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月暗孤燈火

  蘇離離被祁鳳翔放下時,已在那竹籬之外,喉嚨腫脹,口不能言。張師傅等在外面,一見他們出來,忙上前道:「公子無恙否?」

  祁鳳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聲,「我還以為她早溜了,結果在人家園子走迷了路了!費爺半天的工夫去找出來。」

  張師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鳳翔搖頭,「不是,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樓看過了,那個王猛不見蹤影。」

  「好得很,連我都騙過了。」祁鳳翔冷笑,「我大約知道他是誰了。」

  蘇離離委頓在地,緩過一口氣來,捂著脖子,嘶啞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鳳翔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撩衣蹲下身,湊近她道:「你說什麼?」

  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已靠在牆上,避無可避。祁鳳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說一遍。」

  蘇離離默然低頭,祁鳳翔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站穩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張師傅一旁扶住,見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攙了蘇離離跟在後面,道:「少東家,三公子出來不見你,立刻就趕進去找你了。」

  找我?蘇離離無奈,只怕他對那假歐陽覃的興趣比找自己更大,波瀾不驚道:「不必客氣。聖人云:『生死變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與祁公子非親非故,怎樣做都是合適的。」

  祁鳳翔側了側頭,瞥見她表情淡然無畏。他回過頭來,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這太平府市中尋了一家客棧住下。吃飯時,蘇離離根本難以下嚥,只得端了碗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床上,直著脖子失眠。門上有輕微的敲門聲,蘇離離置若罔聞。

  片刻之後,窗戶一響,祁鳳翔越窗而入,徑直走到桌邊,挑亮了燈,冷聲冷調道:「過來擦藥。」

  蘇離離端著脖子立起來,走到桌子旁。

  祁鳳翔打開一個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飄了出來,盒子裡半綠的透明藥膏。他指間挑了一點,往她項上抹去。蘇離離往後一退,擋住他手,道:「我,自己來。」

  祁鳳翔半是諷刺半是教訓,道:「這兩天不想吃飯了?!脖子伸直了!」

  蘇離離微仰了頭,覺得他的手指帶著微涼的藥膏撫到了脖子上。兩人誰也不再說話,只默默地上藥,呼吸之氣若即若離。祁鳳翔柔緩地將藥抹勻,細緻認真。

  不知為什麼蘇離離眼裡便有了酸澀之意,卻不是因為淤傷。

  他抹好了藥,從袖中抽出一塊白綾,給她裹在脖子上,將藥膏掩住。蘇離離覺得脖子有些微微的涼,伸手撫上綾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鳳翔蓋上木盒子,卻背倚了桌子望著她不語。蘇離離摸著喉嚨,瞠目以對。

  燈油燃著了什麼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鳳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線,三分無奈三分好笑,道:「不大個園子,走迷了路。虧了你這沒用的記性。」

  蘇離離無可辯駁,咬牙低眉不語。

  祁鳳翔見她從外表到氣勢都纖弱了起來,大是高興,款款道:「蘇大老闆,你可知道豬是怎麼死的麼?」頓了一頓,見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鳳翔令人將早飯端到蘇離離房中。蘇離離昨晚沒吃什麼東西,本就餓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攪著。

  祁鳳翔坐她對面,覷著她脖子上的綾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灕江。江上漁夫以鸕鶿捕魚。以繩索系其頸,令其難以下嚥。如此,鸕鶿捕上來的魚便都吐進了漁夫的倉裡。」

  蘇離離由他取笑,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條斯理道:「看不出來,公子連這些風物地理都知道。」

  祁鳳翔笑笑,「那也不算什麼。王土雖闊,十有七八我都去過。」

  蘇離離放下勺子,將一個鹽茶雞蛋磕在桌上,十指纖纖地拈著碎皮,和風煦日般溫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麼死的麼?」

  祁鳳翔風發意氣的表情頓了一頓,臉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蘇離離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雞蛋。

  祁鳳翔看她眉目之間頗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這小丫頭較什麼勁兒,你不信也罷。我自十三歲離家,交遊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說十有七八,實是自謙。」

  「當真?」

  「當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裡就能識得的。我們在桃葉渡上遇見的沙河幫,就是五年前我救過他們的幫主。」他說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卻有狼的孤傲深沉。身為州將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測,志不可折。

  蘇離離默默吃完最後一口粥,擱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要我來做什麼?」

  祁鳳翔手指叩著桌面,「三日後,你與我到冀北將軍府,去見陳北光。」

  「啊?!」他話未說完,蘇離離已驚叫。雖說陳、祁兩家現下互不相擾,那是為勢所逼,大家心裡都清楚,駐地相鄰,遲早一戰。

  「怎麼?陳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稱,你也不用激動成這樣?」祁鳳翔涼涼地說。

  蘇離離搖頭,「你們兩家是世交?」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鳳翔嘆道:「蘇姑娘,你說話總是這麼直白麼?」

  蘇離離連連擺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麼來一下,我小命兒就沒了。」

  祁鳳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見一個人。」

  蘇離離不寒而慄,「什……什麼人?」

  祁鳳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頜,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這身男裝換一換。」見她驚愕得頓時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計。」

  祁鳳翔素來言出必行,下午的時候,果然有人送來兩套女子衣裙飾物。祁鳳翔拈著那衣料,笑出幾分猥褻,「女人的衣服你會穿麼?要不我幫你吧。」

  蘇離離一把拖過衣衫,將他趕了出去。

  半天,裡面沒有一點動靜。再過半天,聲息不聞。祁鳳翔敲門道:「你好了沒有?」

  沒有回答。

  「我進來了!」

  還是沒有回答。

  祁鳳翔推門進去時,只看見她的背影站在立鏡之前。妃色長裙曳地,由腰及踝,開出一個優雅的弧度。肩背勻停,纖秾合宜,髮長及腰,散亂地披在身後。不知不覺間,蘇離離已不是那個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長成了娉婷女子。

  祁鳳翔站到她身側,望中鏡子裡她悵然失神的眼睛,「怎麼?被自己嚇著了?」

  蘇離離喟然道:「是嚇著了,我這個打扮跟我娘親,實在太像了。」時間如水流過,並去的還有親人。回頭看時,歲月荒涼。

  「真是孩子氣。」祁鳳翔撫上她的頭髮,柔軟順滑,是慰藉的意思,卻不顯突兀,「這個人本就是你,要學會認識你自己。來把頭髮梳一梳。」

  蘇離離低頭看那裙襬,衣袖一牽,抬手劃起一道弧線,忽然莞爾一笑,道:「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麼走了。」她笑得俏麗狡慧,方有了一點少艾女子應有的新奇靈動之意。轉身在屋裡走了兩圈。

  惹得祁鳳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著不動,還像個樣子。當真走起來,頭不正,肩不直,左顧右盼,定要被人議論。」

  整個下午蘇離離的時間都用在了梳妝打扮上。然而女子的髮式,即使最簡單的,她也覺得太難了,那辮子怎麼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鳳翔「給我捉著這縷頭髮。」幾經奮戰,總算把頭髮梳好了,雖然蓬鬆凌亂了點,到底還有些像樣。

  等坐到鏡子前,蘇離離才發現胭脂水粉實乃她的大敵。祁鳳翔從旁參謀:擦得太白了,粉沒抹勻,胭脂像猴子屁股……於是數番嘗試,以兩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結束。

  鑑於蘇離離畫的眉毛高低不勻,祁鳳翔親自動手給她畫了一遍,粗細不同。於是他將細眉添一筆,發現另一邊又細了。反覆添了兩次,眉如大刀,殺氣騰騰。

  蘇離離大怒,祁鳳翔很是挫敗,說畫美人圖從不失手,怎地畫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結論,蓋因蘇離離不是美人,故而影響了他的發揮。

  洗臉淨妝,一番鬧騰,以祁鳳翔撫額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終。

  次日,不知他在哪裡請來一個瑩脂坊的化妝師傅,將蘇離離捉在房中教輔一天。蘇離離哀哀不悅,祁鳳翔勸脅相輔,曰:「別人花錢都請不到的師傅專教你一人,不可暴殄天物。」

  至晚,濃妝淡抹總相宜了。

  再次日,蘇離離淺施脂粉,淡掃眉峰,將頭髮挽作雙鬟。簪上一排單粒珍珠,祁鳳翔將明珠耳夾扣上她耳垂,端詳片刻道:「走吧。」

  門外有車等著,兩人上車坐了,蘇離離四顧道:「張師傅這兩日怎麼不見?」

  祁鳳翔肅容道:「我另托他有事去做。現在告訴你的話,牢牢記好,說的時候,務必一字不差。」

  車外陰天,似昏暗欲雪。青石大道一路行至冀北將軍府前,祁鳳翔下馬投了名刺,回身指了門前獅子銅鶴,低聲笑道:「這陳北光的府制頗多僭越,總不是這兩個月才建的,可見是個浮躁不慎之人。」

  蘇離離手心卻有些出汗,埋頭不答。祁鳳翔將她鬢邊的一粒珠插正了正,語氣清閒道:「不要緊張。」蘇離離點點頭,他便笑了一笑,「多加小心。」

  說話間,將軍府府丞親自迎了出來,將祁鳳翔請進去。蘇離離隨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左右雕樑畫棟,戧戟森嚴。

  大殿之上,坐著一位長髯劍眉的大人,四十上下的年紀,英氣之中帶著儒雅,踞案而候。

  祁鳳翔趨前施禮道:「幽州祁鳳翔,久聞鎮北侯大名,無緣識見。今日特來拜會。」蘇離離便跟著他深深地屈膝行禮。

  陳北光虛扶了一扶,不咸不淡道:「不必多禮。世人皆言,祁煥臣三子,長為鹿,次為羊,祁家有虎,只待鳳翔。今日一見,果是英雄出少年。」

  祁鳳翔直起身來,不卑不亢道:「大將軍謬讚,家兄才略見識數輩於我,晚輩不敢踰越。今日來此,一則奉父命問禮,二則為兩軍交好。」

  陳北光冷笑兩聲,「你倒是虛比浮詞,口吐蓮花。誰不知祁家大公子無能,卻見嫉於兄弟;祁家二公子莫名其妙得了奇疾,纏綿病榻。你祁三公子雖英武過人,卻是庶出,父兄皆不待見。你雖有用,也不過是為臣為奴。」

  祁鳳翔神色連一絲波瀾都不改,道:「疏不間親,為子為弟本是臣奴之分。」

  陳北光緩緩站起來道:「你若是這安分的人,今日便不會到我府上來。」

  他昂首看著祁鳳翔,「前年中秋,祁煥臣家宴,席間問道:『如若起事,當何所以據?』你大哥說,幽州經營多年,當據為根本,建立基業。你卻說應棄幽州,先取京師,立幼帝以挾天下;繼之掃平冀北、豫南,與京畿成拱衛之勢,則基業奠定,然後可以睥睨群雄,一統天下。」

  祁鳳翔眉目微蹙,臉上笑意卻似有似無,聽他讚許道:「這番見解稱得上真正的雄才大略,我若有子如你,必然欣慰萬分!可如今你們京師已下,要取我冀北,竟敢明目張膽到我府上招搖!祁鳳翔,你欺冀北無人麼?!」陳北光重重地一拍書案。

  蘇離離暗暗叫苦,仁兄你所算差矣。我人還沒見著,這冀州大都督只怕把你的人頭都砍下來了。

  陳北光盛怒之下,祁鳳翔緩緩開口,字字清晰:「將軍耳目千里,世所少有。前年家宴,我確實倡謀若此。然而將軍不聞,世異時移,策無長策。方今之勢,瞬息萬變。那年我說取冀北,今日卻是來聯冀北。我既孤身而來,正是誠意殷切,奈何將軍不信。」

  陳北光神色稍霽,哂道:「便聽你能否說上天去。」

  祁鳳翔正色道:「豫南巡撫使蕭節,上月致書我父王,願同討將軍,功成之日,劃地平分。我想將軍踞一江之塹,易守難攻,你我相攻不是上策。現今諸侯並起,各方勢力不下數十,妄動則先失,不如坐待時日。我們兩家和睦,則蕭節也不能輕動。將軍以為呢?」

  陳北光沉吟道:「你我兩地毗鄰,怎能永共太平?」

  祁鳳翔率然笑道:「今日我們合,是上上之勢。但為主者各修德行,為臣者各盡職守,他日若有勝敗,再決可矣。」

  陳北光沉思半晌,扶髯道:「世侄所見甚是。」

  蘇離離差點沒當場笑起來,方才他拍桌子發怒已見殺機,經祁鳳翔三言兩語,就成了他世侄,果如祁鳳翔所說,心浮不慎。這姓祁的混蛋莫非是天生來欺人的。

  冷不防祁鳳翔拋給她一個暗示的眼神,蘇離離略正了正臉色,斂衽上前道:「將軍見諒,奴婢有一請。」

  「嗯?」陳北光疑道,「你有什麼請求?」

  祁鳳翔先叱道:「我與將軍說話,哪有你插話的份兒。」他轉顧陳北光道:「家人無狀,將軍恕罪。這個小婢原是皇宮內殿的侍女,鮑輝屠城時倖存下來,我入京時救了她,所以追隨左右。」

  陳北光細細打量了蘇離離幾眼,顯然想得太多了,「世侄既是龍駒鳳雛,自然多有佳人陪伴左右。」祁鳳翔笑而不語,蘇離離表情有些抽搐。

  她擠出幾分悲痛,道:「奴婢自小失怙,全賴義父提攜養育。鮑輝軾君之日,義父生死不明。近日賴公子多方打探,才知他在將軍府上。奴婢懇請一見。」

  陳北光摸不著頭腦,道:「你義父姓甚名誰?」

  「先帝的內廷侍衛長時繹之。」

  「啊——」陳北光大驚道:「你說他呀。時大人曾與我有些交情,也確實在我府上,然而姑娘要見,多有不易。」

  蘇離離道:「這是為何?」

  陳北光嘆道:「姑娘有所不知。時大人伴隨君側,武功原本深不可測。去年不知為何,卻氣脈逆行,衝破要穴。如今……如今形同瘋癲,人不敢近。我怕他傷人,想將他關在地牢,他一掌便打死我兩名侍衛,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哄得他進了牢裡。姑娘若去見他,倘若被他所傷,無人能救得了你。」

  蘇離離一驚,轉看祁鳳翔,有些猶疑。祁鳳翔挽過她手臂道:「離離,你一心要找他,不如我陪你去,遠遠地看一眼如何?」蘇離離被他那聲「離離」震得一麻,只得懇求道:「將軍大人,即使義父神志不清,我也想見見他。」

  陳北光點頭道:「你這個丫頭倒頗具孝義。來人,帶這位姑娘去地下石牢。」

  祁鳳翔也拱手道:「晚輩陪她一行。」

  陳北光頷首應允。

  冀北將軍府的地牢,觸手是陰寒的空氣,石壁之間透著詭譎氣息。每走一步,便有腳步聲迴蕩。一排陡峭的石階延至地下三丈,再往內行一丈,有一間小小斗室。四壁都是石牆,卻坑坑窪窪。

  將軍府侍衛點著一盞油燈,指引他們道:「這牆上都是當初時大人砸的,他有時癲狂,有時靜默,我們也只能趁他發呆的時候把吃喝送下去。」

  到了一扇鐵門前,門上尺寬方洞,侍衛將燈掛在壁上,躬身道:「姑娘請看。」

  蘇離離自方洞看去,一個人影倚坐在最深處的石壁下,花白凌亂的頭髮鬍鬚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黯淡燈光將他側臉輪廓投在牆上,英挺虛幻。四肢連著鐵鏈鎖在牆上,那鐵鏈的環條都有拇指粗細。

  祁鳳翔道:「能不能把門打開?」

  那侍衛大驚道:「不可,不可。公子,這人內力過人,武藝超群,若發起狂來,無人能擋得住他呀。」

  祁鳳翔道:「他手足扭械,一時也出不了這地牢。陳將軍允我來看他,若連一句話也說不上,未免不近人情。」

  侍衛躊躇片刻,「公子不要多呆,看看就出來。」摸出鑰匙,開了門鎖。那鐵門竟有七寸厚,嵌在牆壁,緩緩滑開尺許。

  祁鳳翔頷首道:「你去吧,我們看看就出來。」

  侍衛逃也似地跑了。

  蘇離離站在門前,望著那靜默的人影。祁鳳翔一手合在她腰上,道:「進去。」將她半攬進了石室。

  坐在地上的人影動了動,極其緩慢地轉過頭來,看不清面目,卻漠然地對著蘇離離。

  蘇離離看看牢頂,用儘量散淡地口吻道:「時大哥,這桂園曉月怎麼不似太微山的亮啊?」

  時繹之緩緩將頭抬起來,露出面目,鬍鬚蓬亂地飛著,眼睛卻明亮,瞳孔渙散中漸漸收縮,定在蘇離離身上,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手腳一動,牽得鐵鏈細碎作響。他像是激動,又像是驚訝,聲音如沙礫摩挲,「蘇姑娘,你……你回來了。」

  他這句「蘇姑娘」一出口,蘇離離腦中電光火石,頓時明白了祁鳳翔的用意,震動之下,竟愣愣地站在那裡,忘了開口。

  時繹之思緒雜亂,看著蘇離離,一時又抓住一些零亂的片段,「不,不對,葉夫人,你……你嫁給葉知秋了。」

  祁鳳翔站在後面,聲線低沉,並不急促卻帶著壓力道:「接著說。」

  蘇離離彷彿思維已從話中抽離,機械地問:「時大人,七年不見,你竟要趕盡殺絕了麼?」

  此言一出,時繹之混亂的頭腦剎時如平湖落石,激起千層浪,用手抱著頭,略顯狂態道:「不,不,我是奉了皇命,我不殺你,我不殺你,我不殺你……」

  他內力充沛,聲音雄厚,竟震得蘇離離耳中有些嗡嗡作響。

  祁鳳翔清冷地吐出兩個字,「繼續。」

  蘇離離道:「先帝給你的東西呢?」

  「東西?」彷彿正要連上的記憶被從中突兀打斷,他不假思索應道:「在我這裡。」

  「給我。」

  時繹之摸索著在衣襟裡理出一條線繩,就脖子上扯斷,遞了過來,鐵鏈隨著他的動作嘩啦啦響著。線繩之下,墜著一個細長的物件,三寸長短,有些像三棱刀,只是刃面各有參差不齊的齒,狀如鑰匙。

  蘇離離看一眼祁鳳翔,祁鳳翔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蘇離離走上去,接過那鑰匙,正要收手,卻被時繹之一把抓住了手腕,叫道:「辭修,辭修,你別走!」他力量之大,捏得蘇離離「啊」地一叫,想掙脫,卻全無作用。

  祁鳳翔沉聲道:「順著他說。」

  蘇離離被他一提,負痛哀求道:「我不走,我不走,時大哥你放開我的手。」時繹之愣愣地鬆開,卻一瞬不瞬地望著蘇離離。愛慕,相思,悲慟,記憶百味雜陳。蘇離離望進他眼眸,反倒鎮定了下來,對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鬧好不好,我去倒點水進來。」

  時繹之點頭,蘇離離轉身將那三棱鑰匙揣插在腰帶裡,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跑,竟走出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氣度。祁鳳翔低低道:「你慢慢出去。」

  蘇離離依言走到門邊時,時繹之像突然發現了祁鳳翔的存在,忽然站起來道:「你是誰?」

  蘇離離一愣,祁鳳翔不語,負手在後做手勢讓她走。

  蘇離離提了裙子剛邁出鐵門,時繹之大吼了一聲,朝蘇離離撲過來。他雖面貌憔悴,身形卻靈動,一掙之下被鐵鏈縛住了。祁鳳翔一把將蘇離離推出地牢,叫她「快跑!」回手注力推上厚鐵門,剛一拉合,便聽見「砰」地一聲巨響。時繹之竟掙脫鐵鏈撲到了鐵門之上,他內力所注,透鐵入壁,仰天長嘯間,已是狂症大發。

  內壁聲音迴蕩,祁鳳翔只覺氣府一震,竟被他內力破空而傷。強壓下激盪的真氣,一把撈起蘇離離快步躍出地牢。甫一見光,祁鳳翔已聽見地下動靜,將蘇離離放下道:「躲開這裡。」蘇離離一愣的工夫,四面找路,卻是在後院演武場上,全是圍牆。祁鳳翔見狀有些著惱,將她往前一推,「往那邊跑,放伶俐點。」

  蘇離離跑開兩步,便聽見後面呼哨聲起。她停住腳回看,時繹之已追了出來。兩個將軍府的侍衛虛攔了一下,被他手一揮掃開,直取祁鳳翔。祁鳳翔不敢接他,順手提起一柄日月刀,脫手擲去。時繹之衣袖一振,將刀阻落。祁鳳翔打點精神,避開他掌風,須臾已躲閃了七八招。

  蘇離離恍惚間,有些記得這場景,母親蘇辭修說:「你要趕盡殺絕了麼?」那個人錦衣束袖,一掌擊向父親,蘇辭修斜刺裡撲到丈夫身上……那人在雨中大慟,「辭修,我不是要殺你……」程叔拉她手道:「小姐快走!」大雨滂沱掩住了逃亡的孩子微渺的腳步聲。

  蘇離離轉身疾步向前,大聲道:「時繹之,你住手!」

  時繹之被她一叫,眼前的景緻與記憶有瞬間的重疊,一緩之間,祁鳳翔脫身而出。誰也不知道人的心智是怎樣生成,時繹之不知是被觸動前情,還是遺忘過往,竟陡然像紅了眼的魔頭,殺戒大開,身形如鬼似魅,瞬間放倒了兩個侍衛。

  祁鳳翔大驚道:「糟糕,他真氣衝破百會了。」

  蘇離離急急接了一句,「那就怎樣?」

  「那就瘋得徹底了!」祁鳳翔一把扯開她,勉強將時繹之一拳從旁格開。煞氣撲面而來,竟讓人站不穩腳。

  時繹之第二掌擊出時,一個纖瘦的身影至側面穿入,鬟青珠垂,擋在了祁鳳翔身前。毫釐之差,時繹之早已昏聵凌亂的神智永遠記得那一刻的真實,令他此後十年日夜不能釋懷。早已凌厲的殺意陡然一頓,意念強大得勝過身體的極限,本將從掌而出的真氣出乎意料地生生收住,自手三陽經回溯,直抵百會,逆沖羶中。

  蘇離離穿入,時繹之停手,祁鳳翔攬她後躍,都在一瞬之間。丈餘外,祁鳳翔落地,蘇離離伏在他懷裡不動。他一驚,扣她腕脈,脈息略顯凌亂,卻勃勃不息。想來時繹之內力深厚,發之如洪水傾瀉,雖然及時收手,蘇離離還是被他掌風擊暈了過去。

  然而越是雄厚的內力,發力之時越不容易收住。蘇離離脈息無傷,只是昏厥,時繹之竟將內力全斂,必致經脈逆行。祁鳳翔攬著蘇離離,如臨大敵地注視時繹之,看他這番氣脈衝突,不知是要瘋得更厲害,還是經脈毀損而死。

  然而時繹之卻默然無聲地站在當地,眼神空虛卻清澈不渙散,有些莫名地望著自己的手。就這麼站了片刻,他左腳一動,祁鳳翔手一側似要因應。時繹之卻是退了一步,他緩緩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一轉身躍向牆邊,輕功如臻化境,竟絕塵而去。

  角落門上,將軍府的侍衛探出頭來,見瘋魔已走,才紛紛湧入校場。祁鳳翔神色冷峻,望向他離開的方向,見陳北光也進來,正聽侍衛解說,祁鳳翔將蘇離離插在腰帶上的鑰匙收入自己襟衣,抱了她起來,淡淡道:「陳將軍,離離被嚇暈了,我也不便多留,先告辭了。」

  陳北光慢慢踱到他二人身邊,看著蘇離離道:「世侄有所不知,我這地牢牆裡嵌了熟銅管。」他抬起頭看祁鳳翔,「你們在牢裡說的,我都聽見了。」

  祁鳳翔微微一笑,「聽見什麼了?」

  「先帝的什麼東西?」陳北光也不跟他弄虛。

  祁鳳翔神色不變,「我也不知是什麼東西,還不及琢磨。不如將軍替我看看。」他右臂抱著蘇離離,左手摸到她腰肋。

  陳北光見他如此識相,倒放下了些戒心。只見祁鳳翔在蘇離離身上摸索半天,扯出一張寫滿了字的手絹。祁鳳翔自己也不知何物,慢慢拂展,再慢慢遞給陳北光。

  陳北光接來,初見時神情一凜,細看之下,竟蹙眉慌亂。手撫著絹子,細細辨那字跡,顫聲道:「肯將白首約,換作浮萍聚……」他失態地扯住祁鳳翔的袖子,「這……這是哪裡來的?她在哪裡?」

  祁鳳翔察顏觀色,冷靜簡捷道:「時繹之給的。」

  陳北光若有些微頭腦,便該看出這手絹雪白,不可能是時繹之身上得來;祁、蘇二人在牢中索要這東西,必是知道那是什麼。然而他一躍而起,將手一招,「跟我追!」竟帶了侍衛衝出了時繹之所去方向的角門。

  祁鳳翔旁觀眾人去盡,肅峻的神色竟漾起幾分冷笑。低頭看看蘇離離,猶自昏在他臂彎裡,他收了笑意,將她橫抱起來,徑直往將軍府大門而去。

  蘇離離恍然醒來時,身在低矮狹小的船倉裡,一燈如豆。暗黃的舊艙板上開著一扇小窗,窗外正是夜幕深垂,水聲似有若無。祁鳳翔白衣散發,倚坐窗邊,看著江面低回的漪紋,側臉的輪廓寧靜出塵,竟似帶著幾分寥落入骨。

  他沒有回頭,卻平靜道:「醒了?」

  蘇離離掙了兩下,坐起來,身上蓋著一床薄被,頭髮散亂垂墜,衣裳卻還穿得好好的。她裹了裹被子,蜷靠艙壁,愣愣地問:「這是哪裡?」

  「渭水南岸。」祁鳳翔回過頭來,眼神有些不可測的深沉。

  「為什麼要擋那一掌?」

  蘇離離道:「你受了傷就帶不出我來,我受了傷你還能救出我。我想活命,只能先予後取。賭他還記得當年的事,難得僥倖。」

  祁鳳翔看不出作何情緒,似乎有那麼幾分讚許的意思,「你一念之間能想到這麼多,也很不容易。但時繹之的掌力沒人擋得起,一擊斃命。」

  蘇離離道:「上京城破之日你救了我一次,我不願欠人情,還你一次。」

  祁鳳翔定定地聽完,看著她不語,良久淡淡笑道:「好。現在鑰匙有了,我們說說那匣子的事吧。」

  蘇離離並不驚訝,也不奇怪,順著他語氣淡淡道:「我猜言歡沒有等到你贖她,是絕不會告訴你實情的吧。」

  「她比你實際,雖功利了些,也算得上聰明。」

  蘇離離審慎地問:「她怎麼樣了?」

  祁鳳翔停頓了片刻,「該怎樣便怎樣。」

  蘇離離只覺一股涼意從頭蔓延到腳,「你殺了她?」

  祁鳳翔嗤笑道:「你不也拿她當過替身,現在貓哭耗子了?」

  蘇離離將臉埋在被子上,沉默片刻,抬頭時眼睛有些潮:「她很可憐。從小就跟在我身邊。我爹死的那次,我摔傷昏迷不醒,官兵為找我,要放火燒山。她的媽媽,就是我的奶娘,帶著她出去止住了他們。官兵走了,奶娘死了,程叔背著我逃到關外。」

  「我花了四年的時間才在京城找到她。那時候她見到我哭了,求我救她。可我想盡了辦法也沒能救得了她……她也漸漸變了。她無非是想找一個依靠,你本可以對她好些……」

  祁鳳翔打斷她道:「你想得太簡單了。你不顧京城危險來尋她,她卻能出賣你。有朝一日難保不把這個真相出賣給別人。女人的怨恨,有時很沒有道理。我封她的口也是幫你的忙。若是別人,未必如我對你一般溫柔。你想想程叔吧。」

  蘇離離一個寒戰,「我不知道什麼匣子。」

  祁鳳翔搖頭道:「太急躁了。說謊之時切忌心虛,要耐心找到最佳的時機,讓謊話聽來順理成章。」他撫膝而坐,衣袖上繡的暗紋花邊落在白衣底襯上,神情落落大方而收斂內涵,不似定陵的曖昧危險,不似扶歸樓的英越出眾,反倒像世外散人一般蕭疏軒朗。

  「已故的戾帝做太子時,有一位老師,」他起音揚長,像講一個悠遠的故事,「也就是太子太傅葉知秋。相傳他有經天緯地之才,鬼神不測之術,展生平之所學,著出統御天下之策。先帝看後大為讚許,令良工巧匠以鋼精鑄匣收藏,用奇鎖鎖上。世人稱之為天子策。」

  祁鳳翔今夜似刻意要跟她多說些話,續道:「傳說那鋼匣淬錳鍍金,可千年不鏽,若非三棱鑰,便是刀劈斧砍也打不開。先帝將匣子留與葉知秋,令只傳繼位之君。然而昏君登基時,不知與太傅起了什麼齟齬,葉知秋竟離朝而去,不知所蹤。那天子策也失了下落。」

  「從此人們便傳言,天子策得之便能得天下。昏君雖登大位,卻因失了這個匣子,故而失了天下。」

  蘇離離無奈笑道:「天下之道,紛繁複雜,能裝在一個匣子裡,你信?」

  祁鳳翔便也笑道:「我正是有些不信,所以好奇。」

  蘇離離仍是笑,「我也挺好奇,這麼個東西害了我父母家人,到底長什麼樣子。」

  祁鳳翔往她身邊挪了一挪,溫和道:「蘇姑娘,你還小,歷練有限。在我眼裡,你是晶瑩透徹,無所遁形的。你每說一句話,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從被角拉出她纖細的手指,「不要跟我說謊,好麼?」

  蘇離離手一縮,沒縮掉。他溫柔地捏著她的手,溫柔卻不容抗拒,讓蘇離離頓時毛骨悚然,不知他意欲何為,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做出了抗拒的姿態。

  祁鳳翔卻兀自用拇指摩挲著她的掌心,似研究般問道:「你做棺材怎地沒有繭子?」

  蘇離離本已緊張到了極致,幾乎是咬著唇道:「我這些年不做改板,卸料的事。」

  祁鳳翔從艙角抽出一個木盒子,一手揭開蓋子,叮叮噹噹倒出十餘根兩寸長釘,釘頭四棱鋒銳尖利。祁鳳翔拈起一枚道:「這個東西叫做斷魂釘,可以從你手指尖釘進去,直到指根。定陵那夜你也看見默格用了。我猜你看見他那張臉定然怕得說不出話來,所以還是我來吧。」他彷彿處處替她著想。

  蘇離離聽得分明,一急之下,手舞足踢想掙扎開去,卻哪裡鬥得過祁鳳翔分毫,被他按趴在船艙裡,壓制得幾乎動彈不得。蘇離離駭怕之下,放聲慘叫,破口罵道:「……祁鳳翔,你他媽的瘋子,老娘沒有什麼匣子!你放開我!」

  祁鳳翔將她兩手死死按在褥上,卻俯在她耳邊低沉道:「別這麼叫,讓人聽見還以為我在怎麼你呢。」他胸口抵著她的背,唇頷拂著她的耳鬢,蘇離離掙不開他,欲逃無路,欲死無門,再也控制不住,臉伏在被縟上,虛弱地抽泣起來。

  祁鳳翔一隻手捉住她纖細的兩腕,另一隻手拈著釘子,用那銳利的針尖在她手背細膩的皮膚上輕輕劃過,看一道淺淡的紅痕慢慢浮現,好整以暇道:「刑訊逼供這套我還真不太通,我們摸索著來吧。」

  蘇離離咬著唇,哭得一塌糊塗,「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她幾乎是叫喊。

  祁鳳翔沿著她中指的指骨一直劃到指尖,柔情款款道:「這個釘在手指上,也要不了你的命,只是疼些罷了。你可以不說,我們每天使一使,耗著吧。」他將那釘尖對準她指尖輕輕一旋,雖沒鑽破皮膚,卻有尖銳的刺痛。

  蘇離離大叫一聲,「啊——等等!」

  「什麼?」

  蘇離離聲音細弱地問:「這個……這個是從定陵那個化了水的……死屍身上取下來的?」

  「不是,是全新的。」他溫存的語調被這一問攪得有些僵硬。

  「乾淨不?」蘇離離膽怯地再問一句。

  「乾淨得很。」這次頗有些咬牙切齒。

  「那……那你用吧。」她像被遺棄的貓兒,心知不免,純然的畏縮害怕。

  祁鳳翔沉默了一會兒,卻緩緩鬆了手勁,只捉著她手不動。儘管被他幾乎是抱著壓在地上,蘇離離卻顧不上臉紅,心裡害怕,身子竟有些發抖。祁鳳翔鬆開她,坐起身,往後挪了尺許,靠在艙壁上。

  他看著蘇離離趴在艙板上抽泣,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忽然低頭,將那枚釘子在自己左手虎口比劃了一下,緩緩紮了下去。蘇離離覷見他這個動作,大驚,一噎之下,抽泣止住了,停頓了片刻,轉化為打嗝。「嗝……」她想努力克制,卻毫無辦法,「嗝……」

  船艙裡一時詭異非常,祁鳳翔徐徐用力將釘子扎得更深,始終冷靜,卻有深沉的狠厲。他默然注視著自己的手,良久,拔出釘子扔到窗外。手上有鮮紅的血湧出,他視線隨著那枚釘子劃出的弧線,沒入水面,眼光凝在波紋上不動。靜謐中只有蘇離離不時打嗝的聲音。

  他的神色平靜冷淡,蘇離離卻覺得他此刻的情緒雜亂而難以捉摸,像地下的岩漿湧動,一會要是噴湧起來,不知會不會把她拋屍沉江。「嗝……」蘇離離手腳並用爬向艙口,推開艙門,卻見孤舟一艘,泊在江邊,離岸丈餘又沒有舢板。

  她也顧不了許多,就想往水裡跳,剛摸到船邊,衣領一緊,被人提了回去。祁鳳翔涼涼地嘲笑:「蘇老闆,你這是要投江自盡麼?這邊太淺了,我可以幫你扔到那邊。」

  「嗝……不是,我是……嗝,想上岸活動活動……嗝。」她萬分沮喪,痛恨自己沒用,方才不僅被他嚇哭了,此時還不住地打嗝,既影響說話的連貫,又影響說話的氣勢。

  祁鳳翔看著她,默然良久,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還真是不經嚇。」

  蘇離離往日惟覺他笑裡藏刀,此刻卻巴不得他戴上這副假惺惺的面具,正在腦海裡搜刮著話來答,祁鳳翔已遞過一杯白水,「喝水。」

  蘇離離接過來,一小口一小口連續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打嗝止住了。一下子安靜下來,蘇離離倒不知該說什麼好。

  祁鳳翔卻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抿了一口,自語道:「我曾經聽一個大夫說,打嗝是因為緊張。看來果然不錯。」

  蘇離離「呵呵」假笑了兩聲,「那是因為你用刑訊逼供來嚇我」。她把「嚇」字咬得格外精準。

  「其實審訊女人,不必讓她痛苦。」他眼神曖昧,眼角的線條流出神韻,「而該讓她快樂。可惜你不是女人,頂多算個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不跟他做無謂的掙扎,以免惹禍上身。她幹笑道:「那是,那是,你相信我沒有你要的東西就好。」

  祁鳳翔置杯大笑,且笑且答道:「我不相信!我本可以殺了你,也可以讓人審你。」

  「那……那你為什麼不?」蘇離離問出來就想打自己耳光,真是找死。

  「因為我答應過別人。」他收了笑意,只剩一派清冷和煦。

  蘇離離漸漸睜圓了眼睛,「誰?」

  祁鳳翔不答,蘇離離也顧不上怕他,一把扯住他袖子,「是不是木頭?」祁鳳翔袖口洇染著團團血色,由深及淡,似桃花霧雨,手腕上猩紅蜿蜒如渠,虎口傷處卻已止住了血。他皺眉看看那隻手,道:「你可知道皇上是怎麼死的?」

  「被鮑輝殺死的。」

  他搖頭,「是你那個木頭殺死的。」

  蘇離離這麼久以來,驟然得到木頭的消息,微渺的期待與難以置信疊交衝突,竟愣在了那裡。

  祁鳳翔淡淡道:「鮑輝雖有不臣之心卻沒那麼蠢。弒君會成為天下諸侯群起而攻的藉口。皇上暴死,無論是不是他做的,都可以算在他頭上了。我和江……和木頭定了個約,他替我殺皇上,我替他殺鮑輝。」

  蘇離離驀然想起祁鳳翔定的那具棺材,木頭親自刻了符咒,刀刀峻峭,要讓鮑輝永不超生,「他和鮑輝有仇?」

  祁鳳翔點頭笑道:「有仇,家破人亡之仇。」

  「他是誰?」

  「哈哈哈哈,你和他朝夕相處兩年,竟然問我他是誰?你真是單純得像個傻子。」他笑得肆無忌憚,罵得痛快淋漓。

  蘇離離默然,她確實該被嘲笑,不明不白地救了一個人,到頭來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然而她忍不住要問:「他在哪裡?」

  祁鳳翔頓了一頓,才道:「我也不知道。」

  蘇離離審視他的表情,一無所獲。木頭殺了那昏君……可皇帝豈是這麼容易殺的,時繹之武功如此高強,這樣的人皇帝身邊還不知有幾個。她突然緊張道:「他……他是不是死了?」

  祁鳳翔頗不耐煩,「沒死,也許他另有事做。」

  扶歸樓頭,欠錢君說,還找別人做什麼,我去就是了。祁鳳翔說我沒有合適的人,不行,必須得有十足的把握。蘇離離靈光一現,忽然就回過了神來,「他和鮑輝有仇直接殺鮑輝不就完了,為什麼要和你定下這個約定,替你殺皇帝,讓你替他殺鮑輝。」

  祁鳳翔嘆道:「你真是蠢得讓人想打你。他為什麼這麼做,我也不知道,興許是想替你報個殺父之仇,順便跟我叫板,迫我答應不許傷了你。」

  「可他叫我不要相信你,他自己卻信你?」蘇離離萬念之中,慌不擇言。

  祁鳳翔微眯起眼睛,望進她眼眸,「他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只對值得信的人守信用。他正是少數這樣的人之一。」見蘇離離聽得愣愣的,手指在她眉心一劃,看白痴一樣憐憫地問:「明白了麼?」衣裾輕拂,轉身到船頭上去了。

  蘇離離猶自發呆。木頭原來什麼都知道,他知道祁鳳翔盯上了蘇離離,才與他定約不許傷她。為了這個,他替祁鳳翔殺人,為她報仇。祁鳳翔果然也殺了鮑輝,果然也按下天子策的秘密,沒有當真逼迫於她。可是木頭呢?木頭在哪裡去了?一時只覺得雜念紛亂,耳中漸有萬馬踏蹄般的轟鳴,鼻梢彷彿嗅到了塵土飛揚的味道。

  蘇離離猛然自發呆中醒轉,鑽出船艙,見祁鳳翔臨風而立,衣袂飄飛,注目遠方。蘇離離順著他目光看去,西南方遠遠的地平線上,太陽將出未出,大隊的騎兵暗雲一般壓來。蘇離離驚道:「什麼人馬?」

  祁鳳翔的目光卻幽森遼遠,平靜得出人意料,「幽州戍衛營。」淡漠的語調像蟄居的豹,潛藏著萬千殺機:「為戰之略,需謀全局。一招既出,豈能隨意更改。陳北光如此庸才,即使坐踞一方,也不足為我對手。」

  他伸出手去,染血的手指盈盈舒張,晨暉明滅間,穩靜的姿勢像開出了一朵佛光瀲灩的紅蓮,卻襯在暗沉殺戮的背景上。蘇離離從旁看去,彷彿已觸到了烽煙征塵的厲烈快意與凌駕萬物之上的悲厭冷清。

  祁鳳翔太過複雜莫測,蘇離離瞬間明白,自己永遠不是他的對手。扶歸樓一時的巧言令色,恍若隔世,幼稚無比。蒼穹之下,風塵之上,人如飄蓬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