」
木頭額上青筋隱隱浮現,待祁鳳翔走後,板著臉對蘇離離道:「銀子不是這麼好訛的。」
蘇離離搖頭,「祿蠹國賊不是誰都能做的,這個價已經便宜了。」
蘇離離最終挑定了杉木做這一口棺材。
木頭親自動手,精雕細琢,把那四個字刻了,又從書房裡翻來些符咒,刻在棺蓋裡面。
蘇離離奇道:「這是誰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木頭冷冷道:「既是祿蠹國賊,自然不用超生。」
這時,正是九月初,天涼秋深,萬物隱含肅殺之氣,天地醞釀翻覆之象。蘇離離那根敏銳的毫毛似觸到了什麼危機,夤夜轉側,難以成眠,猜不透平靜表面下埋著怎樣的波瀾。這夜睡得不實在,隱約覺得有幾根微涼的手指撫在自己臉上,夢魘一般揮之不去。
有人輕聲喚道:「姐姐。」蘇離離聽得是木頭,努力想睜開眼睛,卻彷彿被睡夢拽住了,怎麼也睜不開。她靜靜等著他再說話,木頭卻始終沒有再說話。不知多久,蘇離離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時起得晚。
醒來便覺得不大痛快,心裡默默思忖,坐起身來,掀了被子下床時,這數日的不安終於有了著落——枕邊露著一角白紙。她抽出來,上面是木頭清癯的字跡:「不要相信祁鳳翔。」
蘇離離披著頭髮衝到院子裡,推開東面木頭的房門,被縟整齊,窗明几淨,床上橫放著那柄市井俗貨。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這是什麼意思,愣愣地站著。程叔不知何時在她身後,靜靜道:「木頭走了。昨夜跟我告辭。」
「他說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只說他走了,叫你萬事小心。」程叔洞察世事,「離離,他終不是池中物,不會就此終老於市井,你……哎。」
蘇離離牙縫裡迸出三個字:「白眼狼。」欲要再罵,卻說不出一句話,轉過身來,但見碧空如洗,圈在院子的圍牆裡,寧靜有餘,卻不足鷂鷹展翅。終是你的天高地遠,我的一隅安謐。
蘇離離猝然倚靠在門柱上,默默凝望著自己的棺材們。
七日後,太師鮑輝弒君自立,京城九門皆閉,兵馬橫行。蘇離離關在城中,自然不知外面州郡已然義幟紛起,各路封疆大吏沒了皇帝,各自建政。
如同本就瀲灩的湖面投入了一塊巨石,波瀾橫生,天壤倒置。
這脆弱的,勉力維繫著大統的天下,終於大亂了。
九月十三這天,陰雲密佈,城中也愁風慘雨。晚上蘇離離裹在被子裡,只聽見外面兵馬往來,難以成眠。太師府已下嚴令,申時之後,街上禁行,有違令者,立斬。每天天不黑,各家已是關門閉戶。
蘇離離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散著頭髮走到後院葫蘆架下坐著吹風。那昏君死了,大約是這些年來最為大快人心的事。她縱然命如螻蟻,也有恨的權力。像千鈞的擔子忽然折了,一時之間竟茫然起來。
牆外又一隊巡邏的士兵腳步整齊地走過。蘇離離仍然坐在葫蘆架下不願走,彷彿這裡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記憶。四周靜下來時,角門上輕叩了三聲。蘇離離驟然驚起,凝神細聽。敲門聲又起,有點驚慌,又有點急促。
蘇離離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輕聲問:「是誰?」
門外小聲答道:「是我,老張。」
蘇離離連忙打開門來,張師傅牽著一個孩子,閃身進門。三人屏息片刻,張師傅低聲道:「進去說。」
蘇離離帶他到內院,關好四面的門,叫起程叔,點了一支小燭。張師傅藉著燭火點起了一袋煙,吸了一口,道:「少東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險出城一趟。這個孩子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想暫時留在你這裡。」
蘇離離看去,那孩子只有八九歲,躲張師傅身邊,神色畏縮。蘇離離看程叔,程叔咳嗽道:「這兵荒馬亂的,有什麼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張師傅將那孩子拉到身前,柔聲道:「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孩子穿著一件粗布衣服,皮膚卻細膩白皙。
蘇離離道:「你叫什麼?」
他望著蘇離離膽怯地開口道:「我叫于飛。」
蘇離離驀然想起木頭才到這裡時,也是這般戒備猶疑,只是眼神之中比這孩子多了幾分堅毅。蘇離離笑道:「你別怕,這城裡的大人們發了瘋,才鬧得震天動地。咱們別理他們。」
於飛懂事地點點頭。
天明時分,張師傅辭去。之後十幾日,蘇離離都默默守在店裡。於飛很沉默,尾巴一樣跟著蘇離離,像是被人拋棄的小狗,找著了主人。蘇離離本是個心軟的,也就真心實意待他好。
因為街上亂,程叔不讓蘇離離上街,自己出去買食用之物,有多少買多少,都屯在店裡。然而京城的物資卻越來越短缺,兵士又搶掠,挨過這幾日,也不知道往後如何。蘇離離望牆興嘆,這天下治起來不是朝夕之功,毀起來卻一夜蕩盡。
那位太師大人軾君篡政,將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猶未盡,大駕擺到街上,看誰不順眼就殺誰。京中各富豪之家,敵對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國庫。花天酒地,縱慾無度。這時節,人命如草芥,惜命之人皆縮頭在家。
十月初時,又有消息傳來,外面的軍隊舉著為皇帝報仇的旗號,打到京城來了。京城勢單力微,難以久持,有那麼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師鮑輝大人,似乎也抱了這樣的態度,既結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燒城。
京城繁華一世,終淪為人間地獄。
蘇記棺材鋪正在百福街角,燒了半個鋪面,幸虧風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蘇離離也不驚不急了,只將內門改做大門,關上避個風雨。這天爬上屋頂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煙直衝上天。
她順著梯子爬下去,回房裡抱了木頭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貨,拿著覺得又長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劍,又去廚房舉了把菜刀,拉開門要出去。於飛拽著她衣角道:「蘇姐姐,你去哪裡?」
蘇離離擎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這半日還沒回來。你好好呆在家裡,要是有人闖進來就到後院堆雜物的角落那隻空水缸裡躲躲。」於飛應了,蘇離離出來帶上門,但見百福街上一片荒涼,到處是斷壁殘垣,有人在廢墟裡扒東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蘇離離一路走去,沒見著程叔,轉了兩個街角,便到了西面明月樓。方才望見這條街上正燒著,明月樓也塌了大半,早已關門大吉。門邊擠著幾個驚慌失措的姑娘。蘇離離站在前門大聲道:「言歡姐姐,言歡姐姐!」
叫了一歇,汪媽媽那張圓圓的臉從裡面探出來,望了她一眼,也沒了慣常的一驚一乍談笑風生,反不悲不喜道:「蘇老闆,歡兒上個月讓人贖走了。」
城西門那邊傳來的喧嘩聲,蘇離離大聲道:「去哪裡了?」
汪媽媽漠然地搖搖頭,「不知道。」
上個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歡自然是可以被贖出來的。可她被誰贖去,去了哪裡,竟也不告訴自己一聲。蘇離離站了一陣,有些茫然,城西那邊的喧嘩聲漸漸震耳欲聾。
她轉身往回走,剛走過一條街,就見亂軍從城門邊退來。一個滿臉是血的兵士,依稀是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蘇離離以前見著定陵扒爪臉,覺得很可怕;此時這張滿是鮮血,大聲呼救的臉孔應是比扒爪臉更加恐怖才是,蘇離離見了卻彷彿沒有想像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只想回到店裡。
她雖是穿的男裝,身形卻很單弱,恍惚中不知是被哪個潰兵拖了一把,蘇離離不認識那人,一刀便砍了過去,幾點液體濺到臉上。她也不多看,掙開就跑。耳聽一個人說:「他朝城門那邊跑,肯定是奸細,捉住他。」
蘇離離不及細看,回身揮了菜刀拚命一般亂砍過去。背後有嘈雜的馬蹄聲衝了過來,刀影在眼前晃。耳邊「嗖」地一聲風響,一支長箭越過她臉側,直沒入面前那潰兵的咽喉。那人慘叫一聲,朝她倒了過來。
蘇離離不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桿,一刀揮過去砍上他頸側。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隨他倒在地下。蘇離離一愣的時間,背後騎兵風一般掠過,人已被凌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馬背上。
她尖叫一聲,掙紮起來,手被那騎馬的人捉得很緊,掙脫不開。那人勒馬站定,沉聲道:「蘇老闆,你別扭來扭去的可好。」蘇離離覺得這聲音有些熟,語調卻又過於冷靜沉穩,一時分辨不出是誰。那人已將蘇離離提起來坐穩在馬鞍上,評道:「砍人倒是利落,只是下手時不可驚慌失措。」
蘇離離望見祁鳳翔那張沾著烽煙的俊逸面龐,四目相對不過數指距離。祁鳳翔看她嚇得愣愣地望著自己,原本嚴肅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幾分往日的調侃態度,道:「我上次定的棺材做好了沒有?」
「啊?」蘇離離的腦子有些卡。
「我說了十月中旬來取貨,你該不會劈了當柴燒了吧。」祁鳳翔仍是笑。
蘇離離回過神來,點頭,「做好了。」驟覺他雙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來取。」手卻觸到他冰涼的鎧甲,抬眼打量,祁鳳翔一身銀甲,肩直腰束,盔纓飄拂。
他落落大方地鬆開蘇離離,將她提起來放到馬下,交代一個親兵道:「帶她去找應公子。」回頭對蘇離離溫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來取。」他說完,笑了一笑,將馬一打,穿過長街而去。
他身後的騎兵也跟著他,風馳電掣般朝城心殺去。蘇離離看著這一隊騎兵過盡,被那親兵拽了一把才跟著他走。後面大隊人馬進來,與潰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邊零星巷戰。蘇離離此刻也過不去,只得跟了那親兵在入城的軍士中穿行。漸漸走到城門邊上,只剩了百餘步兵,圍著一輛樸素的大車。
親兵走到車旁,稟道:「應公子,三爺令我帶這個人來見你。」車裡有人漫不經心應了聲「知道了。」那親兵徑直去了,蘇離離站在車外,半天不見車裡動靜,也不知是哪個應公子,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會兒,蘇離離咳了一聲道:「應公子,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車窗處忽然探出一人來,蘇離離認了片刻,才認出是扶歸樓裡跟祁鳳翔一起的小白臉書生,「哼哈二將」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來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來小坐片刻?」
蘇離離看看那大車,推辭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小白臉道:「姑娘還是上來吧。這會兒入城正亂,你出去不到十步,說不定就給人殺死了。待祁兄安頓下來,我再送你回去。」
蘇離離只得上了馬車,車上甚寬,擺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臉書生略施一禮,道:「在下應文,上次匆匆相見,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蘇?」蘇離離心道,上次我趕你走,你當然通不了姓名,嘴裡卻簡捷答道:「是,應公子客氣了。」
應文也不多說,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蘇離離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遲疑道:「這是……哪裡的軍馬?」
應文一手寫著,嘴裡卻答道:「幽州戍衛營的。祁大人已傳檄討賊,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鋒。」
蘇離離心想,以祁鳳翔往來京城的頻率,自是經營許久,如今戡亂,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領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兩日,正好鮑輝軾君,給了個名正言順的機會。蘇離離三分漠然,三分瞭然,看在應文眼裡,他輕輕一笑,收了文書,敲車道:「我們走吧。」
馬車緩緩行過如意坊,轉到百福街,正是蘇記棺材鋪燒焦的門面。蘇離離告辭下車,踢開斷木進了內院,見別無異狀,喚了於飛兩聲。於飛從後院奔了出來,撲到她腿上。蘇離離左右看了看,問:「程叔還沒回來?」
於飛搖頭,說:「剛剛有城邊潰兵進來,在院子裡翻了一陣,沒見錢財,就要燒房子。後來有人打過來,他們就跑了。」
蘇離離抱著於飛,默然無言。半晌,起身去廚房找了些東西,兩人胡亂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沒回來。蘇離離在床上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於飛已睡熟,才倚在床頭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見很多年前暫住的一個山谷,鶯飛草長,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覺得寂靜空曠,冷得不似人間。遙遙的路上過來一輛板車,車前掛著一盞鮮豔欲滴的紅紙燈籠,燈籠上墨色漆黑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
蘇離離看不清楚,站起來喊「程叔,程叔。」拉車的騾子踢踢踏踏將車拉到她面前,車上卻沒有人,只有一具沒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蘇離離又小聲叫了一聲「程叔。」程叔還是不見蹤影。
她猶豫著上前,順著棺材蓋子拉開一尺,赫然看見木頭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躺在棺材裡,似是死了。蘇離離大驚,想推開棺材把他拉出來,然而那棺材蓋卻怎麼也推不開了。
蘇離離伸手摸到他臉上冰涼,四顧無人,連一個救他幫她的人都沒有,只有滿目的空寂,剎時淚流滿面,從夢中驚醒過來。伸手一摸,臉上濕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臉。水冰涼,風侵骨,正是後半夜寂靜之時,月色清輝灑滿一院。
夢境清晰得猶在眼前,卻有一種感覺篤定地告訴蘇離離:木頭不會死的!他那樣的人怎麼會死,他傷得那樣重都不曾死,如今傷好了,更不會死。心中卻有另一種忐忑不安,像被什麼東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內院門前,拉開門栓,是焦塌的店舖大堂。
蘇離離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斷桓,有燒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過的搖椅,有踩舊了的門檻。門檻外,程叔靜靜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蘇離離走到他身旁跪下,企求而膽怯地叫了一聲:「程叔。」
程叔沒有應,手指緊扣著蘇記棺材鋪的門檻,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