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萬物為芻狗

  一入臘月,辭舊迎新。雍州百姓戰亂之中仍收拾起僅餘的喜氣,守在家中預備過年。雲來客棧陳舊卻整潔的大門前突兀地掛了兩隻紅燈籠,入夜點起來格外惹眼。蘇離離說這家客棧偏僻乾淨,木頭說那就住這裡。

  店老闆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大嫂,人雖乾瘦卻爽利熱情,將二人讓到最好的一間客房裡,抱來乾淨被縟鋪上。蘇離離笑靨如花,嘴甜手快,把老闆娘哄得眉開眼笑,連連對木頭道:「大兄弟,你可是上輩子積了德,才有這麼漂亮又伶俐的媳婦兒啊。」

  蘇離離順勢擠兌他道:「那可不是麼,也不知他積了什麼德,佛菩薩拿我做人情,硬讓鮮花插在……嘻嘻。」老闆娘嗔道:「這可是胡說,這孩子一看就老實,生得也好。可別依著口角伶俐就欺負人家。」

  蘇離離大驚,「什麼,我欺負他?!」木頭掛著一臉深以為然的表情,要笑不笑。老闆娘收拾乾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年輕人就愛鬥個嘴,我去給你們燒壺熱水去,要什麼跟我說啊。」一面掩著笑意,一面搖頭嘆息著出去。

  老闆娘的男人年前死在盜賊手裡,一個兒子也有二十歲了,被軍隊征走杳無音信。兒媳婦回了娘家,也再不回來了。上月祁鳳翔軍過,將這一帶的存糧錢銀洗劫了大半,現下這客棧也只有陳米蘿蔔,鹹菜乾餅充飢。蘇離離取出銅錢,讓老闆娘去街上富餘人家買來新米點心和鮮魚,做了一餐稱得上豐盛的食物,三人同吃。

  蘇離離問道:「大嫂,你的丈夫兒子都不在你身邊,你還開得下去客棧啊。」

  老闆娘嘆了口氣,「過日子唄,我就是不吃不喝又有什麼用。」她拾了個凳子收到裡間,猶自嘆息道:「人總要過日子的。」

  私底下她問木頭:「祁鳳翔怎會縱兵搶劫?」

  木頭道:「他也是沒辦法,兵少將寡,只能收縮在潼關一線。外戰的軍隊,供給都由朝廷運發,如若被扣,他就只能自己想法子。戰亂之中,民如螻蟻,祁鳳翔還算好的,沒把這裡刮乾。」

  蘇離離想到老闆娘說的「人總要過日子」,但覺人有時真是很奇怪。萬般艱難中卻有無限韌性,哪怕一無所有,只要活著,便去生活。她回想京城城破之時,木頭不知所蹤,程叔猝然身死,自己孤單一人,前路渺茫,無有目標與終點。如今思之惻然,那時卻不知畏懼,只因她不能去畏懼。

  木頭為時繹之所傷,一年多來命懸一線,生不能見,死不能得,卻從未放棄希望,即使朝夕不保,還有閒暇去看那一本本醫書。祁鳳翔將門公卿,一生安分便富貴無憂,他卻偏要西出領軍,東拒父兄,即使一無所有,仍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蘇離離對木頭道:「你記得那張圖,如果他在軍資上真的有麻煩,我們幫幫他吧。」

  木頭點點頭,「我知道。」

  沒有多餘的猜疑和解釋。

  蘇離離整理著二人的包袱,幾件換洗衣服裹著天子策,忽然想到如今在他們手中既有大批的錢糧,又有這天子之徵,問木頭:「你說我們去爭天下,豈不是很方便?」

  木頭吃罷晚飯,就坐在屋裡百無聊賴,只看著蘇離離左收右拾,此刻盯了她白淨的臉龐,懶散道:「那不是累得慌,打完天下還要治天下,治完了天下還有嗣君之亂。古來有幾個把這幾件事都辦好了的。」

  蘇離離將包袱整好,打上結扔到桌上,走過木頭身邊時,被他一把撈住了按在懷裡,笑嘻嘻地望著。蘇離離笑道:「看什麼,我臉上長了朵花兒啊?」

  木頭面不改色道:「姐姐,我們很久沒有……了。」

  蘇離離怒道:「什麼很久,也就十天半個月!」

  「那還不久,人家老闆娘都知道你是我媳婦,侍夫之禮不可廢。」

  蘇離離刮著他臉皮冷笑道:「好沒羞,既沒有聘禮,又沒有拜堂,我怎麼就成了你媳婦了?」

  木頭一臉無辜道:「我是上門女婿,這些該女家辦。」伸手就解她衣裳。

  蘇離離推拒,「老闆娘還沒睡。」

  木頭更不遲疑,「我偵察過,她睡了。」

  蘇離離哼了一聲,放手從了。木頭脫下她外罩的厚襖子,又解下她裡面貼身的棉衣扔在桌上。蘇離離知他在情事上素來狂放,必要將她剝光才盡興,拉他衣領道:「我們到床上去,這裡冷。」

  木頭一把抱起她來,走到床邊,神往道:「三字谷裡冬天也冷得厲害,但是碧波潭水很熱,泡在裡面舒服得很。今後回去,在那裡就不冷。」

  「啊?!」蘇離離頓時從臉頰紅到耳朵根,「你怎麼這麼不要臉,一說到這個,滿腦子都是齷齪念頭!」

  木頭拉開她裡衣的帶子,一臉無恥加煽惑地問:「我只對你齷齪啊,你想一想,不覺得那個環境很好麼?」

  蘇離離想了一想,那樣幕天席地,泡在溫泉裡……身上一陣熱又一陣冷,倒把脖子都羞紅了。身上衣衫已被他解了下來,皓臂如玉,青絲及腰,木頭吻上她肩膀輕吮了一下,手撫著她光潔的背,覺得她好像瘦了一點。這些日子與自己一起奔波,風餐露宿,其實很辛苦。他抱著她的腰貼到自己懷抱。

  蘇離離卻扣著他的腰帶,慢條斯理道:「抱這麼近,我怎麼脫得下你的衣服?」木頭兩下脫掉衣服甩開,手臂上肌肉的線條隱隱浮現。蘇離離見色起意,一把抱住他柔韌的腰,歪了頭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仰臉笑道:「我要在上面。」木頭微微一笑,捉住她的腰將她放到了自己身上。

  蘇離離忙道:「不對。你不能捉著我,應該讓我按著你。」

  木頭誠懇地問:「你按得住我麼?」

  「……按不住。」

  「那不就結了。」

  蘇離離怒道:「什麼叫結了?」

  「你按不住我,而我按得住你,所以該我壓著你。」蘇離離尚未反應過來,已被他一個翻身壓在了被子裡,半陷在厚棉被縟中。棉布細膩地磨在身上,木頭的一雙手精準地挑戰著她身體的敏銳,沿著起伏的曲線,或輕或重。蘇離離輕吟一聲,想反抗時已無力。親吻從容恬靜,讓隨之而來的觸撫更加撩人。

  他的手指在她皮膚上挑起陣陣細流,如泉水湧動,融化一般細膩,又帶著克制的粗暴。身體馴順地響應著,溫熱濕潤,剛被進入撐開時的脹痛令她蹙了眉,輕吸了口氣,儘量放鬆自己容納他,直到再無分毫空隙,緊密而充分。像被他戳進了心裡,她半咬著唇,臉上綻出豔麗的表情。

  木頭的手指拂過她微鎖的眉心和睫毛上的濕潤,翹著唇角問:「不疼了吧?」他的笑意純淨,甚至還帶著幾分天真,身體微微繃起,有小心翼翼的克制,看得蘇離離柔情湧動,知覺麻痺,卻細聲細氣地賴道:「疼——,我不做了。」

  木頭毫不掃興,雙手握住她的腰,鼓勵道:「你可以反抗的。」滿目溫柔裡帶著征服的霸道強硬。

  蘇離離攀著他手臂用力地一擰,哀哀道:「騙子。」

  「我騙你什麼了?」

  「你說以後不會痛,可是你每次進來的時候都痛。」

  木頭的手摩挲著她的腰肢,挽起她的膝彎,撫摸著她修長圓潤的腿,眸子像明亮的星,深情款款道:「真的很疼?」

  蘇離離被他目光蠱惑,聲音顫動,不堅定地應道:「嗯——」

  木頭微微俯下身子,胸口的熱度和渾身的男子氣令她一陣眩暈。他腰胯一送,手用力握住她的腰按向自己,帶著些狠意道:「疼麼?」

  「啊——,有……有點。」被控制的快感帶來一陣窒息,情慾轟地一聲被點燃。

  木頭板著臉道:「那還是算了吧,我不勉強你。」

  蘇離離一把抓住他的肩,半是扭捏半是氣憤,「……不要。」

  可恨的木頭死不鬆口,「不要什麼呀?」

  蘇離離把頭轉到他臂彎裡,聲音蚊子般細,咬牙道:「不要停。」

  木頭禁不住粲然一笑。

  溫軟的鼻息在輕抽淺送間糾纏,蘇離離氣息繚亂,帶出天然生成的嫵媚令人魂為之銷,魄為之奪。棉被上的肢體輾轉起伏,在旖旎中漸漸狂美綻放,忘乎所以。蘇離離靜謐中聽他心跳得很快,卻未必有她快。他捉著她的肩膀吻下來,肉體充分地親近。這種無間的親密讓人慰藉。像把生命裡的每一份空隙都填滿了,再無斑駁舊跡,歡喜而平靜。世上艱辛皆淡,惟有愛慾深入骨髓。

  愛是一粥一飯的平淡,愛是肌膚相親的纏綿,如同佔有,又如同隸屬,分不清彼此。糾纏在激烈的瞬間,蘇離離腦中似有煙花盛開,明麗的光亮一放,慢慢熄滅在四肢百骸,透入靈魂一般深刻。她咬住他的肩膀,壓抑地呻吟,那一陣電光火石的感覺過去,又在他的攻勢下層層疊疊地累積。

  蘇離離綿軟地倒在床上,看他呼吸凌亂,略微失控的樣子,身心都陷入舒適的平靜,只緊緊抱住他攀緣,索取,承受。她一頭黑髮潑墨般鋪開在枕邊,髮梢垂在床沿,跟著他的動作慵慵懶懶地搖曳。木頭埋首其間,千絲萬縷的束縛,卻有無限沉溺,似人生僅有的一刻身心圓滿,三千業障盡數消散。

  一夜縱情,窗外黃土荒涼,北風呼嘯,刺桐又落殘葉。木頭睡到近午,輕手輕腳爬起床,穿好衣服到後院汲水洗漱,又提了一桶水放回房裡。出來客棧門邊找到老闆娘,讓她做點吃的。老闆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應了。

  木頭出了客棧,迎面吹著徐徐涼風,神清氣爽。客棧對面街邊,石階上坐了兩個老叟,正執了黃舊的象棋對弈,不遠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斜仰在石階旁,破舊的帽子蓋了臉,睡得好不悠閒。街坊幾個閒人一旁看棋,幾人閒言碎語,從弈棋講到時局。木頭在旁默然聽了一會兒,看見前面轉角處一個婦人提了籃子賣鍼黹帛線。

  他慢慢踱過去,要買一百枚縫被子的大鋼針。那婦人數了半天,只得七十九枚,正作難間,木頭忽一眼瞥見她身後石板地上一物蠕蠕而行。木頭拈一枚針道:「那就買這一枚吧。」婦人聞言臉現失望,還未言語,但見他手腕微微一動,銀光閃過,回頭看時嚇得「哎喲」一聲。

  一條小菜花蛇給鋼針釘在了青石板上,正中七寸。木頭俯身拔了針起來,小蛇翻動兩下,死在地上。婦人愕然半晌,且驚且笑道:「今年冬天可真怪,蛇都不冬蟄了,這兩天屋邊街角兒的老見著。」木頭笑了笑,徑回雲來客棧。

  老闆娘已煎好了幾塊蔥油大餅子,焦黃酥香。盛了壺清水,一併放在大盤子上端出來,眼神曖昧之中帶著誇讚,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個不停。薄板木屋子關不住音,木頭臉上微微一紅,神色卻很端正道:「大嫂見笑,家妻臉皮子薄,她出來你可別這樣看她。」

  老闆娘嗤地一笑,又轉而嘆道:「你還真是個疼媳婦的,不笑話你們,年輕孩子,哪個不這樣。」

  木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我們換的衣服前兩天洗了還未乾透,大嫂能不能借件衣裳給我媳婦穿半日?」

  老闆娘慷慨應諾,「這有什麼不能的。」特地回屋裡翻了半天箱子,翻出一件年輕時穿的碎青花小襖,墨藍裙子,抖在臂彎裡道:「你媳婦跟著你奔走,穿著男裝,也沒個姑娘樣子,這兩件衣裳多少年沒穿了,要不嫌棄是舊的,就送給她穿吧。」

  木頭道了聲謝,端著盤子回到房裡時,蘇離離裹著被子,酣睡正香,一臉恬淡美好。他放下盤子,將衣裳堆在桌上,餅子放在鐵架子旁熱著,回身燒暖了炭盆。看著她睡容,心中有種祥和寧靜,輕易被她觸發,牽一髮而動全身。曾經的聚散悲喜,他不回想,也不作悔,彷彿天生與她便是這樣,初次相遇便是這樣。

  蘇離離又睡了小半個時辰,方緩緩翻了個身。倦餳間睜開眼瞥見他在床邊拂衣淺坐,她揉一揉眼支起身來,朦朧叫道:「木頭。」木頭就桌上包袱裡取出那領狐裘,給她披上,捂得嚴嚴實實,才倒了清水擰了帕子給她洗臉。

  狐皮溫軟,蘇離離閉上眼睛仰著臉讓他擦。懶懶的樣子,讓他寵溺之情大盛,湊近在她眉心吻了一下,用帕子緩緩擦過;意猶未足,又在她鼻尖輕啄一口,再用細棉濕帕子輕拭。蘇離離警覺地豎起兩根手指抵在他唇上,「你做什麼?」

  「給你洗臉。」他答得天經地義。

  蘇離離忙道:「還是我自己來吧。」一把扯過帕子,心裡悻悻地想:等他這樣把一張臉洗完又該滾到床單上去了。

  木頭也不去奪帕子,只將她掙鬆開的被子和狐裘捂了捂,回身把盤子端到床邊。蘇離離放下帕子,木頭便端了一杯水餵她喝了一口,輕聲道:「吃飯。」

  蘇離離問:「你吃了麼?」

  「沒。」他撕下一塊酥香的烙餅遞到她嘴邊,蘇離離張口咬了,厚棉被中伸出手也撕了一塊餵給他。兩人互為餵食,相視嬉笑。

  一塊大餅子半天才餵完,擦嘴洗手畢,蘇離離方起身著衣。木頭將老闆娘找出來的那身衣裳遞過來道:「穿這個,老闆娘年輕時的衣裳。你那身髒了,一會撣一撣再換。」蘇離離有些詫異,也沒多說,依言穿好,抬手就要束頭髮。

  木頭攔住道:「等等,你換了這身女妝,也算是為人婦了,不如梳個髮髻吧。」

  蘇離離奇怪道:「木頭,你到底在搞什麼?」

  木頭眸子裡涵著一抹高深的笑,只說:「來嘛,把你扮成小媳婦看看。」說著推她坐下,將她一把頭髮靈活地一攏,梳子輕理,手指潔淨頎長,穿插在發間黑白相間,奇異的美麗。他三挽四挽竟她一頭青絲攏作個鬆散的墮馬髻,垂偏一側,一縷余發披肩。

  蘇離離把鏡一照,還真成了個俏皮的小媳婦了,不由得失笑道:「這算什麼呀,看著跟老闆娘似的了。哎,你怎麼會梳頭?」

  木頭牽了她手往外走,道:「小時候我娘家常閒散隨便梳一梳,我就給她梳著玩罷了,也只能弄成這樣子。」

  走到外面時,碎花衫子墨藍的裙子,素簡如蘭卻別有一番韻味,老闆娘眯了眼把她看上看下道:「我的大妹子哎,你這麼一打扮,咱這十里八鄉都找不出一個比你出挑的來了。」說著拉了她手細細打量,半晌方言道:「你穿著這身兒真好。」心裡卻想起自己年輕時候來,不由得幽幽一嘆。

  客棧大門上的小門開著,木頭站到門口掠了一眼,對蘇離離道:「我看那裡有個賣鍼黹的大姐,你去把她的大鋼針都買來,放在流雲筒裡防身用吧。」蘇離離伸頭一看,果然有個婦人提了籃子在那裡坐著。

  她眼珠子轉了兩轉,眉眼眯得細細的,覷見老闆娘進了裡間,笑吟吟低聲道:「木頭,我們來打個賭吧,猜猜那位大姐有多少枚縫衣針,誰猜得最接近,下次誰就在上面,下面那個不許動。」

  木頭忽的莞爾一笑,「依你。」

  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他眼裡一閃而過的喜色,沉吟片刻道:「小地方人用不了那麼多,我猜有五十枚。」

  木頭也將那籃子遠遠看了兩眼,煞有介事道:「看她籃子裡的東西齊全豐富,說不定才進了貨,我猜有七十八枚。」

  蘇離離看他自信滿滿,指尖理著肩上那縷頭髮,瞪了他兩眼,「我還不信,打賭會輸給你。」

  她提了提裙子邁出門檻,裙裾所限,只能邁著緩慢的小步走過去,倒走出了幾分娉婷儀態。木頭看她步履輕盈文雅,頗有大家風範,實則是怕摔跤,心裡止不住好笑,卻抱肘於胸靜觀來往坐立之人。一個下棋的老叟得了一妙招,「啪」地一聲拍棋道:「將軍!」圍看之人轟然作聲,或讚好,或搖頭。路上行人不多不少,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顧盼談笑,全無半分可疑。

  少時,蘇離離拿了一包針回來,臉上神氣古怪,一步步挨回客棧門邊。木頭故作不知,一本正經道:「打開數數吧。」

  蘇離離偏了頭,摸著耳垂,期期艾艾道:「咳,我們都沒猜對,是七十五枚。不過你猜的更接近一些。」

  木頭知她扯謊,瞞不住大數目,瞞個小數也要說他不對,只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蘇離離跟著他一路往房裡走,忍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雖說你也沒對吧,不過猜得這麼近是怎麼猜的?難道前些時候你在山上跟李師爺學推太乙數了?」

  木頭搖頭道:「不可說啊。」眼睛亮亮地一笑,「記得賭注。」

  蘇離離忿忿,越發將信將疑。

  回到房裡,木頭將她舊衣裳抖了抖,讓她換了。蘇離離便換裝,又如往常穿戴了,收拾行裝的時候木頭又找了紙筆寫字。蘇離離湊過去一看,皺眉道:「你要交給誰?」

  木頭微微笑道:「一會你看著就是了。」

  二人整理好東西,出來尋老闆娘。木頭緩緩道:「大嫂,我們要走了,趕回家過年,這幾日在此多有打擾,這是房錢還請你收下。」他手上是一塊碎銀子,約莫有三四兩,還有一貫銅錢,都是當初莫大給的黃金兌剩下的。

  老闆娘連忙搖手道:「哪裡用得著這許多……」

  木頭打斷她道:「這點錢請你收下,還請大嫂幫個忙。」他將蘇離離換下的衣服還了給她道:「麻煩大嫂換上這套衣裙,埋頭出門,向右一直走,走到鎮邊上時再回來。若有人問你,就請你把這張折好的紙條交給他。」

  他態度恭謹有禮,容色俊朗溫和,手裡銀子熠熠生輝,可值一年生計。老闆娘遲疑地推脫了一陣,又詳細地詢問了一陣,最後努力地下定了一陣決心,接了銀錢揣好,方道:「好吧,我就替你們跑這一趟。」回屋換了衣裳,又梳了把頭,木頭又囑她兩句,二人行至門邊,木頭半擋著她道:「早點回來啊。」

  老闆娘一低頭,出了門,急急地往東去了。她身材瘦削,高矮與蘇離離相仿,穿著那身棉衣裳,背影恍然一看,急切間也分不太清。木頭看著她背影,步伐帶著蘇離離方才的小心翼翼,竟讓他恍然以為那真是蘇離離。他微微皺了眉看了一陣,方緩緩回身虛掩上客棧小門。蘇離離也從屋裡出來,與他擠在木門縫間細看外面情形。

  街上一切照舊如常,兩個老頭下完了一盤,正整棋再戰;那提籃子的婦人眯著眼有些瞌睡,就籃子裡找了個竹耳挖子挖著。過了片刻,斜倚在石階旁的乞丐將臉上破帽子抬了抬,似乎掃了一眼這邊,懶懶坐起身。帽子垂得很低,遮了半張臉,只看見尖尖的下巴。他端了面前的爛瓷碗,拄了黑乎乎的竹杖,站起身往東去了。走得看似平常,卻有一股急促。

  蘇離離「嗤」地一笑,又看了片刻,再無動靜,低聲道:「我們走麼?」

  木頭沿街再掃了一眼,道:「走吧。前街只怕還有人,把門關好,我們從後面走。」

  二人關上門,背了行李包袱,打開後窗。蘇離離一邊爬窗一邊問:「那人會不會傷害老闆娘,要是趙無妨的人呢?」

  木頭淡淡道:「他若不跟大嫂去,就是趙無妨的人;若跟了去,必是祁鳳翔的人。因為趙無妨不放心的是我,而祁鳳翔想捉的人是你。那便好得很。」

  「好得很?你又拿個條子寫了什麼?」

  「沒什麼,跟他說正事罷了。」木頭攬著她一躍出去,兩人聲音飄遠。窗外黃土上突兀地長了兩棵白楊,光禿的枝幹,筆直,卻迎風而立。

  東面街上老闆娘漸漸走到鎮集盡頭,出了村廓,越走越荒,欲要顧盼,卻因木頭囑咐,不敢回頭看。約行了五六里地,旁邊有塊荒野人家的廢磨盤,她索性坐了上去歇腳,卻埋著頭不敢抬。

  那乞丐遠遠尾隨在後,身手靈敏,越瞧越覺得不對勁,緩緩走前往她肩上一拍。老闆娘驚得「啊——」地一聲,摔在磨盤邊,卻是個四十上下,一臉風霜的民婦。乞丐一愣,驀地把頭上破草帽抓了往地上一摔,露出十方刻意抹黑了的臉。他目光銳利地將她上下一掃,轉身欲走,老闆娘連連叫道:「哎哎,大兄弟,你等等。」

  十方站住腳步,默然片刻,方緩緩問道:「大嫂有事?」聲音深水般低沉舒緩。

  老闆娘站起來,抻了抻裙子,又掠了掠頭髮,再上上下下看了他兩遍,忽然一笑道:「嘻嘻,這兄弟也俊,怎的是個光頭,倒像個和尚。」

  十方輕輕搖頭道:「我不是和尚,我會殺人。」

  老闆娘嚇了一跳,笑容頓斂,抖抖擻擻在衣裳上下摸索了半天,先是摸出一塊銀子,看看又揣好;復又摸出了一貫銅錢,摸摸再揣好;末了方摸出一張折了三折的紙來,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兒,畏縮地遞過去道:「那住客給我銀子,讓我穿了這衣服出來,如果有人找我,就把這個給他。」

  十方接過來慢慢展開,看了一遍,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老闆娘一臉老實膽小。他皺了皺眉,轉身便走。老闆娘看他去遠,抹了把後頸上冒出的冷汗,叉腰嘆道:「嚇死老娘了。」

  三日後,這張紙條子放在了祁鳳翔軍帳的案桌上,上面寥寥數語曰:「祁兄少諒,勿再盯梢。正月十五,銅川成縣,七里村見,大事可濟。江字。」祁鳳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讀了三遍,略換了換姿勢,抬眼問十方:「然後呢?」

  十方道:「因為怕被江秋鏑發現,派的人手很少,剩下兩人沒有盯住。屬下回去查看時,人已經走了。後來又命人在那一帶暗尋了兩日,也沒找到。」

  「人在眼皮子底下都溜了,不在你眼前你當然更加找不著了。」祁鳳翔輕輕將那張紙撫平在案上,看著那一個個字,不慍不火道:「徐默格跟人,跟得自己不知所蹤;你身為線人總領親自去跟,跟的人不知所蹤。你說,我要你們來做什麼?」

  十方波瀾不驚道:「屬下辦事不力,聽憑王爺處置。」

  祁鳳翔眸色陰晴不定,似有恨意,又有激賞,手指輕扣著桌子,沉吟良久,方道:「他既約了我,不跟著他們也罷。你隨我多年,向來得力,此番小敗當以為鑑,今後多加小心。自己下去反省反省,跟著該跟的人吧。」

  十方躬身道:「是。」退出軍帳時,才覺手心起了一層薄汗。

  木炭靜靜地燃著,祁鳳翔手一送,那張字條輕飄飄落上去,火苗一亮,燒成灰燼。

  此時蘇離離與木頭已然北上,正在一戶山村農家討水喝。老農用瓷碗盛了一碗清水出來,木頭道了謝,先喝了一口,方放心遞給蘇離離。蘇離離一邊喝著,一邊瞟著他道:「木頭,我素來不喜那些陰謀,你可莫要學得鬼鬼祟祟的。」

  木頭知她意有所指,道:「第一,我不願被人跟蹤;第二,我不想殺人。可這些尾巴又甩不掉,不得已才施點小計罷了。以彼之道,還治於人。」

  蘇離離留了半碗水給他,「你說得也對,難得不傷人。我只是有點怕他,若是把他惹惱了,我們也別想安寧了。」

  木頭接過碗一飲而盡,放在農家小院的石台上,牽了她漫步而行,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又何必拘泥。你不用擔心,他有百種計謀,我有千般對策。當初在幽州戍衛營,我和祁鳳翔推演兵法。推了整整一天,直到各自難以下手,倒頭睡覺為止。那時難分勝負,今日再來,他也未必就勝得了。」

  蘇離離蹙眉笑道:「兵者詭道,你兩人切磋詭計還很光榮似的。」

  木頭道:「你可知道那年一遇,祁鳳翔便時常給我書信。我知他有意招攬,雖未表明過態度,但他的人品心性還是瞭解的。他這個人當狠時能狠,心地卻還算磊落,不比趙無妨陰險狡詐。」

  「是麼?」蘇離離神色有些黯然,「我見著他就沒什麼好的,不是墓地就是青樓。後來他利用我,想要我爹的天子策。狠倒是挺狠,一箭沒要了我的命。」她猝然住口。他還娶了個老婆,讓她鬱悶了一回;又救了個於飛,讓她欠了次人情。

  木頭的聲音沉鬱悅耳,帶著一些瞭然,緩緩道:「可你也不討厭他呀。」

  他神色坦誠清晰,永遠不是祁鳳翔的捉摸不透。蘇離離捏了捏他的手,展顏一笑,百般溫柔,「我要討厭也討厭你。」話音尚未落定,只覺一陣頭暈,她正詫異間,卻見木頭轉顧四野,神色一肅,一把將她抱過來。

  蘇離離漸漸感到了腳下土地的悸動,一陣站立不穩,整個人掛到他身上,驚疑道:「這是怎麼了?」

  木頭也有些震驚,「是地動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問:「今天十九?」蘇離離想了想,點頭。木頭站在略微穩定下來的土地上,緩緩道:「上次李師爺推太乙數,說到十二月十九甲子日有天劫,難道是說的這個?」

  彷彿回應他的話,地下猛地一抖,木頭足尖飛快點地一掠,抱著蘇離離跳到一塊開闊平展的岩石上。地面山間都揚起塵埃浮土,天地間有一種極低的鳴響,沉溺卻浩大,彷彿置身在了另一個世界。大塊的岩石從山上滾下來,蘇離離身在木頭懷抱,倒也不覺害怕了,對木頭道:「我們不能在這裡,快離開這山崖。」

  木頭依言背負了她,朝山外跑去。身邊的樹葉簌簌而落,鳥驚飛,猿哀鳴。大地搖晃,人像被放在了篩子裡簸著。饒是木頭身手矯健,反應敏捷,也幾次險些摔倒。蘇離離緊緊抱著他脖頸,彷彿他是這動搖世界裡唯一的依靠。

  一路飛馳,離了山道,行至陽關大路,半個時辰進了一座城鎮。半日時間,日星隱耀,山嶽潛形。滿眼都是驚慌的民眾,攜老扶幼擠在街上。有的房屋傾斜坍塌,路上也裂了大縫。蘇離離牢牢地拉著木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木頭道:「若是太平豐和之年,遇到這樣的事,朝廷還能有個應對。如今這四分五裂,各自為戰,可就麻煩了。」

  入夜竟飄起了細雨,淅瀝不停。蘇離離縮在木頭懷裡,躲在草棚下看著簷邊雨滴。大地時不時地顫抖,雖不如白天,卻仍然嚇得人人不敢回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蘇離離悄聲問木頭,「地為什麼會震啊?」

  木頭嘆道:「書上說地震是因為『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君以臣為陰,父以子為陰,陰陽失衡所以地震,是子逆父,臣逆君之徵。」

  蘇離離慢慢道:「不知道莫大哥他們怎麼樣了。」伏在他膝上朦朧睡去。

  一夜風聲鶴唳,都沒有睡好。

  是日,祁煥臣駕崩,消息由京城飛鴿傳到潼關。天明時分,祁鳳翔的前軍便與朝廷的兵馬打了起來。他太子大哥早有防備,當日登基,便飭令各部平叛。之後數日,沒有一天停息,兩方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在這一帶遼闊平原上一通混戰,屬地參差,早沒了界限。

  蘇離離與木頭折而向東行了十餘日,這邊災況稍減。這天正坐在路邊歇息,蘇離離摸了乾糧出來吃,沒吃兩口,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有些畏縮地挨過來,看著她手上的餅子。蘇離離見他眼神百般渴望,便掰了一塊要給,木頭似乎想阻難,頓了頓又止住了。

  那孩子接過來,三兩口吞下去,又眼巴巴地看著她。蘇離離見不得他那樣神色,看一眼木頭,木頭毫不遲疑得把餅子收了起來。蘇離離攤手道:「你看,我也沒有了。」那孩子像看個大惡人似的看著木頭,滿臉控訴,泫然欲泣。

  這時,身後一個布衣農夫過來喚了一聲,牽了孩子手道:「小毛不哭,爹爹換了一把粟米,咱們回家做飯去。唉,就是沒水。」

  木頭道:「是井水沉下去了麼?」

  農夫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容貌出眾,氣質清貴,嘆道:「先生不知道,我們這裡沒井,祖上就守著一條河。就不知為什麼,前兩天河水突然沒了。從上游逃來的人還說,那邊連日下雨,可這幾天連河底都露出來幹了。」他指一指十數丈外,「喏,那不是。」

  蘇離離抬眼看去,那裡一片土色,有一帶寬寬的凹槽,顏色新黃,竟是河床。他們所站之地低矮,竟在一處河彎之上。木頭沉吟半晌,忽然站起來,看了那河床半晌道:「這河水平日流得急麼?」

  農夫道:「急啊,雖是冬天,河下暗流卻也多,有時候打漁撒網,一拽就知道勁大力沉。」

  「那冬天也不結冰?」

  「要結幾日,不過是一層薄冰。」

  木頭再想了片刻,斷然道:「這位大哥,這裡住不得了。」

  「怎麼?」

  「河水突然斷流,必是因為前幾日地動,山石阻住了水路。上游連日下雨,河水正該暴漲,不出幾日便要衝破阻石。到時流下來,這裡地處河彎,又在低窪之地,會被河水淹沒的。」

  農夫瞠目結舌,半晌搖頭道:「那……那怎麼會,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裡,又沒個近親,叫我搬到哪裡去。」

  蘇離離聽得明白,從旁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房屋沖掉了可以再建,只要人沒事。」

  農夫仍是搖頭道:「冬天發大水,那是從沒有過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木頭既無奈又急促,「地震之後,河水先涸而後發,前朝是有先例,記錄在冊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那孩子掙脫父親的手,去扭蘇離離的衣裾,怯生生道:「餅……」

  腳下隱隱抖動,三人俱是愣住了。蘇離離正對河岸,一指道:「你們看!」上游河道有什麼白色的東西蠕動著過來,是波浪。木頭大聲道:「快跑!」

  他一指河對岸,「往河彎那邊跑,越遠越好!」一邊扯起蘇離離就走,那孩子拉著她衣角,一絆,險些跌倒。蘇離離拉住那孩子的手,拖了他便走。孩子哭道:「爹……」一時拉扯不清。

  木頭用力將她一拽,連挾帶抱,提氣飛跑。躍入河道,奔了百餘丈時,水聲已近,木頭一腳踩在水裡,大喝一聲,拉起蘇離離提氣縱躍,離岸沿半尺。一個大浪打來,頓時萬千力道如入棉絮,被波浪捲到水底,隨沉隨浮。

  蘇離離不諳水性,全身入水便慌了,幸而木頭將她抓得極緊,也不知在水裡翻捲了多久,方被他拉到水上,只覺頭頂一輕。她睜眼咳水,木頭抹著她臉上的水,道:「你沒事吧?」

  蘇離離喘息道:「沒事。」回顧方才河彎,已是一片澤國,那父子二人都不知去向。

  水面漂著些浮草雜物,也有家具桌椅。水流湍急凌亂,似要將數日的壓抑都發洩在下游的土地上。一個方形長箱子浮在水上,木頭伸手一撈,撈那件木質家什的一角,細看之下才看出是一具黑漆棺材,尺寸偏小,板子也才四寸厚。他攀了棺材邊緣,將蘇離離順了進去,自己扶在棺邊,被水沖到岸邊一撞,又帶入了江心。

  蘇離離急叫道:「你也上來!」木頭擺手,這棺材載了她,已入水兩尺,他再上去,非翻覆不可。棺材在水裡搖晃,蘇離離一點不敢亂動,卻牢牢按住他手背,生怕他被水沖散。木頭道:「別怕。」上游來水似源源不絕,一時半刻停不下來。

  兩人在急流中迴旋脫不了身,像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水流至柔,木頭欲要用力,又無從用起;欲要借力,又無處可借。他自己倒不怕水勢多大,可這具棺材幾經摔打,一旦散架,蘇離離在這般波濤中能堅持多久。水聲中木頭果斷道:「把你的流雲筒背好。」

  蘇離離茫然地點了點頭,流雲筒縛在她的背上。

  木頭沉聲道:「姐姐,你聽好。我在碧波潭一年,水性已練得極好,你不要擔心我。」

  蘇離離看著他明淨的眼,驟然明白了他的意圖,用力抓住他的手,眼裡迸出了淚意,用力搖頭道:「不,木頭,不要。」

  木頭一手扣著棺沿,曲了食指和拇指,豎起餘下三指,道:「三天,你不要走遠。三天之內,我會找到你。」

  蘇離離哪裡聽得進去,連連搖頭大聲道:「不,不,不。」

  木頭反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吻,唇上的溫熱透入她皮膚。他微微一笑,「相信我。」

  內息隨經脈而行,渾厚的內力都凝聚在掌心,他注視著她的臉龐,用力地一推。蘇離離坐著的棺材劈波斬浪,如離弦之箭衝向水流邊緣。木頭卻朝著相反的方向更快速地沉去,一個浪一卷,不見了。

  「木頭——!」蘇離離看著他湮沒在水裡,嘶啞地喊叫,天水茫茫,尋不見他在哪裡,蘇離離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棺材在岸邊一撞,餘力未消,竟直衝上了平沙水岸。棺底磨著沙礫,頃刻間停了下來,「啪嗒」一聲,側板向外倒下。蘇離離坐著一動未動,眼望著面前渾濁的水,二十年來聚散於她,總是如此匆促。

  她輕聲叫道:「木頭。」悱惻淒楚,空曠無邊。蘇離離伸手撫摸著手背,默然坐了半天,揉了揉眼,將流雲筒取下來搖了搖,對著棺材擋板扣動機關。十餘枚鋼針鏗然釘在擋板上,所幸還沒有被水浸壞。她唯一的武器,照樣背好,站起身將凌亂的頭髮挽了挽。風寒水冷,濕透的襖子貼在身上。

  木頭在身邊這許多時候,一直是他照顧著她,蘇離離百事不用上心,竟也沒磨平了心志。她曾經一無所有,也不畏懼再次失去。蘇離離冷得抱緊自己,一步步朝前面平地上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看看水,生怕木頭一會就從那裡冒了出來。看半晌,又轉身走。三天,他從不騙她。想到這一點,心裡稍稍安定。

  河岸上半壞的棺材兀自佇立,像一個最沉默的告別。在她危險的時候,是木頭和棺材救了她,這是一種宿命,還是巧合。她又回頭看了那棺材一眼,它彷彿給了她莫名的熟悉的力量,帶著一點貫穿生死的哲理,讓這力量堅定而可靠。蘇離離深吸一口氣,寒風中漸漸走遠。

  暮色四合時,才看見一處人家,屋子很窄,擠了十數個人,都是逃難來的流民,敵視地看著她。蘇離離無處可擠,也無飯可討,只能央他們給點火。其中一個老者遲疑了片刻,摸了一塊打得快光了的火石火刀給她。蘇離離真心實意道了謝,又走出裡許,才找著個背風的地方,撿起一堆枯葉,打了半日才將火打燃。

  手腳已是冷得麻木了,她縮成一團烤著,漸漸才覺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上。往日跟木頭行走江湖,有時也會在荒郊野嶺受冷,但與他在一起,似乎也不覺得冷。這難道就是佛家說的境由心生?只覺情之一字,永遠參悟不透,時有新奇,是人生中從未領會。蘇離離摸著手背,似有他唇吻的餘熱殘留,低聲念道:「木頭,木頭。」

  彷彿這兩個字從唇齒間輾轉出來,便能與他親近一些。眼見得皓月千里,靜影沉璧,心裡思忖他應該也脫困了,又在哪裡,也許就在來找自己的路上。這樣一想,心中幾許雀躍,聽得道上馬蹄聲響,也失了警覺,站起身探去。

  一隊快馬過來,是兵。蘇離離連忙要躲閃,已被看見了。幾個兵痞游上前來,勒馬道:「喂,這小子是哪裡來的,身上帶了多少錢啊?通通拿出來。」

  戰亂之時,官兵盤剝百姓,是慣常的事。蘇離離儘量放粗了喉嚨道:「各位軍爺,小弟是逃難出來的,既沒有錢,也沒有糧,正是活不下去了。」

  那兵頭看了她一眼道:「一身衣裳倒是整齊,既然活不下去了,爺幫你結果了,棉衣就充軍吧。」說著跳下馬就抓她,蘇離離將他手一揮,退後兩步抱了流雲筒道:「一身衣服而已,軍爺眼皮子就這麼淺?」

  她不動聲色地打開擋蓋,心裡盤算著木頭跟她講過的搏擊方位,怎樣才能將這些人都射殺,心道:「你想搜刮老娘的盤纏,老娘正要你的盤纏。」亂世為活命,人心都不善。

  那兵頭也不多說,已抽出了刀,蘇離離對著他扣動機關,流雲筒一轉掃向餘下諸人,鋼針迭發,千絲萬縷般撒去,須臾百發。

  那隊兵馬約有二十人,俱各中針,或倒地,或強立,呻吟不已。她心下暗道:「糟了,我這樣將針釘到他們身上,一針兩針片刻也扎不死人。」果然有受傷較輕的拔刀上來砍她,蘇離離轉身就跑。跑出兩步被那人捉住,橫了刀在她脖子上,卻不抹下去,狠聲狠氣道:「說!你是不是銳逆的奸細?!」

  銳逆?瑞麗?那是南疆地名啊,是個什麼東西?蘇離離尚未答上話來,後面大隊騎兵趕來,為首一人聲如洪鐘,不怒而威道:「讓你們前哨探路,卻這般磨蹭,天明怎與太子……唔,皇上……的兵馬會合!」

  一個兵士稟道:「將軍,這有個奸細,傷了我們的兄弟。」

  蘇離離聽那將軍語速聲音,心中急切地回想,他是誰,他是誰?!我怎聽著耳熟?!

  那將軍略無遲疑,道:「既是奸細,殺了便罷。大軍當前,猶疑什麼?」

  蘇離離聽得這話一急,靈犀頓通,大聲叫道:「歐陽覃,歐陽覃!」

  兵士都是一頓,歐陽覃策馬上來,一時間沒有認出她。

  蘇離離方才想到是他,脫口而出,此時腦中卻思緒紛繁,歐陽覃不是跟隨祁鳳翔的麼?可他說太子……皇上,太子那是祁鳳翔的大哥啊。兩人水火不容,歐陽覃怎會去與他會合。她彷彿記起李師爺說過,祁鳳翔手下大將歐陽覃叛變到了他大哥的陣營裡。

  不待她想好,歐陽覃已認出了她,幾分恍然,幾分遲疑道:「是你?」

  完了,這下不好編了,蘇離離訕訕一笑,縮頭舉手道:「嘿嘿,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