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山青橫雲破

  近一個月的時間,時繹之的內力不絕地輸入木頭體內,將他氣府經脈修復穩固,積於丹田。但畢竟不是自己修為,還需韓蟄鳴從旁輔理,以防真氣錯走,待得時繹之的真氣能運轉自如時,方能算是痊癒。

  蘇離離把他左看右看,道:「我看著和前兩天也沒多大差別。」

  木頭拾一張硬實的桐葉,往天上一扔,那樹葉飄飄輕揚,飛了上去。他兩指拈一根小樹枝,隨手劃過。樹枝與樹葉凌空相隔三尺,樹葉如蝴蝶的兩翅,從中翩然分開,翻捲著零落。他收手而立,道:「這就是差別。」

  蘇離離瞠目結舌,「這……這已經很厲害了呀。」

  「時繹之原本於武學之道極有天賦,數十年的內功修為非我所能深窺。我現在能運用的也不過十之一二。」

  「那你全用起來豈不是更厲害?!」

  木頭點頭,「當初他打傷了我,自己也走火入魔。不想我們今日卻要互療內傷,可見因果之道,循環不息。」

  蘇離離聽了卻高興,「那好得很,前日我在後面谷底河床邊上發現了一個寶貝。等你傷好了,我們去把它挖起來。」

  木頭蹙眉道:「什麼寶貝?」

  蘇離離拉了他道:「你跟我去看。」

  沿著谷口往下,叢林茂密,漸漸開闊起來。前兩天下雨,一條小河涓涓而過,在平坦處衝開一塊積沙。蘇離離在積沙中尋覓,片刻之後扒了扒沙礫,泥地下露出一塊黑漆漆的東西。蘇離離敲了敲道:「你說這是什麼?」

  木頭也敲了敲,聲音有些鏗然,如金石相撞,「石頭吧?」

  「胡扯,這是陰沉木啊!這一段我那天看了看,外黑內綠是楨楠。從這麼看,三人合抱也不止,如果夠長度,能做九尺大棺了。」

  木頭幫著她刨著沙土,「這面上翹曲變形有什麼好的。」

  蘇離離痛心疾首道:「怎麼會不好!陰沉木埋地千年不朽,若是挖出來打磨光滑了,不用上漆,紋理比織錦還要潤澤光亮,比紫檀還要細密。小小一方做成玩器都價值千金,你沒聽說過『縱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前朝都不許民間私用,只能做帝王宮殿棺木之選,還有詩說『泥潭不損錚錚骨,一入華堂光照衣。』」

  木頭望著那漆黑有如被燒成了炭的陰沉木,「我只看過韓先生的藥書上說:『烏木夜發幽香,彌久不散。性甘、平、解毒,又主霍亂吐痢,取屑研末,用溫酒服。』我還問他是不是南邊常見的那種烏木。他說不是,是埋在地下幾千年的那種,叫陰木沙。」

  蘇離離點頭,「沒錯,就是它。陰沉木奇重,已經埋得跟石頭差不多了。我們先把它掩好,別讓韓先生拿去做了藥。」

  木頭依言幫她埋上,又記了記周圍地理。蘇離離方依依不捨地沿著河谷往回走。木頭把她牽過一淙溪流,道:「這下面偏僻,有野物的。你一個人不要跑來。」

  蘇離離聽他說得認真,心裡高興,偏找茬道:「我記得以前教你做棺材,跟你說過各種木料,就有提到過陰沉木。你怎麼忘了?」

  木頭低頭細想了一回,「不可能,你要是講過,我一定記得。」

  蘇離離道:「我肯定講了。」

  「沒講。」

  「講了!」

  「沒。」

  ……

  山林寂靜,阡陌逶迤,只聽蘇離離怒道:「木頭你這個沒記性的,我明明講了,你自己忘了。」

  木頭的聲音不慍不火,「你記錯了,還氣急敗壞。」

  蘇離離張牙舞爪道:「我要是講到木料,一定會講陰沉木!」

  木頭覷了她一眼,淡淡道:「醫書上說,女子時而暴躁氣急,多為月事不調。」

  蘇離離如遭雷擊,「你說什麼?!」

  木頭「哼」了一聲,蘇離離的臉卻漸漸紅了,果然氣急道:「你……你學了個半調子的醫很了不起啊。」

  木頭扭頭看著她不語。蘇離離猝然閉嘴,見他目光逡巡,掃著自己的眉目唇頜,有些明白過來,又有些心慌。木頭慢慢低下頭,蘇離離的皮膚觸到他的呼吸,只覺自己的呼吸亂了一拍。

  正在這半遲半就之時,但聽「砰」地一聲巨響,碧波潭裡波瀾乍起。木頭無限留戀地看了她一眼,縱身一躍如長虹貫日般栽進了水裡,濺起一個漂亮的水花。蘇離離忍不住笑了,追到潭邊望著水裡暗影浮動,心道:陸伯可真會挑時間扔人。

  潭水一分,木頭挾著一個人冒出水面,直躍到岸上。蘇離離心情不錯,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臉大哥,你怎麼來了?!」

  聽她把這並不雅緻的別號叫得這般親熟,扒爪臉聲調鬱悒道:「我叫徐默格。」

  木頭鬆開他衣領,擰了擰頭髮衣服上的水,「治病?」

  徐默格道:「奉命傳句話。」

  木頭頭也沒抬,「說。」

  徐默格拿出一個油紙包裹了的盒子遞給蘇離離,「這是給你的。」蘇離離有些怔忡,猶豫地接過來看著。木頭掃了一眼,問:「你主子呢?」

  徐默格道:「回京了。這次出征雖勝,但人馬死傷大半,手下大將李鏗也被刺身死。主子讓我告訴你,他答應你的事做完了。」

  木頭定定聽完,略一點頭,指絕壁小路道:「這條路可以上去。」

  徐默格回頭走了兩步,忍不住又轉回來,有點遲疑尷尬道:「韓先生醫術高明,能除疤麼?」

  木頭盯著他臉上看了看,問:「多久的疤了?」

  「十年了。」

  「治不了。」

  徐默格沉默一陣,轉身濕淋淋地沿著小路爬了上去。

  待他幽暗的背影去遠,蘇離離問:「祁鳳翔跟你說的什麼意思?」

  木頭抬頭看著徐默格在山間穿爬的身影漸漸變小,「祁鳳翔答應過我不會傷你,現在告訴我做完了,意思就是今後殺你剮你絕不手軟。」他回過頭來看了蘇離離一眼,指她手上的盒子,「是什麼?」

  蘇離離解開那層油布上的繩子,裡面是一個錦盒,蘇繡的玉蘭花熠熠奪目。她打開盒子,愣了。裡面竟是一隻簪子,玳瑁骨,流紋花樣,簪頭參差鑲著兩顆小指頭大的明珠,晶瑩剔透。男女之間贈這等釵鐶帕墜之物,多有些曖昧情事。

  樂府詩云:「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這簪子乃是情人私贈之物,以表相思之情。蘇離離心中忿忿,祁鳳翔歷來不是肉麻的人,如今送這雙珠相思玳瑁簪給她,必不是表相思,而是表調戲!

  木頭一張俊臉板成了最古樸的棺材樣。蘇離離看他臉色不善,道:「我跟他沒什麼的。」

  木頭覷著她,不帶情緒地說:「你那天說了許多別後的事,惟獨一個字也沒提他。」

  「……他一直……居心莫測,我跟他就像耗子跟貓,怎麼可能……」

  木頭黝黑的眼仁有些深,有些鋒利,淡淡打斷她道:「真有情趣。」

  蘇離離一聽他如此說話,就知他是真生氣了,心一橫,「只有一次……十分危急的時候……他親了我一下。」

  木頭站住了,眼神一凶,身形微動,不知怎麼就到了她面前。蘇離離尚未反應,就見他面孔在眼前急遽放大。他捧著她的臉,已是輕輕一口咬在她唇上,柔軟的觸感牽起心底黏膩的情愫,忍不住蹭了蹭,貼著鼻間問:「是這樣親的?」

  親密的鼻息相互糾纏著,蘇離離虛弱道:「不是……」

  話未說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頭掃在她白貝一般的牙齒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邊的竹引,池底斑斕的卵石,無不清新怡人,不願放開。

  蘇離離呼吸遲滯,勉強掙開他,聲氣兒柔軟道:「不是這樣,是親的額頭。」

  木頭鬆開她,定定站住道:「你臉紅了。」

  蘇離離登時大怒,「廢話,你不也臉紅了。」

  木頭臉雖紅,卻猶作淡定道:「我臉紅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臉紅就說明你也喜歡我。」

  蘇離離向來伶牙俐齒,在他面前從不落下風,此刻卻像被饅頭噎了,被火鍋燙了,被魚刺卡了,緋紅著臉色默然不語。

  木頭見狀,一臉正色,施施然往藥院踱去。走了兩步,見她不動,折回來拖了她手。蘇離離掙了一下,沒掙脫,只得由他拉著,唇角卻微微扯起一道弧線,手掌的肌膚摩挲得怦然心動。

  木頭回頭瞪她一眼,道:「回去說清楚。」

  「什麼說清楚?」

  「把你前面一年的事說清楚!」

  那隻簪子的玳瑁紋理疏密別緻,明珠光彩照人,價值不菲。蘇離離欲扔到碧波潭裡,覺得浪費了;欲送給韓夫人,覺得捨不得。躊躇再三,決定改天拿到大集上當了賣了換成錢,買東西回來大家吃喝一頓比較划算。木頭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說:「換成錢你自己用,別拉著我跟你用。」蘇離離偃旗息鼓。

  木頭在時繹之指點下,內力運轉越發流暢,動靜自如。時繹之喟嘆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時日你必成大器。」木頭收勢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時繹之道:「那你要什麼?」

  「不要廟堂之高,不戀江湖之深。天地廣闊,但求其遠。」

  「那離離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遊天下。」

  時繹之緩緩點頭道:「你們說好了的?」

  「說好了。」涼風乍起,吹亂他衣角。他內力收斂,如小舟入海,天地間渺小自得。

  時繹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難得了。世間難求一心人,華發蒼顏不相離。」仰起臉,眼睛卻濕潤了。

  六月初,時繹之告辭而去。蘇離離問他意欲何往,時繹之道:「江湖深遠,尋個僻靜角落獨自安身立命,了此殘生吧。」蘇離離聽了,沉默了一陣,也沒說什麼,鄭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飯菜送行。站在冷水鎮的大道上,看時繹之一點內力也無,尋常氓夫般踽踽遠去,覺得有什麼舊事前塵在心裡落定。

  發愣時,木頭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還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蘇離離切著蘿蔔絲兒,心中忽然念及一事,這天吃了晚飯問木頭,「你的內傷都好了麼?」

  木頭道:「好了。」

  蘇離離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頭也不問做什麼,點頭道:「好。」

  蘇離離眉毛一挑,目光指點著遠處的韓真,「這麼痛快就答應了,你的桃花兒債怎麼辦?」

  木頭將她一瞪,忍了;念頭一轉,還是忍不住道:「我這個不是桃花兒債,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兒債。」

  蘇離離頓時繳械投降。

  三天後辭行,木頭正色道:「韓先生,韓夫人,這一年多來有勞照顧,無以為報。他日若有什麼效勞之處,必當盡力。」

  韓蟄鳴揮揮手道:「去吧,去吧。我這輩子治了許多人,要人報答,早就報答不過來了。」

  這天韓真卻沒露面兒。

  走到冷水鎮官道上時,正有人家早飯時的炊煙裊裊升起。蘇離離說:「木頭,我們今後還回來這裡,就在鎮上開個棺材鋪可好?」

  木頭說:「好。」

  蘇離離說:「你還會走麼?」

  木頭並不回頭道:「當初我走,只因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報。為此,我連名字也沒告訴你。如今諸事皆了,我已無束縛。」

  蘇離離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縛,那……情是束縛麼?」

  他回過頭來,晨曦中看著她的眸子,陽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縛,不報難安;情也是束縛,心甘情願。」

  夏日的驕陽用清晨這唯余的一點溫柔照耀著人們。

  黃土地上,他們的影子被拉得修長。

  梧桐葉落時,鴛鴦會老死。世間再多的繾綣風情,百年之後都是空幻,其實,有這一刻的相知相伴,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梁州地處西隅,連通雍、益,地物豐饒,而遠離京畿。進可爭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爭地。出了冷水鎮,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蘇離離帶的銀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財之道。

  木頭說:「省著點用。」反正天氣也熱,住宿客棧只在柴房,四面透風,十分清爽。蘇離離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問他:「你現在武功這麼好,要點小錢還不是手到擒來。」

  木頭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難道武功好就做強盜?」

  蘇離離一面聽得頻頻點頭,一面把銅錢數了兩遍才交出去。

  木頭看她如此掙紮在道德與現實間,忍不住勸道:「你別犯難了,天大地大,餓不死我就餓不死你。」

  蘇離離也一本正經地教育他:「孔聖人六國流浪,窮困潦倒。這就是有所不為的下場。」

  一路向西,這天終於趕到蘇離離要去的霧罩山時,正行到一處山野人家,黑雲卷地,勁風乍起,豆大的雨點憑空落下。木頭忙拉著她躲到那茅草院簷下,看天上風雲翻捲著,雷聲隆隆滾來,將悶熱一掃而空。

  蘇離離聞著雨水氣息,凝神聽了一聽,問木頭:「你聽見什麼聲音了麼?」

  木頭內力充沛,耳目靈敏,「屋子裡有個女人在哭。」

  蘇離離奇道:「哭什麼?」

  「她沒說。」

  蘇離離從院牆外茅草縫隙裡看去,茅屋門扉緊閉,拉木頭道:「我們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麼?」

  木頭想了想,允了,一手攬著她飛身一掠到了院裡,房簷下站了。蘇離離便從那破窗戶縫望進去,見一個農婦,散著頭髮坐在地上抽泣,聲雖虛弱卻見哀慟。地上一動不動地橫躺著個男人,也是農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轉過臉來。

  雨聲嘈雜中,木頭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問:「看見什麼了?」

  蘇離離臉上閃著同情的光,卻頷首道:「商機。」

  農婦農夫都是本地人士,這兩天因為下雨,山上泥水足,衝下一條當地人稱烙鐵頭的小紅蛇盤在柴房木茬子下。農夫早上去抱柴沒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暈,沒過多久便一命嗚呼了。

  木頭細細看了看他手上的傷口,確像是毒蛇牙印。指甲烏紫,面色發青,也是中毒跡象。蘇離離拉了那農婦道:「大姐,如今盛夏,人這麼放著不是個辦法,這附近可有賣棺材的?」

  農婦低著頭,搖頭不語。

  蘇離離又道:「我會做棺材,不如我給大哥做一具,兩天就好,早點入土為安。」

  農婦終於抬起頭,紅腫的眼睛像兩隻桃子,水色氾濫道:「你為什麼要給他做棺材?」

  蘇離離回頭無奈地看了木頭一眼,木頭挑了挑眉。她轉過臉道:「不為什麼,就想這兩天借你這兒一住,有米飯就借我們吃一口,讓他捉野味來做菜。」她一指木頭。

  農婦看了看木頭,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我也不能讓他就這麼捲著蓆子埋了。」

  俗語云:「桑、皂、杜、梨、槐,不進陰陽宅。」蘇離離帶著木頭在附近山上找了幾株松木,就農婦家的菜刀借來。木頭內力貫注,兩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論大小,只好做半花的十三圓。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難得蘇離離許多時不曾摸到棺木,勁頭十足。

  那農婦也不挑剔,哀容頓消,只剩下一臉的麻木,沒有半句言語,用家裡剩下的糙米做了飯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幫底做好了,蘇離離沒有尺子,估摸著做了七尺長。頭上橫擋約莫一尺八,三塊板拼成的,農婦將房裡箱蓋子砍了一塊,說拼在那前擋上吧。

  蘇離離接到手裡看了看,道:「這裡的木料儘夠了,哪裡需要去砍箱子?」

  農婦也不說為什麼,執意如此。蘇離離就給她鑲在前擋上,儘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頭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說:「這大姐在騙我們,他們不是本地人。」

  木頭問:「你怎麼知道?」

  「她給我那塊鑲在前擋的木塊是柏木,只有晉中祁縣一帶才這樣做棺材。不論何種材質,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塊。可她卻跟我們說她是本地人。」

  木頭道:「她下盤沉勁,會武功。」

  蘇離離鎖眉道:「你早看出來了?」

  木頭點頭。

  「那現在怎麼辦?」

  「不怎麼辦,大家各自有事。我們給她做完棺材就走。」

  蘇離離望著遠處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會兒,道:「好。」

  雖然離別經年,再見到木頭彷彿沒有任何時間的隔閡,兩人鋸著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沒有油氈鋪底,沒有大漆罩面,就這樣一具白皮棺材,將那個男人鄭重地葬了。那農婦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墳堆前,目光卻有些深邃狠厲。蘇離離和木頭在小溪邊洗盡了手,正要告辭時,她忽然開口道:「你們是要進山?」

  蘇離離道:「是。」

  「你們有事?」

  「有事。」

  「什麼事?」

  蘇離離見她如此追問,道:「我舅舅早年在這邊經商,生意壞了才到霧罩山上的道觀裡做了道士,後來死在這兒。他生前託人捎信兒,說想要回鄉。如今我們來看看,把他靈柩帶回鄉里。」

  農婦默默聽完,審視了她片刻,道:「小姑娘,這是個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雖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說著,一指木頭。

  蘇離離呆了半晌,笑道:「怎麼會呢?這樣荒郊野嶺,有什麼是非?」

  農婦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說完了,你們走吧。」言罷,徑直往茅屋裡去。

  蘇離離立在那裡想著什麼。木頭等了一會,見她不說話,問:「還走麼?」

  蘇離離轉過身,看著遠處山巒,嵯峨峻峭,朝暉夕陰。青山一點橫雲破,別無半分戾氣,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去麼?」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蘇離離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皺眉,搖頭道:「我要進山。」

  木頭說:「那就走吧。」

  太陽出來,山路上的泥濘半乾,還有些滑腳,卻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搖曳著。木頭拉著她一路爬山,山梁埡口上風急而呼嘯,蘇離離辨了辨方向,道:「左邊走。」左邊半山腰上有一面土坡,正在山腰背風的彎裡。草色青翠,鬱鬱蔥蔥。慢慢走過去時,便見地上有個大坑,似被新挖開,已冒了些嫩綠的草苗出來。

  蘇離離在那一塊地方左右轉了轉,最後拄著竹杖站在坑邊。站了一會兒,她挑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來,望著山下道路田莊發呆。木頭見她不說話,一撩衣擺,坐到她身畔,輕聲道:「這裡是不是你父親的墳塋?」

  蘇離離搖頭,「不是,我爹是死在這裡,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沒有留任何標記,我自己都不記得在哪裡了。」她看一眼大坑,「這裡砌作荒墳,埋的卻是天子策。」

  木頭默然想了一陣,「是不是你言語不慎,讓祁鳳翔知道了?」

  蘇離離並不憂慮,眉宇之間似乎還有一絲淡然的笑意,「沒有,我沒有對他透過半個字。」她想了一會兒,笑了笑,道:「那個東西也沒什麼好。這麼多年都在害我,我心裡掛著這事,總是個羈絆。這樣一丟,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來,面北跪下磕了一個頭,神色雖淺淡,卻看得木頭一陣難過。

  蘇離離望空道:「爹,女兒這些年過得很好。那昏君無道,已為天下人所誅,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頭在她身側跪下來,也磕了個頭,道:「伯父大人,離離雖無親人,今後我便是她親人,必定愛她護她,不令她再受顛沛之苦。」

  蘇離離轉頭看他,見他神色鄭重,心裡被一陣突來的感動擊中,卻嘻嘻一笑,拉著他手起來道:「我們這是發的什麼傻,跟演戲似的了。」

  木頭正色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蘇離離收了笑意。山間空寂,觸目淒清。

  木頭牽起她雙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這個心意。姐姐,只要你是一個人,我必定跟著你,護著你。這一年多我在三字谷,許多次夜深人靜時想,哪怕離開谷底死了,能見你一面也情願。只可惜我若離開谷底,還沒見著你就死了。」

  蘇離離聽著,沉默中卻微笑起來,「你何時變得這麼多話。」

  「言隨心而發。」他捏住她的手,「你應了我麼?」

  「什麼?」

  「這一輩子。」

  那將是怎樣一種平靜從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蘇離離只需遙想,便已心馳神往。她拉起木頭的手,低頭輕吻在他手背上。這是一種積澱的感情,在棺材鋪那無數個日夜裡迴旋,在不知所蹤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為真摯而厚重,經歷時間而薄發。

  她不動聲色,卻心意圓滿,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經過一片荷塘時摘兩片碩大的荷葉頂在頭上遮陽。傍晚時走到山腳,尋了間破舊的土地廟。木頭在外轉了一圈,捉了兩隻肥肥的山雞,扒毛開膛,變戲法般摸出包細鹽抹上,用荷葉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裡烤。

  蘇離離奇道:「看不出來你還會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軍中學的,可惜那時我還小,沒用心去學。」

  蘇離離望著天上星漢燦爛,幽幽道:「我小的時候都沒怎麼出過門,後來出來了又東奔西跑……現在想想,什麼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著木頭,「你那時候還有什麼事,說來聽聽?」

  木頭用樹枝翻著火,想了一陣,「要說過去對什麼人印象最深,其實是祁鳳翔。」

  「你們一早就認識?」

  木頭道:「認識。在幽州軍中見過,還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裡呆了兩天,跟他說了許多話。」

  蘇離離覺得這兩人都不多話,「你們說什麼呢?」

  木頭添著柴火,「無非是男兒功業,戡亂守成什麼的。」

  他輕飄飄一句帶過,然而蘇離離又怎不明白。江秋鏑家破人亡,數年來命懸一線,當年再多的豪情壯志,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燒已被掐滅。蘇離離挨到他身邊,挽了他手臂道:「木頭,你心中有憾麼?」

  木頭認真想了一想,道:「說不上來。我父王從前是少林寺的掃地和尚,先帝平亂時,救了先帝,從此便追隨左右,封王拜將。四年前,他臨死對我說,當年他離開少林,方丈大師勸他,宦海沉淪,功業彈指,何必去那喧囂浮世,可他沒聽從。直到身敗名裂,才覺得後悔。」

  蘇離離仰起臉道:「他既然選了,又何必後悔。就算他現在還在少林寺掃地,難道就是心滿意足的一輩子了?」

  木頭看著她面龐,一本正經道:「那也沒什麼,只是我肯定不滿意。」

  「為什麼?」

  「那就沒我這個人了。」

  蘇離離「噗嗤」一笑。木頭轉過頭來,看她眼睛映著火光有種流動的瀲灩,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臉緩緩湊近。蘇離離怎會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臉色。待他靠近時,只覺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異,又忍不住嘻嘻一笑。

  木頭幽怨地望著她,蘇離離止了笑也湊上去。彼此有些試探地接近,親吻在一起,輕輕熨帖,吮吸,輾轉加深。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頭頸,舌頭撬開了她的唇。

  抱著她親吻,像潛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卻有溫熱的水從肌膚上流過,緩慢輕盈。蘇離離招架不住,摟了他的腰半是回應,半是承受,只覺這種溫存的觸感使人安心,歡喜,又有些微微發熱的迷醉。糾纏繚繞的氣息融合在一起,柔軟卻深刻。

  良久停下,木頭像從水底透出一口氣來,抵在她額上。蘇離離低聲笑道:「雞燒糊了。」他笑了一笑,轉頭扒開懨懨欲熄的柴火,將那兩個燒硬了的泥糰子扒出來,就火邊敲碎殼子。濃郁的香氣飄了出來,蘇離離食慾頓起。

  木頭吹了吹涼,撕下一條腿子遞給她道:「今天你生日,我請你吃雞腿。」

  蘇離離錯愕了一陣,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該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木頭點頭。蘇離離接過來嗅了嗅,雞肉帶著股清香,雖不是精細的烹調,卻是質樸純粹的做法,讚道:「不錯,看來你深藏不露。今後我們吃的飯都由你來做了。」

  木頭也不推辭,「只要你吃得下。」

  蘇離離當然吃不下,這種野味即時即景地嘗一嘗尚可。天天吃他做的飯,除非萬念俱灰,想戕害生命。正待取笑他幾句,山野小道上忽然數十騎馬蹄聲疾勁而來,暮色四合中彷彿是幾個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