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難得有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擰一把毛巾,水淅淅瀝瀝滴到盆裡。她跪在地上,展開毛巾細細地擦程叔那雙枯瘦的手。這雙手多年來扶著自己櫛風沐雨,不離不棄。於飛蹲在一旁,默默陪著她。
蘇離離擦完,將毛巾扔進盆子,對於飛道:「你起來,抬著程叔的腳,我們把他放到棺材裡。」本要賣給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說人死魂去,屍身會分外的重,兩人廢了很大的勁才將程叔有些僵硬的身體抬起來,裝殮進了獨幅的香樟板裡。
蘇離離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將他的頭扳正。於飛忽然道:「父皇當時也是這樣子。」蘇離離陡然回頭望向他,「你說什麼?」他有些失神的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們當日就是這樣躺在披香殿,沒有人管。」
蘇離離注視他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帶著脆弱的稚氣,與他父親暴虐的心性毫無沾染。於飛怯怯道:「蘇姐姐,你看我做什麼?」蘇離離扶著棺沿,轉視程叔,輕聲道:「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著他的腳,程叔抬著他的頭……就像我們今天這樣……把他裝進了棺材。」
她默默望著程叔斑白的鬢髮,彷彿穿過時空聽見他溫言的話語勸她,「小姐別怕,老爺雖不在了,我至死也會看護著你的。」一陣突來的虛弱擊中了她,蘇離離伏在棺沿上,卻無淚可落。
於飛伸手拽住她衣角。蘇離離心裡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說出來。你的父親殺死了我的父親,到頭來他在宮中無人收屍,到頭來你也跟我一樣可憐。蘇離離忽然抬頭「哈」地一笑,說不上是悲還是喜,撫過於飛的頭髮,柔聲道:「你餓不餓?忙了這一早上,我還沒弄點什麼給你吃。」
於飛搖搖頭,小聲說:「我不餓。」肚子卻「咕」地一聲反駁。蘇離離拉了他站起來,拂了拂身上的塵,道:「我們去廚房看看去。」話音剛落,身後的門一響,有人進來,卻是張師傅,還帶著四個士兵。
蘇離離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道:「張師傅來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蓋棺了。」張師傅聞言,快步上前,探到棺頭,「老程怎麼……?」
蘇離離伸手一指簷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們要的棺材,抬去吧。」
張師傅詫異地抬頭看她臉色,是難以言述的平靜,沉吟道:「少東家怎知我們是來抬棺的?」
「他們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麼?到我這裡來不就是為抬棺材麼?」
張師傅道:「這孩子住了這些日子,我也要帶他走。」
蘇離離手抓著棺沿,沉默片刻,轉頭看於飛。於飛搖頭躲在她身後道:「我不走,蘇姐姐。」
蘇離離看向張師傅,張師傅搖頭。她便蹲下身,拉於飛手道:「你去吧。別怕,世上的事躲不過。怕沒有用,又何必要怕。」木頭說怕既是沒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將於飛牽到張師傅面前。
張師傅似不認識蘇離離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終是牽了於飛走向門外燒焦坍塌的鋪面。於飛扭頭看著她,依依欲泣。四個兵士向簷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後面,「祿蠹國賊」四個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閃過。
蘇離離忽道:「等等。」
張師傅站住。蘇離離問:「木頭在哪裡?」
「老朽不知。」
蘇離離扶在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勸他亂世擇主,不就是勸他歸向祁氏麼?你跟他去棲雲寺遊玩,不就是帶他去見祁鳳翔麼?」
張師傅面露賞識之色,坦然道:「木頭自有打算,非我淺薄言辭可動。」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裡?」
張師傅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與祁三公子似是舊識,確是在棲雲寺密談良久,但我不知談了什麼。」他話鋒一轉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許多政務要忙。祁大人的後隊大軍不日也要趕來,他脫不開身才托我來此,說空了再來看你。」
蘇離離輕柔飄忽道:「看我?我有什麼好看的。張師傅,你不來看看程叔麼?看看他是怎麼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卻僵硬得拉不動了,隱約可見指甲泛著青灰,皮膚帶著烏紫顏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斷了。肋骨也被人打斷了,腿骨也扳不直。」蘇離離拂著程叔的手,「唯有頭臉是好的。你說,別人這樣折辱他是要做什麼?是要逼問什麼?是想知道什麼?」
張師傅大驚,鬆開於飛來到棺邊,細細查看程叔的屍身。蘇離離冷眼旁觀。張師傅看了良久,沉聲道:「少東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為?」
蘇離離不語。
張師傅道:「你在這裡也不無危險,不如……」
蘇離離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遠送。」
張師傅沉默片刻,嘆息一聲,站起來道:「稍等一會,我半個時辰就回來。我們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門外,祁煥臣幽州的數萬大軍到了京城;黃楊崗上,蘇離離卻默默地挖了一個九尺深坑,和張師傅一起,將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塵埃飛舞,揚起舊日懷想。蘇離離燒了紙,祭了酒水,一路無言而回。
又過了一日,大街小巷裡,應公子那張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將已死的皇帝追詣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師鮑輝殺盡,只得一個八歲幼子逃脫,便被推繼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師鮑輝被祁軍殺死,裝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著四個遒勁的大字「祿蠹國賊」——真正的蓋棺定論!棺材被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燒,用石頭砸,將屍帶棺一起銼骨揚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敗名裂,有人登頂冠絕。八歲的小皇帝再下聖旨,將祁煥臣封為護國公平原王,祁煥臣三子皆封侯,軍政之事一併交於祁氏。祁家挾著這皇位正統,發出檄文,號令天下。天下諸侯割據,強弱不一,卻也不敢冒頭攖祁氏之鋒。
京畿秩序很快復原,百姓擁戴平原王。而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鳳翔則風靡了萬千少女,傾倒了無數美人,他的英風逸事一時在京中傳為佳話。連那茶樓說書的都談著祁三公子怎樣連克堅城,救生靈於水火,拯黎庶於暴虐。
蘇離離聽了一笑帶過,仿若不識,另請了人,將鋪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過活。只將蘇記棺材鋪的門檻削去,成了大豁門,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無事時將木頭稱為市井俗貨的那柄劍練了一練,雖是混練一氣,卻比原先順手多了。晚上便抱著那劍睡覺,似乎底氣也足些。
世間有許多人與事,無法改變,便無可留戀。想著活著的人,哪怕遠在天涯,也覺得心裡慰藉,唯覺思念入骨,是生來不曾知曉的悱惻縈繞。像一種癮,沉迷難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飛得出去,就飛得回來。」
大年三十這天,流年不變,朝綱已改。祁煥臣為示氣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滿排花燈,大放煙火,與民同樂。蘇離離乘著意興,倒是去看了一番。燈雖勝過七夕,卻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裡,穿過後院到了鋪子內院,見空空的院壩,孤燈一盞,一人坐在竹凳上,闊袖白衣,謫仙一般出塵。一隻白瓷酒甕擺在面前小幾。見蘇離離回來,祁鳳翔舉杯吟道:「冬寒本寂寥,爆竹添喧嘩。祝語酬觥酒,迎窗綻煙花。筵樂辭已盡,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幾何,流年豈堪誇?」(注)
蘇離離前後左右看了一遍,祁鳳翔低低笑道:「蘇姑娘,對不住得很。我本想請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門前。幸而你家的門不怎麼管事,我便冒昧進來了。」他將手優雅地一伸,「請。」
蘇離離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態度,一時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鳳翔將她對面的杯子斟滿,舉杯道:「我敬你。」
蘇離離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鳳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悅,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識也近兩年了,晤面卻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飲一杯,只此一杯。」
蘇離離略一遲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覺酒味醇香。祁鳳翔一笑,仰頭飲盡,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眉宇疏淡,眼眸靈秀,頰色是柔潤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帶出幾分清麗,神情殊無半分愁苦,只比前時沉默了幾分,不由得讚許道:「姑娘不僅聰明,還頗具堅忍。」
蘇離離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卻來此閒談。」
祁鳳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覺得你這裡最好。方才來了,果然很好。」
「我這裡有什麼好?祁公子征戰之人,就不怕晦氣。」
祁鳳翔搖頭:「棺材並不晦氣,卻能參悟生死。你方才沒回來時,我與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機。」
蘇離離一向以為只有自己才與棺材說話,不想祁鳳翔也省得這靜默中的沉蘊。蘇離離默默審視不遠處的一口薄皮棺材。因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無幾,院子裡空曠許多。
「那天的事,張師傅跟我說了。」
「哦?」
祁鳳翔正色道:「你那位老僕之死與我無干。我險惡之事敢為,有些事卻不屑為之。」
蘇離離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來意。祁鳳翔也不再辯,又將杯中酒飲盡,再斟一杯,笑出幾分冷意:「蘇姑娘大可放下心來,我並非妖魔鬼怪,今日來此也不是做祟。」
蘇離離忍不住微微一笑,應道:「大節之下,萬家團聚,祁公子反顯得落寞了。」祁鳳翔點頭,「有時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離。言笑談吐,無不顧及,倒不如找個不那麼熟的人,還能聊得坦然有趣。」
蘇離離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最近卻悶得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好。」翻覆之下,仇已釋,愛已別,親人離喪,孤身隻影,才覺天地茫然。這番話聽來像是尋常抱怨,此時卻覺祁鳳翔能解她深意。
祁鳳翔狹長的美目淡淡一掃,足將冬日嚴冰融成涓涓春水,語調微揚,含笑道:「蘇老闆就沒想過嫁人麼?」
蘇離離聽他說得輕佻可惡,眼睛一豎,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業,有吃有喝,憑什麼!」
蘇離離初見祁鳳翔,便成了老鼠見貓的定勢,再見之時,也無不抱頭逃竄。只在扶歸樓稍微扳回一城,卻從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話。
祁鳳翔一聽之下,大驚,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臉誠懇地喟嘆:「這個……確實有些難嫁啊。」
蘇離離一拍桌子,痛下決心道:「不錯!我還有棺材鋪,我要做棺材,賣棺材!」
「嗯?還要撬棺材?」
蘇離離不管他微諷的語調,直言道:「這個也不一定,有條件就偶爾為之吧。」
祁鳳翔眯起眼睛給她斟上酒,舉杯道:「那祝你棺材鋪財源廣進。」
蘇離離將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償所願。」
祁鳳翔一愣,見她笑得心無城府,沒有迎附,沒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義氣,心底有什麼空落的縫隙被慢慢填滿,一仰頭,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說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蘇姑娘近日既然閒著無事,能否隨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誰的地方?」蘇離離詫異道。
祁鳳翔道:「現在是冀州守備陳北光佔據著,他北接燕、雲,兵強馬壯,我們實力不及,正與他結盟。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去。」
蘇離離實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維,「等等,你去做什麼?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訴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麼?」
祁鳳翔莞爾一笑,風輕雲淡,「你不是無事可做麼?」
蘇離離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苦臉道:「我可以說不去麼?」
祁鳳翔手指撫著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麼,沉吟道:「這樣行不行?你現在沒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隨我去一趟冀州。下個月修葺皇宮的木材運進京,我替你弄出一批來。」見蘇離離躊躇,他補充道:「此去不要你殺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滑,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帶回來,一根頭髮絲都不少你的,可好?」
蘇離離極其懷疑地豎起一根手指,道:「一根頭髮絲都不少?」
祁鳳翔點頭,「可以,不過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蘇離離也無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們先談一下木料的材質、成色、數量……」
祁鳳翔大大地皺眉,叫道:「蘇老闆,你怎麼這般庸俗。我這高潔的情懷難道像是騙子?還是只騙幾根木樁子的?」
蘇離離聽他說起自己前幾次說的話,忍不住嘻嘻一笑,確鑿無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這樣俗的!」
*
三日後,蘇離離寫了一封信,放在木頭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訂在院子裡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門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調了硃砂色,在大門上寫了八個歪斜不齊的大字——有事暫離,三月即回。
祁鳳翔坐在外面車裡,看她像螞蟻一樣忙來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蘇離離拎包上車,他便嘲笑道:「蘇老闆生意還真是好,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還沒出門就歸心似箭了。」蘇離離也不理他,坐上車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張師傅坐在車前,道一聲,「坐好了。」馬車轔轔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東北行進。時值隆冬,萬物肅殺,七日後行到渭水邊上,竟飄起了細碎的雪珠。才過未時,天色一片鉛灰,祁鳳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這是個小鎮,也不太繁華。祁鳳翔換了尋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調。可再尋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氣度不凡。蘇離離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換來祁鳳翔鄙視的一眼,將她指到了中間那間客房裡。
這一路上他都開三間並排的客房,蘇離離住中間,他與張師傅住在兩邊。蘇離離不好多問,心裡隱隱覺得有些凶險。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棧伸入江面,幡旗上飄飛著三個大字——桃葉渡。岸邊孤零著一棵銀杏,光禿禿的醜陋,卻與週遭物色出奇地融合。
人對著陌生景緻,便易生出感嘆,蘇離離正幽幽一嘆間,祁鳳翔提著一壺水進來,給她擱在桌上,「蘇姑娘嘆氣做什麼?」蘇離離見他動手泡茶,忙站起來,又不方便奪他手中水壺,只好站在一邊,支吾道:「你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現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見你喝?」
祁鳳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湯色翠亮,香氣清高,原是張師傅愛喝,我卻不愛。」
「那你愛喝什麼茶?」蘇離離不敢勞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趕忙端過來。
祁鳳翔淡淡道:「我不愛喝茶,只喝白水。」
蘇離離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認為白丁粗人才那麼喝。」
祁鳳翔望著窗外天色,目光悠遠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謂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轉目光,卻疑道:「你幹嘛這麼看著我?」
蘇離離的表情說不上是什麼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輕嘆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處。」
祁鳳翔注視她片刻,眼睛眯了起來,正要說話,張師傅在門口叫了一聲「公子出來一下。」祁鳳翔看了一眼,還是接著把話說完道:「白水雖有白水的好處,我給你泡的茶卻是可以放心喝的。」說罷,起身出去,與張師傅在走廊上耳語。
蘇離離默默品著茶味,心裡奇怪。這個祁鳳翔怎麼像會讀心術似的,她的意思他就這麼能領會。白水易嘗出有無下毒,難道他被下過毒?自己又偏去多那麼句嘴,把他話裡深意提起來。她暗暗告誡自己,今後定要裝傻,不可跟祁鳳翔深交。
這一路蘇離離扮作家丁小廝,張師傅扮作老僕,而祁鳳翔則像一個殷實人家的公子爺。張師傅與祁鳳翔的關係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卻不是下屬與主子,彷彿有那麼點如師如友的味道。
門扉上叩響一聲,祁鳳翔站在門前道:「下來吃飯。」
三人走到樓下大堂,稀稀鬆鬆坐著幾個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還帶著刀劍。祁鳳翔並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舉箸吃飯。蘇離離四面掃了一眼,卻被角落裡一個虯髯大漢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著頭,面前擺著牛肉燒酒,時不時地啜一口,並不著急,像是在等人。蘇離離一直看他,冷不防那人頭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過來。她趕緊回過頭來,跟著吃完了飯。外面雪已停了,祁鳳翔手指一點,「你,跟我出去走走。」
蘇離離乖乖跟上,踏著岸上薄雪,只見一派暮色蒼茫,水天相接,萬物寥廓蟄伏,像博大的舊時光,觸緒迴腸。只聽祁鳳翔吟道:「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蘇離離心裡嘆了一聲,有出息的人和沒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別。入眼景緻一樣,感想卻迥異。
她驀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鳳翔站在護城河的石橋上,眺望城郭起伏。三個月後,便馬踏京師,弓開勁旅。如今他站在這渭水河邊遙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險,還把自己這個無名小卒搭上?
祁鳳翔一回頭,見她躲寒母雞一般縮在那裡,目光呆滯,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麼?」
蘇離離點頭,祁鳳翔湊近她身邊,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這裡的被子也不知夠不夠,晚上穿著睡吧。」他眼波閃處,別有情致。
蘇離離愣愣地聽著,祁鳳翔拉了她手腕往回走,笑道:「你這人有時看著呆得讓人無語,心裡卻還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兩人回到大堂,食客已盡,那個虯髯大漢卻還坐在那裡埋頭斟酒。
見二人邁步上樓,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聲音蒼洪,唱道:「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洪荒。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他眼睛隨著二人的身影從樓下盯到樓上,祁鳳翔目不斜視地推開蘇離離的房門,彷彿沒有聽見那人唱詞,一手將蘇離離送進房中。蘇離離已忍不住笑,故意大聲道:「公子,你聽那人唱的詞頗有風骨。」
祁鳳翔唇角噙著笑,卻將聲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塗了,正值寒冬,哪來南風大麥黃。」伸手帶上蘇離離的門,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裡去。
虯髯漢子站起來,大聲道:「誒——不肯低頭在草莽啊!」
「砰!」祁鳳翔的門也關上了。
樓下安靜了片刻,聽樓下那人惆悵道:「媽那個巴子的。」
蘇離離在房中笑得打跌。這人必定知道祁鳳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薦,偏偏薦得不倫不類。還「腹中貯書一萬卷」,只怕最後一句「媽那個巴子」才是本色吧。蘇離離找了一件單衣出來,穿在外衣裡面禦寒,聊勝於無。吹熄了燈,抱了包袱,依祁鳳翔之言和衣上床,窩在被子裡,卻不閉眼。
果然二更時分,窗戶一響,蘇離離陡然坐起,祁鳳翔轉瞬已到她身前,一把按在她肩頸,示意她噤聲。隨即將她挾在腋下,飛身從窗戶躍了下去。蘇離離只覺一陣失重,腳落地的瞬間一個趔趄,祁鳳翔就勢將她往地上一放。蘇離離屁股著陸,毗鄰雞窩。
那雞被驚,正作勢要撲騰,祁鳳翔五指一散,有什麼暗器出手,一陣細微的鈍響,一窩雞立刻趴下不動了。祁鳳翔作手勢,令蘇離離就在此地,不要動彈,轉身陷入夜色。
片時之後,祁鳳翔回轉,伸手捉起她躍出旅店圍牆,向左飛奔,到一片草籠處,將蘇離離扔了進去,自己也藏身其中。兩人趴在草籠裡,蘇離離忍不住抓住他胳膊想說話,祁鳳翔豎指示意不要說,指她看旅店的方向。
只見剛剛還悄然無聲的旅店二樓,已燃了起來,為首的正是他三人的住房。冬日天乾物燥,木製樓板一點即燃。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再添點油硝硫磷,立時燒得呼呼作響,雖隔著這麼遠都覺得熾焰逼人。
那客棧燃了半柱香工夫,前面岸口忽然便聚了十餘名蒙面黑衣之人,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為首那人蹙眉望向燃燒的旅店,道:「人跑了,找找。」
其餘人等四散搜索,藉著掩映火光,一人遙指水面,「那邊有船,正往對岸駛。」
為首的黑衣人一聲呼哨,一群人足不點地奔向上游尋船截殺。
祁鳳翔看那群人走遠,笑得嘲諷無比:「一群傻子,人如其主。」
蘇離離小小聲道:「我們還不走?」
她話音剛落,岸邊一個聲音暴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居然敢殺那旅店裡的貴人!」
二人扒開草籠看去,卻是傍晚那個虯髯大漢堵住了那群黑衣人的路,拔刀相指。黑衣人更不答話,三人出手,向他攻去。那人武功明顯比腦子管用,刀法大開大闔,一一揮灑開去。剩下那十餘名黑衣人卻不管他,繼續往上游去了。
祁鳳翔看著那幾人相鬥,神色從訝異到不悅,陰晴不定。他們四人糾纏在此,蘇離離與祁鳳翔便出不去。蘇離離只覺身邊風一掠,祁鳳翔已站在場中,劈手奪刀打倒一個黑衣人。反手再一刀,割斷了另一人的喉嚨,卻還是晚了一步。剩下那人將一枚火紅的焰火放上了天,隨後倒在了祁鳳翔的刀下。
虯髯大漢見是他,神情大是激動,一抱拳正要說話,祁鳳翔斷然道:「跟我走!」回身揮手叫蘇離離出來,一面往下游奔去。蘇離離連忙爬出草籠,跟著他跑。祁鳳翔還是拎了她衣領,健步如飛。
約行了一里,下游一點燈火,卻是一條小船泊在岸邊。祁鳳翔拎了蘇離離湧身而入,虯髯大漢跟著跳了進去,張師傅接住,道:「開船吧。」竹梢一點,離岸而去,只扯了帆順著往下水走。船行如飛,料得別的船馬都趕不上,蘇離離呼出一口氣縮在了角落。
船裡卻還有一人,四十來歲年紀,面色焦黃,神采奕奕,當先見禮道:「三公子許多時不曾到渭水,今日一來便遇險受驚了。」
祁鳳翔眼睛如暗夜裡的豹子,凶狠而優雅,卻帶著笑意回禮道:「兩年不見,方堂主還是這樣見外。上游的兄弟應該沒事吧?」
那位方堂主對祁鳳翔很是恭敬,答道:「不礙事,我們在這水上慣了,那幾個人容易甩脫。」
祁鳳翔點點頭道:「如此多謝,上復黃老幫主。他日我定到幫中回拜他老人家。」
方堂主連連擺手,「三公子太客氣了,太客氣了。在下一定轉告幫主。公子若還有吩咐,只管告訴,若沒有,我且回堂裡。公子一路順風。」
祁鳳翔點頭說了一個「好」字。那方堂主竟推開艙門,縱身就跳進了冬日刺骨的江水,連水花都沒激起來,就這樣沒入水中不見了。
虯髯大漢大驚,指著水面道:「沙……沙……沙河幫?」
祁鳳翔頷首道:「是沙河幫,你又是誰?」
那虯髯大漢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這山上的草賊。聽說祁三公子仗義疏財,交遊天下,所以想來投奔。」
祁鳳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麼要求麼?」
王猛連連搖頭道:「無有,無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賊做了好些年,卻是沒頭蒼蠅一般亂躥。情願投在公子軍中效力,上陣殺敵,遇險當先,別無要求。」
祁鳳翔修長的手指撫在膝上,文質彬彬道:「是誰叫你來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聲,猶疑不定。
祁鳳翔又道:「就是那個教你念『不肯低頭在草莽』的人。」
「這……公子英明,確是那人教我這樣說,可……可他不許我說。」
祁鳳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說,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是。」
「是否在渭北?」
「是。」
「是否陳北光部下?」
「不是。」
祁鳳翔收手道:「很好,那麼到了渭北你帶我去他住處便是。你什麼都沒說。」
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覺得不妥,又似乎覺得自己確實什麼都沒說啊,一臉錯愕狀。蘇離離腹中暗笑,就你這樣子,跟這狐狸玩彎彎繞,怎麼都能把你給繞進去。
冷不犯一件衣服兜頭蓋來,蘇離離執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鳳翔刻薄道:「穿上吧蘇大老闆,凍死了還得給你『搬屍回巢』。」
蘇離離將衣服裹在外衣上,見他還惦記著自己衣單,心裡感激,笑道:「你說過一根頭髮也不少。」
祁鳳翔陰陰笑道:「我說一根頭髮也不少你的,可我沒說是死的還是活的啊。」
啊?!蘇離離幾欲昏倒,這個陰險小人把自己誆出來,卻這樣解釋。登時哀哀欲絕,暗罵祁鳳翔祖宗十八代。罵到第十七代時,被周公勸住了。
醒來,只覺得虛晃浮動,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艙狹小,張師傅靠在艙壁養神,船板一晃,祁鳳翔自外而來,道:「都起來吧,這邊已經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須得小心。」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華豐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邊候著。一行人棄了車仗,步行向前,在那繁華鬧市七轉八繞,竟繞到了一個小巷子裡。巷末一帶竹籬,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裡面,我被官府通緝,逃到他院裡。他勸了我一席話。我本想跟著他,他說他不需要,指我來投祁公子,給我看了公子的畫像,我在桃葉渡見著你,就認了出來。」
祁鳳翔道:「那你且去那邊茶莊等著,我見見他就來。」
王猛應了,自去等候。張師傅嫻熟地介紹,「太平府西南,綠竹黃籬人家,正是鬧市桃源的睢園。睢園主人是冀北名士歐陽覃。歐陽覃早年江湖闖蕩,頗有些俠氣,後來折節向學,不知師從何人,功名屢試不第,最後在太平府鬧市建這睢園,取其仰止之意,自詡頗高。」
蘇離離覷著張師傅侃侃而談,嘆道:「天下事盡在張師傅胸中,給我一破棺材鋪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張師傅哈哈笑道:「老頭兒已是殘年向盡,有用時便用用罷了。若是早三十年,還有些心志,如今也就是少東家的雇工。不必虛贊。」
蘇離離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門。
半晌,一個青年僕從過來開了門,掃了三人一眼道:「諸位是……?」
祁鳳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經此地,特來拜會歐陽先生。」
僕從將他們讓入園中,園內蒼苔小徑直通草堂。堂下一人臨軒遙望,散發闊裳,飄然若仙,一路看著他們走近。蘇離離才看清這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眼角吊稍,鼻端略勾,卻不給人陰鷙之感,只覺有些深沉。
他一雙眼睛將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幾回,方開口道:「在下歐陽覃,閒居疏懶,怠慢幾位了。裡面請吧。」
祁鳳翔熟視其面,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蘇離離看他這無害的一笑,便覺祁鳳翔已起戒備敵意。
他微微轉頭對蘇離離道:「你在這兒候著吧。」獨自帶了張師傅進去。
歐陽覃轉身進屋的一瞬,忽然回頭看了蘇離離一眼,直看得蘇離離心裡「咯噔」一掉。草堂門扉已關了起來。在這兒候著?蘇離離摸不準祁鳳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這是個圈套,倘若那個王猛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麼簡單……還是早溜為妙,她側了身猶疑地向來路退去。
蘇離離自小不會認路,這曲了兩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繞過一片竹林,不見籬笆門扉,倒有一點豔紅從蒼綠中探出頭來。蘇離離前後望望,無人,沿著小徑過去,但見那叢綠竹後竟是五六株梅樹散在院裡,正沁芳吐蕊,開得絢爛。
她心裡暗暗鬱悶:我這是走到什麼地方來了?便見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張矮矮的石桌。蘇離離緩緩過去,嗅著梅花香味,看著滿目嫣紅,與方才蕭疏的竹林辨若雲泥。只覺寧和安靜,彷彿世外仙方。石桌上放著筆墨,那硯裡的墨已凍住了,卻有一張薄絹鋪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絹,手絹上纖巧的字跡寫著首詩:
「少年不識愁,蓼紅芭蕉綠。
聞聲故人來,掩裾循階去。
泥牆影姍姍,竹梢風徐徐。
當時一念起,十年終不渝。
東風誤花期,江水帶潮急。
肯將白首約,換作浮萍聚。」
蘇離離默默地念了一回,只覺辭藻樸直,卻別有一番婉淡情致。細細想去,不忍釋手。彷彿回到棺材鋪裡,那葫蘆架下碎碎灑灑的陽光映著井水從自己手上滑過,冰瑩清澈;清晨的白霜伴著心意繾綣凝在屋簷上,木頭說你去做飯,我去給程叔開門。
這題詩的女子十年不渝,只換得浮萍一聚。自己並未曾許下白首約,又能得來什麼?只怕是白駒過隙,時日匆倏。一時間入了魔怔,只想著今是昨非,握著那絹子掉下淚來。不覺身後有人極輕地一嘆。
蘇離離猝然回頭,那竹屋門前站著個白衣女子,應是沒有三十歲,病容清減,長髮素挽,厚棉襖子穿在她身上不顯臃腫,卻微笑地看著蘇離離,目色柔和。蘇離離握著絹子站起來,「你是誰?」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聲音柔婉,略有些沙啞。
蘇離離忙放下手絹道:「我……我是個訪客,無意來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絹擱在桌上,扶欄倚牆,慢慢走出來。她每一步都極慢,彷彿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蘇離離上前兩步想攙她,觸到她袖子時,驟悟自己穿著男裝,忙縮回手來。女子緩緩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給她。
蘇離離見她看了出來,便扶著她手走到石桌邊。那女子緩緩坐下,手撫了那方手絹道:「你方才哭了?」
蘇離離以手撫頰,點了點頭。
「可是心愛之人不能聚首?」
蘇離離明知她絕無半分揶揄,卻止不住紅了臉,支吾道:「不……不是的,……只是……」想了半天覺得與木頭的關係不好闡釋,只得小聲道:「他走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個多月了。」蘇離離極小聲地應著,只覺和她的十年比起來簡直無地自容。
白衣女子卻不笑了,幽幽一嘆,道:「三個月,也夠久了。」她轉顧蘇離離,緩緩道,「我許久不曾和人說話了。你既能為這詩句掉淚,這絹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總會回來的,好好珍惜,莫待無花空折枝。」
蘇離離將那手帕接過來,正要道謝,白衣女子繼道:「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劃著石桌面。
蘇離離也覺這院子古怪,只想快快離開,忙應了往回走,走出兩步,忽然折回來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麼出去。還請姐姐給我指條路。」
白衣女子一愣,「我沒有出去過,不知怎麼走。」
啊?蘇離離有些懵,拿了絹子對她屈了屈膝,還是由來的那條小路而去。轉角時,從梅枝影裡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著墨硯不知想著什麼。
蘇離離心中有些可憐她,看她病得極重,只怕不久便如這花朵凋零,再尋時,只餘空枝了。她低頭看了看那手絹,似能觸到那女子的萬念俱灰,折了兩折,揣進懷裡。始一抬頭,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駭,卻是那個歐陽覃。他不是和祁鳳翔在前面麼?
歐陽覃抬起那雙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聲音陰柔道:「公子與賤內在談些什麼?」
誤會啊!蘇離離險些結巴起來,「歐陽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誤入此地,偶然遇見尊夫人,並非有意來此。我……我家公子呢?」
歐陽覃阻在她身前,仍是不陰不陽地開口道:「他已走了。」
蘇離離還不及說話,歐陽覃已五指一伸,作鎖喉手,罩住她咽喉,眼中滿是殺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誰讓你來見她的,你家公子麼?」
蘇離離頓時傻眼,心道定是祁鳳翔長得太像偷花賊,讓這人疑心了。一口氣接不上來,要掙扎卻全無力氣,正手舞足蹈間,身後忽聽人笑道:「歐陽兄真是手狠,不懂憐香惜玉麼?」
蒼苔小徑上,歐陽覃對上祁鳳翔那雙狹長的眼睛,祁鳳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項。白衣女子似渾然不顧,望著枝頭梅花,認命一般由他捉著。
歐陽覃鷹目一凝,抓著蘇離離的手勁略鬆,道:「你不是什麼幽州客商。」
祁鳳翔點點頭,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歐陽覃啊。」
那鷹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則我掐死你這丫頭。」手指一用力,蘇離離頓時接不上氣來,臉紅筋漲,瞪著祁鳳翔。
祁鳳翔意態之間,彷彿大覺有趣,朗聲道:「哈,妙極,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們誰先沒氣。」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蒼白的臉色也陡然漲紅。
「歐陽覃」手不懈勁,陰惻惻道:「她不是我妻室。」
祁鳳翔目光指點著蘇離離,應聲笑道:「她也不是我妾婢呀。」
這天殺的腔調!蘇離離憤恨地在心裡罵了一句,每一瞬都如萬年般難受,卻覺天色漸漸暗了起來,看不清眼前景緻。兩眼一花時,喉上五指一鬆,她身子一滑,只覺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來,喉間腥甜。
「歐陽覃」放緩聲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頭,你也放開她吧。」
祁鳳翔鬆了手勁,那白衣女子掛在他臂間昏了過去。祁鳳翔卻摟著她身子道:「你是什麼人?」
「歐陽覃」擰著蘇離離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干。我放她過去,你放她過來。」
祁鳳翔摟著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這女人顯然對你有用得多,這虧本買賣我不幹。」
「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歐陽覃,我也可以是別的任何人,告訴你你便信麼?」
祁鳳翔心底似在權衡,權衡得蘇離離全身發抖,生怕他定要擒著那女子不放,這「歐陽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鳳翔終於道:「換人。」
蘇離離只覺後背一緊,身子越空飛去,四肢凌亂地摔到了祁鳳翔懷裡。祁鳳翔抱了她,對那「歐陽覃」道:「閣下鷹視狼行,非為尋常之人。方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異日若為對手,再定輸贏吧。」
「歐陽覃」聞聲注目,略一頷首,道:「彼此彼此,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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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虯髯大漢唱的詞改編自李頎詩《送陳章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