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一人方臉闊額,頭上的盔纓飄飛,衣甲燦然,縱馬直至面前。木頭不露聲色地將蘇離離擋了擋,那人已然勒住馬,執鞭指他二人道:「你們是什麼人?」
木頭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極不客氣道:「這山路已經封了,你們怎能私自進山。來人,把他們拿下!」
木頭左手往後把蘇離離微微一推,右手拿過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雲流水般優美地劃到地上,一地碎石繽紛而起,「啪啪」作響打在每一個人腳踝上。用力,角度,無不精確。他將竹杖一拄,對著錯愕的諸人道:「我們只是過路,還是不勞各位拿人了。」
那將領一把擎出佩劍道:「你要做什麼?!」
木頭看著他那把劍,鋒刃光華,亮可鑑人,仍是平靜道:「不做什麼。我們即刻就要下山。諸位有事請行。」
將領怒道:「小子,你知道這山裡有什麼嗎?也敢在此亂闖!」
「有什麼?」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是搖頭道:「事關天下大事,跟你這山野小民說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蹤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細審。」
木頭微微蹙眉道:「可你們加起來也打不過我,拿不住啊。」
那將領也皺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難麼?」
蘇離離從木頭身後側出半身來,道:「敢問軍爺,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將領一臉得色,「梁州州將早在三月前就被殺死了,如今佔據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趙將軍。」
她又問:「哪位趙將軍?」
「姓趙,諱無妨。」
木頭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還請入山公幹,我們這就下山。」一把拉了蘇離離便走。那將領也不糾纏,看他們轉身往山下去。蘇離離默默地被他拉著走,突然問:「木頭,你說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麼辦?」
「殺。」他回轉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這個趙無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個。」
蘇離離冷笑道:「他說山中有什麼東西關乎天下大事。我爹當初被官兵追殺,死於此地,此事稍做打聽,也不難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趙無妨得了去,別說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頭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該還派人來找。我們且下山打聽一下,看是不是那個趙無妨。」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後面「啊」的一聲,緊接著刀劍聲起,乒乒乓乓響個不住。木頭拉著蘇離離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轉過一個彎,便見那十餘個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連同那個將領與一個白衣人影鬥在一起。木頭細細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個農婦。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卻十分奇怪,似乎是個大竹筒。她將筒口對著誰,誰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轉動,那竹筒四轉,圍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紛紛矮身躲閃。那將領破口大罵道:「凌青霜你個臭婆娘,躲在這裡暗算老子。」
那農婦更不答話,手指將竹筒上的機關一扣,密密的銀線飛出竹筒。那幾人閃身避過,只聽鏗鏘之聲釘在石牆上,竟是寸長銀針,閃著幽藍的光,顯然是有劇毒。那七八人環伺左右,農婦顧此失彼,手臂上已著了兩劍。那將領怒道:「大家小心著些,她的銀針總有射完的時候,不怕砍不死她!」
蘇離離幼年時便對官兵沒有什麼好印象,此時一見那農婦勢弱,對木頭道:「救那大姐。」
木頭長身而起,落入陣中,只一招便奪過了那將領的劍,那人一見是他,立時恨道:「我便知道你們不是什麼好東西!」木頭嗤嗤兩劍劃開他前襟,他再不敢說話,連連退到馬旁,上了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兩卒也尾隨而去。木頭收劍站住,看他去遠,天已漸漸黑盡。農婦倒在地上喘息,捂著肩臂傷處。蘇離離過去扶她,手觸到她身邊竹筒時,她叫道:「別碰。」蘇離離忙縮了手,那婦人道:「小心傷人。」蘇離離便聽出她話裡的善意來,轉到另一邊扶她坐起。
木頭轉過身來,抱拳道:「前輩便是人稱晉陽歸飛鶴的凌前輩?」
「我是凌青霜,我們夫妻隱居已久,可不是什麼江湖前輩了。」她抬頭看著木頭,「這位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不僅招式奇妙,內力更是精純,必不是自己的修為。」
木頭坦然道:「是一位前輩高人為救我性命傳了給我。大姐為何要殺這幾個兵士?」
凌青霜咬牙道:「趙無妨的手下殺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殺!」
蘇離離雖覺她如此行事太過偏激,此時也不由得問道:「這個趙無妨是何許人也?」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狠毒陰險之徒,引了千餘人襲擊了梁州邊郡,鏖戰數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個為首的,便是他兄弟趙不折。」
蘇離離遲疑道:「他們是來找什麼東西麼?」
凌青霜冷笑一聲,「什麼好東西,也就是兩個月前,在後山發現了金沙。趙無妨令人提煉,以做軍資。不料前兩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個空,他們將山封了,四處拿問。趙無妨蒐羅在手下的那幾個江湖異士逼問我們,我丈夫性子急與他們爭執起來。他們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條小紅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說到這裡,眼裡浮出悲色。
蘇離離見天色已晚,扶了她起來,三人走到山腳下茅屋。凌青霜用一塊圓鐵封住那竹筒,對蘇離離道:「我們夫妻都擅使暗器,你們幫過我,我無以為報。你不會武功,這個流雲筒就送給你防身吧。」她打開機關給蘇離離看,道:「你要小心,這裡面有機簧,鋼針射出時力透鐵石,不可誤傷了自己。」
蘇離離也不知這暗器厲害,接過道了聲謝。凌青霜不再說什麼,也不管身上劍傷,轉身從他們昨日來路走了。蘇離離把那流雲筒拿在手裡翻看著,抱怨道:「讓那幾個傢伙一鬧,這半夜三更的,我們到哪裡落腳去。」
木頭看她一臉疲憊,七分真實,三分假裝,道:「這裡是不能呆的,先到前面鎮上吧。」
蘇離離皺了眉,作弱不禁風狀,「我走不動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還被官兵嚇。」
木頭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蘇離離大喜,將流雲筒用繩結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背。木頭的肩背不見得很寬闊,卻堅實平穩,令人安心。伴隨著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兒時催眠的搖晃,夜風拂面中,蘇離離抱著他脖子迷迷糊糊地眯著。她溫軟的鼻息掃在他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癢,卻像背負著世間的美好,心懷珍惜。
邁過地上一條溝渠,晃了晃。蘇離離模糊地問:「重不重?」
木頭說:「不重。」
小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還亮著燈,夥計倚在櫃後瞌睡著。忽然櫃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睜眼看去,但見一個年輕男子,劍眉星目站在面前,他笑著說:「給我一間客房。」臉上的神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笑容讓夥計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還背著個人,那人似是睡著了,伏在他肩上,隱約看見白皙的額頭和如畫的眉尾。夥計將他們引進房去,關上門出來,心中猶自疑惑不定,這人容色俊朗態度謙和,深夜背著個人趕路倒像趕得心情愉悅。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蘇離離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來,打了個呵欠,欠起身看時,木頭坐在她腳邊,背靠了牆閉目養神。蘇離離輕手輕腳地爬到他身邊,靜看他的側臉,一如那年在院子裡相偎醒來的清晨。輪廓優美,挺直的線條不失圓潤,就像他本人剛毅而不堅執,感情沉默卻深刻。
木頭眼睫微微一抬,睜開眼來,跟她目光對個正著。他聲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經地問:「怎麼?我臉上有錢?」
蘇離離「噗嗤」笑了,戳著他肩,問:「早醒了吧。」
「你打呵欠的時候。」
蘇離離也背靠了牆,跟他並肩倚仗坐著,打趣道:「江大俠住這麼好的房間,我倒好奇,你一會怎麼付房錢。」
木頭「嗯」了一聲,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來,「在這兒等等,我去把趙不折的劍當了。」
蘇離離大喜,讚道:「原來你也不是不知變通之人啊!不錯不錯,昨夜你奪了他的劍我就想著能賣個一兩二兩的。可惜啊,趙無妨的金子讓人偷了;不然我們順手用用倒不差。」
趙不折的劍乃是龍泉上品,一把賣了五十兩,還是因為沒鞘才折了價。蘇離離一邊在房裡喝著才出鍋的薑汁肉末粥;一邊痛惜著木頭不會談價錢,要是她去必定能多賣十兩。拈一塊生脆的鹹菜嚼著,說:「木頭,我們現在有幾十兩銀子,到劍閣去玩玩,然後回三字谷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墊了松針蒸成,只比拇指稍大,薄皮醬餡,一口一個,鮮香可口。木頭嚥下一個,方道:「好,等我把趙無妨殺了就去。」
蘇離離「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這種事,我這輩子也不睬你了。」
木頭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殺他只是舉手之勞。」
蘇離離怒道:「胡扯。趙無妨那是什麼人,連祁鳳翔都沒捉住的人。你看他身邊又是毒蛇猛獸,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麼用,讓蛇咬一口還能不中毒?到時候我來給你釘薄皮花板麼?!」
木頭抬起清亮的眸子看著她,「這人害死程叔,還傷過你,你爹的東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裡總是放不下的。」
蘇離離默然了一陣,緩緩搖頭,「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經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罷,沒拿到也罷,隨他去吧。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她說到這句驟然停住了,聲音像瞬間有些凝固。
木頭慢慢放下筷子,看著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說不殺就不殺。」
蘇離離沒好氣地抬頭道:「你就知道氣我。」
木頭抿了抿唇,低眉順眼,把碟子裡最後一隻小包子搛到她碗裡。
天河府在小鎮西北二十里,並無兵馬駐守。蘇離離背著流雲筒與木頭徜徉街市,自得其樂。在街邊大娘的籃子裡買了一包縫被縟的大鋼針,打開流雲筒後的機關,一枚枚順了進去,搖一搖,卻聽不見針響。蘇離離道:「真是個怪東西。」
木頭道:「你不知道,凌青霜在江湖中為人稱道的就是暗器。他們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僅能制,且善使。她送你的這個流雲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還無緣一見。」
「哈?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三字谷裡常有江湖中人來求醫,聽說過一些。」木頭遙遙望見遠方天空似有浮塵,不覺皺了皺眉。
蘇離離道:「今後誰要是敢欺負我,我用這個對付他。哎,你說這個鋼針射到人身體裡會不會死?」
木頭仍然望著街道盡頭,微抬著下巴,「你不妨試驗試驗。」
「怎麼試驗?拿你試驗?」
他搖頭道:「馬上就可以試了。」
街市那邊嘈雜起來,人們驚慌奔跑著,朝這邊湧來,叫道:「山賊下來了,山賊下來了!」旁人一聽,也不顧攤鋪,撒腿就跑。蘇離離轉身拉著木頭的腰帶,木頭攬著她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塊,兀自不動。
木頭問:「你用流雲筒,還是我出手?」
蘇離離皺眉道:「我沒殺過人,有點心怯,還是你來吧。」
他們慢條斯理議論之時,街角已經揚起了塵土,一夥山賊舉著長刀,縱馬而來。
馬賊吆喝著沿街衝了過來,為首之人騎在馬上,個子比別人矮了一頭,雖穿著男裝,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從左肩垂至腰際,髮梢微微搖曳,右耳上卻戴了枚單粒的紅珊瑚耳墜子。七八匹馬將木頭和蘇離離團團圍住,走馬燈一般轉著。
那女賊舉一把窄而薄的長馬刀,扛在肩頭朗聲笑道:「這兒有兩個膽大的!」其餘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輩,跟著嘿嘿笑。女賊將馬刀一指,對著木頭眉心道:「小子,你們兩為什麼不跑?」
木頭一指蘇離離,「她跑不動。」
蘇離離道:「亂講!我怎麼跑不動。不過是不想跑罷了。」
那女賊微微一笑,一排牙齒倒是齊如編貝,「你為什麼不想跑?」
蘇離離也微微笑道:「你們做你們的事,我們做我們的事。我們身上沒錢,你們該搶誰搶誰。」
女賊點頭道:「我們只搶錢,沒有錢的就去給我們做苦工。」
蘇離離一片摯誠道:「我不會做工,只會做棺材。」
女賊卻聽得變了味,眉毛一豎,「你還是給你自己做棺材吧!」馬刀一揮便向她砍來,木頭背著一手,另一隻手當空一劃,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她刀刃。只聽一聲脆響,馬刀尖刃從中折斷,雪亮地閃在木頭指尖。
也只是一剎那的工夫,女賊愣了,其餘的山賊也愣了。木頭緩緩鬆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蘇離離見他如此厲害,也禁不住跟著得意,上前挽了他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女賊躍下馬來,將斷刀回握肘邊,正色抱拳道:「這位小兄弟,剛才多有得罪,請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馬,其餘的人也紛紛下馬行禮。
木頭淡淡道:「我姓木。」
女賊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歧山大寨的。」她說著,街尾那邊也過來了一隊人馬,為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織的大氅子,陽光下一照,閃著藍綠色的幽光。
莫愁迎上去叫道:「當家的,這裡有兩位好本事的兄弟,你來瞧瞧。」說話間他縱馬近了,蘇離離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馬背時,脫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那人方方的臉廓,抬眼時確鑿無疑,正是三年不見的莫大莫尋花,他細看了片刻,大喜,搶上前來一把抓住她肩膀,「離離!你怎麼會在這裡。哈哈哈。」順手拍了木頭一下,「你還跟這小子混著啊。」
蘇離離猛點著頭,一時說不出話來。莫大打量她兩眼,遲疑道:「這麼幾年,你怎麼越長越……越娘了。」不僅蘇離離笑,木頭也笑,連旁邊的莫愁都笑了。
莫愁扯一下他衣袖,「人家本來就是姑娘,這麼顯眼。」
莫大大驚,「啊?你是女的?你是蘇離離?!」
蘇離離點頭,「女的怎麼了,你披著這花花綠綠的氅子也沒爺們兒到哪兒去。」
莫大大笑,解下來道:「一個地主家抄出來的,拿給莫愁玩。」說著,扔給莫愁,莫愁笑著接了,道:「原來是蘇離離,我早聽他說過,沒想到你們在這兒見著了。」她將孔雀氅拿回馬背上放了,招呼著諸馬賊該收的收,該搶的搶。
這邊莫大隻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來你是女的,一直騙著我。還說什麼斷袖是盜墓,害我被人笑話得好慘。」
往事歷歷在目,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發出響亮的笑聲來。
歧山在梁、益兩州之側,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東南臨中原。蘇離離與木頭本無定所,萬方皆是扶搖處,與莫大久別重逢,索性跟著這伙山賊東行。一路近百匹馬,都駝著箱籠。
路上閒聊,木頭問莫大,怎會搶到梁州邊境上來了。莫大說有位李師爺,教他歧山縣下要與人生息,要搶便要往遠了搶。最近過來做了筆大買賣,正要往回趕。打這小鎮過,就順便來逛了逛。
木頭點頭道:「這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來是這個理。你這人肚子裡明白,面上總裝著,我過去就看你不順眼。」
木頭笑笑,問:「做什麼大買賣了?」
莫大摸出水壺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將的軍資劫了。」
「多少?」
「黃金兩千兩。」
蘇離離坐在木頭馬上大笑,眼波流灩,「原來是你把趙無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莫大回頭看了一眼,低頭嘿嘿笑,「那野丫頭,寨子裡搶來的。我出來不久,到處都是兵馬,亂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來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沒看過眼,把那大王殺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了。莫愁沒爹媽,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因為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師爺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莫愁。」
木頭也回頭看了一眼,莫愁騎在馬上,姿容颯爽,顧盼生輝。木頭道:「這個名字有出處,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麼人?」
莫大徐徐策馬道:「是個算命先生,叫李秉魚,兗州人,以前給縣大老爺做過兩天師爺,後來被搶上了山。我看他識文斷字就讓他給我記賬。他這人整日喝酒,糊裡糊塗的,出的主意卻妙極了。還給我算八字,說我有將帥才,只是時機未到。」
蘇離離嬉笑道:「我說你這麼不學無術的人,現在也有些明白事理,還能做一寨之主了。原來是有人教啊。」
莫大也涎臉笑道:「你也不耐,當初把這小子救下來,就想著當小女婿了吧。」
木頭微微笑,蘇離離「呸」了一聲,道:「這裡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麼嗎?莫愁可知道?」
莫大登時閉嘴斂容,一臉正經。
一路穿山越林,七日後到了雍州邊上五丈塬。秋風蕭瑟,天氣漸涼。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面。肥瘦適宜的帶皮肉,切碎下鍋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後倒上當地人釀的醋,炒得鮮豔油亮,香飄十里。搟薄的面皮切成細條,下鍋一煮,撈起來澆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無窮。
木頭吃得冒汗,意懷叵測地問蘇離離:「你怎不學一學?」
蘇離離瞪他一眼,「這面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陝這邊出的醋,別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後做給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趁早多吃點吧!」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見兩峰矗立如歧,嵯峨對峙,山川形勝,地貌巍然。莫大說這叫箭括嶺,山間有吊索輪滑,可以飛躍而過。蘇離離腳臨深淵,眼望蒼穹,胸懷開闊,肝膽緊縮,自是不敢去那雲霧中的輪索滑上一滑的。
羊腸小道轉過那險峰後面,地勢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樓上望了一望,寨中漸漸沸騰起來,叫道:「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莫大挺胸抬頭,頗有領袖風度地頻頻揮手示意。八丈大木鐵柵門緩緩絞開,眾人進了山寨,但見這寨子極大,半山都是星星點點的房屋。莫大將手一揮,「兄弟們辛苦。東西抬去後面李師爺入帳,下去歇著吧。」
一時有人端上水酒點心,幾人洗了手坐下閒聊了兩句。木頭看著頂上吊著的油燈,突然道:「我想見見你說的那位李師爺。」
莫大欣然領了他們往後寨去,一路見人扛著木料,搭著梯子修房。
莫大疑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手下嘍囉忙回道:「大王,李師爺前兩天推太乙數,說年末西北方有大災,叫什麼……什麼天劫,叫我們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莫大罵了句,「神拉吧唧的。」
穿過兩個小寨子,便到了寨後屯糧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餘丈,深逾百丈,洞內有些晦暗。開闊處一張油黑的桌上擺著只葫蘆,一人正將本冊子對著洞口微光辨著。莫大叫一聲,「李師爺。」
那人回過頭來,慌忙放下賬冊,站起身作了個揖,燻燻道:「大……大王回來了,大王萬安了。」
莫大揮揮手道:「你這神棍,又算出什麼精怪來,叫人家修房子。」
那李師爺一撇山羊鬍子,五六十歲年紀,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虛道:「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洩露。」忽一眼瞥見蘇離離和木頭,收了玄虛態度,只眯著眼打量,「大王……這是新入夥的兄弟?」
蘇離離看他不甚清醒,笑向莫大道:「莫大哥這幾年可威風啊。人家祁三公子打這北方半壁江山,也才是個銳王,你如今也是大王了。」
莫大嘿笑道:「威風什麼呀,這一帶三州交界,常常有兵馬打鬥。百姓沒地方去,才紛紛跑上山做賊。」
李師爺似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道:「祁三公子啊……他那個銳王只怕是要做不成了。」
木頭抱肘道:「怎麼?」
李師爺輕點著桌子,「這次派出去蒐集線報的人回來說,祁公子鳳翔被他爹打入天牢了。」
蘇離離大驚,「為什麼!?」
李師爺的一雙眼睛閃著矍鑠的光,三分洞察,三分老練,掩在四分醉意下,「他心懷忤逆,私藏了前朝的天子策,被祁煥臣查出來了。這祁鳳翔又不識時務,偏不肯吐出來,於是他爹將他削去軍職,打入天牢,只怕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蘇離離又吃一驚,「怎麼,祁煥臣會殺了他?」
木頭一旁沉吟道:「若是他大哥摻在裡面,就難說了。」
李師爺翻開那冊子,「哦對,這兒還有一條。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也被他太子哥哥拉去了,如今整日出入太子幕府,和太子打得火熱。」
木頭目光如炬,只盯著他道:「李師爺以為當下之勢如何?」
李師爺微微抬起眼皮覷著他道:「大王還是早日北遁吧,劫了趙無妨的軍資,他遲早來找你算賬。」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
木頭淡淡道:「李師爺真醉假糊塗。」
李師爺頓了頓,斜了他一眼,「哈哈,哈哈」大笑兩聲,蹣跚而去。
莫大莫名其妙道:「什麼意思?」
木頭看著李師爺搖晃的身影,道:「趙無妨不日將兵出梁州,不為軍資,欲伺祁氏內亂而動。祁鳳翔年初平了山陝,戰功卓著,身份卻尷尬。他若不肯退讓,祁家雖雄霸北方,早晚有一場內訌。如今他倒霉,必是祁煥臣時日無多,怕基業毀於一旦,想防患未然。」
蘇離離驟然聽到祁鳳翔的消息,驚疑非常。在她印象裡,祁鳳翔是強大到無所不能的,是能把什麼事都攥在手裡的,是讓她看著既害怕又聽話的,他怎麼能有被人制住的一天?蘇離離低低道:「那你覺得是殺,是貶?」
木頭搖頭,「難說。畢竟祁鳳翔用則如虎,反則為患。」
莫大抓頭髮,急道:「你們說話不要這麼掉書袋!就說我這邊怎麼辦?」
木頭低頭想了一回,「你有多少人?」
「近兩千多人吧。」
木頭忽然笑了一笑,看得莫大一陣發怵,「我說兄弟你別笑,你笑著我心裡發毛。」
正說著,莫愁從那邊過來,問:「蘇姑娘,木兄弟,你們……」話沒說完,卻低了低頭。
蘇離離道:「什麼?」
「……你們是住一處呢?還是……」
蘇離離愣了一下,也低了低頭,側眼看了木頭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翻著李師爺的賬冊。蘇離離頭一抬道:「我們不住一起的。」帶著三分惱意,卻紅了臉。莫愁「哎」了一聲,忙轉身去安排。
木頭「啪」地合上賬冊,四平八穩道:「這邊怎麼辦,我想想再說吧。」
莫大後來回想起來,總是感慨萬千。這個姓江的小子話少人冷,偏偏從入山的第一天起,自己就開始聽他的了。命乎?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