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欲辯已忘言

  這兩天薄靄沉沉,天上的雲朵厚重而陰灰。祁鳳翔拿了一領自己的披風給蘇離離,一色的水貂毛皮,雖是舊物,毛色卻鮮明,顛毫上近乎透明的亮。蘇離離成天裹著,也不敢走遠,就在自己住的帳子周圍轉悠。

  她這天早上爬起來,緩緩地左轉了一圈,又右轉了一圈,便見祁泰大步流星,給她端來了午飯。飯菜很簡單,蘇離離也不挑剔,只是叫住了祁泰。

  祁泰道:「蘇姑娘還有什麼吩咐麼?」

  蘇離離遲疑道:「木頭,就是那天晚上在營裡說他三天後回來的那位江公子……你知道他去哪裡了麼?去做什麼了?」

  祁泰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問問你主子?」蘇離離就是不鬆口。

  祁泰想想,說:「主子是主子,他願意說的自然會說,不願意說的我們又怎能去打聽。」

  蘇離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道:「我只是個女人,而且還被他關在這裡。他就是告訴我,我也翻不了天去。人說死要死個明白,他把我家木頭支使到哪裡去了?大丈夫行事應當磊落,何必瞞著我一個小女子呢?」她臉上哀婉之中帶了激動。

  祁泰默了片刻,道:「姑娘就是知道了,也無濟於事,還是不必操心了。」說完轉身出去。

  待他走遠,蘇離離表情一放,懊惱地拿起筷子扒飯。這祁鳳翔是個人精,連手下都練成精了。

  祁泰繞過寬闊的校練場,來到祁鳳翔中軍,正有親隨端了午飯進去。祁泰上前先用銀針試了,才給祁鳳翔端到旁邊食案上。祁鳳翔這才放下文書,又整了整大案上的筆墨,方淡淡問了句:「給她送飯了麼?」

  祁泰應道:「送了。」

  祁鳳翔坐下端了碗筷,祁泰又拿來水杯給他倒了杯水,一邊倒一邊說道:「江秋鏑去了一日,下面也沒傳上來什麼音信。」

  祁鳳翔慢慢吃著飯,細嚼慢嚥了一會兒,並不抬頭,問:「你想說什麼?」

  祁泰一慌,「……沒什麼,屬下……」

  祁鳳翔不咸不淡道:「你從小跟隨我,可知道在我身邊辦事,最重要的是什麼?」

  祁泰想了半晌,道:「……能幹,辦事有效率。」

  祁鳳翔也沒加重語氣,輕描淡寫道:「老實。主子吩咐的事能辦好,沒吩咐的事不多辦。若是做不到這一點,越能幹的人死得越早。」

  祁泰一驚,知他看出來,忙道:「屬下也是被蘇姑娘說了半天,才想幫她問問,決不敢有什麼二心。」

  祁鳳翔慢慢笑了,問:「她怎麼跟你說的?」

  祁泰依樣說了一遍,不用看到,祁鳳翔也能想出蘇離離當時那副模樣,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生了一副俠義心腸,可惜看不出人家幾分真假。」吩咐祁泰道:「你一會過去看看,她若吃完了飯,把她帶過來吧。我告訴她好了。」祁泰應了。

  蘇離離吃完了午飯,正準備小憩片刻,祁泰來端盤子,順便把她請進了祁鳳翔的大帳。大帳裡祁鳳翔正站在地圖之前,細細看著山川地形。身側站了一人,淡青袍子,斂袖收容而立。她進去時,二人並未回頭。

  蘇離離眼珠子一轉,便看祁鳳翔身邊那人,衣帶之上掛了一隻寸長的小棺材,底下垂著穗子,不由大喜,脫口招呼道:「應公子!」

  應文回過頭來見是她,一貫冷淡的神情也浮上幾分笑意,回揖道:「蘇姑娘好啊。」

  蘇離離倒是回了個禮,笑道:「應公子好。」

  祁鳳翔臉色不佳。

  應文側目看了他一眼,略抿了抿唇,並不說話。蘇離離見到應文時幾份雀躍之情,對比見到自己時的見鬼之狀,怎不令祁鳳翔惱火。但見蘇離離身上裹著那件批風,和著棉衣,臃腫蹣跚,一張臉卻還是巴掌大,頜骨是令人心怡的弧線,祁鳳翔冷冷道:「你老實呆在營裡,不許再跟祁泰打聽江秋鏑的去向,否則他也沒有好果子吃。」

  蘇離離眉頭一皺,嘀咕道:「你講不講理,祁泰大哥又沒說什麼,動不動就亂遷怒人。又要把我關著,又要我什麼都不知道,死也死不明白……」

  祁鳳翔額角青筋一跳,道:「我要你死了麼?我不關著,你倒是出去走走看,看你能走多遠!」

  蘇離離翻起一雙白眼,慢悠悠道:「你找我來是要吵架?」

  祁鳳翔驟然語塞,噎在了那裡。蘇離離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的聲音是比我大,不過我可以罵得比你難聽。只是我現在困得緊,沒有前天晚上那個勁頭了,你實在想吵,改天約個時間我們再來吧。」

  祁鳳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一看見她就生氣,這口氣還總是忍不下去。他咬了咬牙,一步一步走到蘇離離面前,蘇離離禁不住退了一步,被他一把捉住,逼近她低聲曖昧道:「你過去跟在我身邊,耗子從貓般我見猶憐,讓我著實喜歡;如今裝出這副無所畏懼的模樣,放浪不羈,讓我越發喜歡得緊。」

  蘇離離被他一捉早已縮成了一團,聽得這句話,不由得滿臉愁容,哪怕他說要殺她,也好過說喜歡她。蘇離離欲哭無淚,一臉苦笑道:「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啊,我現在改還來得及不?」

  祁鳳翔看著她虛弱的模樣,想起她種種言行,既無淑女之體統,又無烈女之氣節,怕死貪財,到底哪一點讓自己喜歡?想到在京城時,她逮著機會便訛自己銀子,真是愛到心裡去了,神色一緩,「哈」地一笑。

  蘇離離看他笑了,滿臉佯歡道:「是是。」

  祁鳳翔覷著她一臉的狗腿相,擺明了應付自己,心下不悅,眉頭一皺,「哼!」

  蘇離離不敢鬆懈,脅肩諂媚道:「是是。」

  祁鳳翔哭笑不得,鬆開她一揮手,「你別的本事沒有,飯倒還做得可以,去,帶她到軍廚那邊,給我做午飯去。」

  蘇離離巴不得他這一聲兒,轉身就想溜。祁鳳翔掃著她腿上,又惡聲惡氣道:「走慢點!」應文跟出來道:「我過去瞧瞧,她可別真去做飯了。」祁鳳翔點點頭。

  應文出來追上蘇離離,蘇離離放慢腳步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應文便笑了。兩人慢慢往軍中大灶處走。應文道:「蘇姑娘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還好吧,唉,」蘇離離嘆了口氣,「老遇到些莫名其妙的事,甩也甩不掉。」

  應文執起腰帶上墜著的小棺材,笑道:「蘇姑娘記得當日做這棺材時說的話麼?」

  蘇離離看了那棺材一會,釋然笑道:「說起來容易啊。」

  說話間走到軍中做飯的地方,露天開闊處搭了幾片大棚子,兩尺寬的灶台砌了一溜。蘇離離一看傻了眼,那大鐵鍋把她放裡面還能蓋上蓋子。伙伕腰圓膀闊,墊了塊大石在腳下,站在與鍋平齊的位子,揮舞著肘子,手上是一柄尋常鏟土的大鏟子,配著那鍋倒是相得益彰。

  蘇離離吞了下口水,支吾道:「應公子,我炒菜的時候要是一錯勁兒摔進去了,你可要盡快把我撈起來啊。」

  應文實在忍不住,搖頭笑道:「那鏟子你是揮不動的,炒那一鍋菜,足夠近百人吃。這些菜還是我昨天從冀北帶來,也只能支持個三五天。你隨便做點小菜就是,不要太當真。」

  蘇離離連連搖頭,「那怎麼行,你是聽見的,他讓我在軍廚這裡做飯呢。我要是不做,還不知他要怎麼對我呢。」

  應文奇道:「你當真覺得他是那種人?」

  蘇離離低了頭不說話,應文正色道:「蘇姑娘,你我也算是不錯的朋友,你能不能說句實話,你真的對祁兄一點也不動心?」

  蘇離離埋了一回頭,方慢慢搖了搖頭,「應公子,人應懂得輕重取捨。他待我的好,我知道;可這個情,我實在還不起了。」她抬眼看去,地上菜蔬邊放了只年輕的公雞,不知在哪間民宅裡搶來,她問那軍廚,「師傅,這隻雞能給我不?」

  那軍廚一抬頭見應文在她身邊,點頭道:「行。」

  應文見她避而不答,淡淡一笑,插話道:「把雞拔毛開膛清理了,一會送到蘇姑娘那裡。」伙伕不敢怠慢,少時便將那隻雞收拾好,送了過來。蘇離離端詳片刻,那公雞神容安詳,死態端莊,收翅光皮縮在盤子裡。

  蘇離離躊躇片刻,欲要脫掉大衣,挽袖子分屍。應文道:「你風寒未癒,我叫人來切吧。」

  蘇離離擺手道:「要不你幫我把這隻雞切成小塊吧。」

  應文皺眉道:「我沒宰過這些,君子遠庖廚,這個……」

  蘇離離嗤地一笑,「什麼君子遠庖廚?沒有庖廚,君子有飯吃麼?讀聖賢書是經世致用的,也別把自己弄得太神聖了,說這一套來裝模作樣地擺身份。一雞尚不能宰,何以宰天下?」

  應文被她一番鼓動,也覺新奇,點頭道:「說得有理,我今天就試試吧。」說著,挽了袖子,繫了圍襟,手舉菜刀,不知從何下手。蘇離離指點他順著脊骨先劈成兩半,應文到底聰明,一點就通,方位準確,只是力道小了點。

  蘇離離道:「使勁宰,你還怕砍疼了它啊!」

  應文嘆道:「殺雞不易,殺人想必更是不易。」

  「嘻,」蘇離離嗤笑,「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倒未必沒殺過人,只不用親自動手罷了。」

  「也是,你親自殺過人麼?」

  蘇離離不禁想起認識應文那天,京城城破,她孤身在亂兵中奔走。一個士兵捉住了她,她想也沒想便將菜刀砍進了他的脖子,那麼深的嵌在那人脖子上。祁鳳翔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腦袋,評曰:「砍得利落,只是下手驚慌。」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吧。奇怪的是,這麼久以來,她竟從沒有想起,心底也從沒有過恐懼或是道德的責問,彷彿殺那個人天經地義。人性在無所依傍時,就會失去原則,所以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一營的火頭軍總領是個五十上下,留了一臉淺胡茬的老伯。他端了個蘇離離要的砂鍋進來時,便見蘇離離端坐一旁,一臉若有所思的玄妙;應文揮刀斷翅,一臉比雞還痛苦的神情。

  軍中缺作料,原也做不出什麼精細東西。蘇離離把雞塊過了水,一杯醬油,一杯食油,一杯白酒,幾縷野蔥瓣蒜,放一個小砂鍋裡文火收汁。燒出來的雞塊色澤紅潤,又不失原滋原味,有種純粹的鮮香。蘇離離自己聞著香,先偷吃了兩塊,心道:「老子再小心伺候你一天,反正木頭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該回來了。」

  晚飯時,她將這盤菜端到了祁鳳翔的帳裡,祁鳳翔打量了兩眼,抬起眼皮不冷不熱道:「這是贛州一帶的菜餚,叫三杯雞。你在哪裡學來?」

  蘇離離連連點頭,「銳王殿下真淵博,我在菜譜上看來的。」

  祁鳳翔溫柔地笑,「你也挺好學嘛,坐下,就在這兒吃飯。」

  蘇離離知道推辭無用,也就坐下了。祁鳳翔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又細看了看,道:「這雞塊真是切得鬼斧神工啊!」

  蘇離離微微笑,「刀工不好,刀工不好。」說著也去夾了一塊,祁鳳翔筷子一抖,給她敲掉了,「我記得你切的筍絲勻稱細緻,全不是這副樣子。用力弱而不足,下刀准而有度。可見其人沒有用過刀,但心思還算聰敏。這是應文切的。」

  他兀自笑道:「應文家裡的廚子比你見過的還多,你居然騙得他做這樣的事。」

  這人長的是什麼腦子,蘇離離又夾了一塊,也考究道:「據我看來,是我風寒初癒,手上無勁……你!」

  祁鳳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雞塊,仍然溫柔地笑,「你風寒初癒,手上無勁,吃不得雞,還是吃點清淡的吧。」

  這頓晚飯蘇離離吃著軍中伙伕做的粗糙飯菜,看著祁鳳翔一塊雞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還悠悠一嘆道:「我自到雍、涼領兵,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了。」

  蘇離離定心立意,今夜回去,無論如何要給他扎一個小人!

  這頓飯吃得蘇離離很不舒服,面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強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盞,蘇離離輕咳一聲,「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鳳翔微微眯了眼打量著她,「想走?」

  蘇離離點頭。

  「我看你還沒怎麼吃飽,要不讓他們再做點什麼來吃。我這裡人吃的東西不多了,馬吃的東西還有不少。」他無害地笑。

  蘇離離無奈道:「多謝好意,可惜我沒有馬這麼好的胃口啊。」

  祁鳳翔轉身從大案底下拿出一個尺長的花漆盒子,走到蘇離離坐的墊子旁,把盒子遞給她。蘇離離遲疑道:「什麼啊這是?」

  祁鳳翔黑油油的眸子漾著水一樣的光澤,燈光掩映下映著她的影子。他舉起盒子在耳邊聽了聽,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們在山上打到幾條草蛇,現在聽聽彷彿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個蛇羹來吃吧。可不許扔了!」

  蘇離離往後一縮,已靠到了帳子上,「我不要!我做不來蛇羹!」

  祁鳳翔一把拉過她的手來,塞上盒子,不冷不熱地命道:「叫你拿著就拿著,現下人馬都少糧草,給你找點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滾吧。」

  蘇離離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還是祁鳳翔更可怕。迫於淫威,她端著盒子逃也似的滾了。祁鳳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遠有多遠,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來。

  蘇離離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帳子裡,先放在地上,抬頭四顧,找了個大銅壺壓在上面。壓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沒有聲音。靜了片刻,她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想必都死硬了。她決定無論是什麼東西都給他拿出去扔了,盒子還得留下以備祁鳳翔明日找茬。

  蘇離離將油燈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漆盒蓋子。墨子酥,百果餅,棗泥糕,山楂鍋盔整齊地碼了一盒,少而精,飄著糕點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點心鋪子三味齋所出。

  蘇離離愣了半晌,緩緩將盒蓋放下。寂靜中拈起一塊墨子酥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純香在舌頭上瀰漫開來。

  第二天祁鳳翔出營去了,第三日午後才回來。傍晚將黑不黑時,陰沉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祁泰來請蘇離離到祁鳳翔帳裡去。蘇離離早吃了晚飯,不知他此時相請是為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風出來,冒著風雪到了他帳子裡。帳側一張矮幾,放了酒杯,旁邊燙著酒。

  祁鳳翔一招她,「來坐。」他目光淺淡,態度平靜,蘇離離心裡有些明了,便也安安靜靜走到小幾旁墊子上坐下。祁鳳翔端詳了她片刻,笑道:「不錯,這兩天不像餓著的樣子。」指點桌面,「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請你來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熱酒,蘇離離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隻影;在蘇記棺材鋪的院子裡,他不請自來,與她喝酒的情形。蘇離離握了杯子,沉吟不語,祁鳳翔卻兀自仰盡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飲,至少喝一杯吧。」

  蘇離離看著他,緩緩舉杯道:「我確實不會喝酒,只這一杯。這杯酒敬你,還是祝你得償所願吧。」她仰頭喝盡,酒味醇香熱辣,從咽喉直滑到胃裡。

  祁鳳翔的心似是一沉,落在一種優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願的是什麼?」

  蘇離離搖頭,「我沒有必要知道。」

  「你應該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會害你。我會對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沒有給我機會。」

  「不是……」蘇離離不穩地抗辯。

  祁鳳翔伸出左手,手上那個刺傷終是無法消除。他的聲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緩卻涓涓流動,拂過她心底最細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問你,問到最後自己下不去手。過後我想就這樣算了,先把你晾在一邊。可是你那一箭之後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過把你留在身邊,然而變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輕輕將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來想去,覺得情之一字是個羈絆,當斷則斷。便和傅家結親,一則借勢,二則忘懷。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說你去了棲雲寺,我聽他把你們說的話說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見你。覺得即使是作尋常朋友,時常看見你也是好的。」

  祁鳳翔語音兀地一沉,「你讓我救於飛,我既然答應了你,千難萬難又怎會不救。你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於飛雖沒死,也還沒活;我也想讓你明白,我身處之勢殘酷凶險,不能婦人之仁,所以沒有告訴你。我想你再見到於飛自然能明白,可你對我一點耐心也沒有,你信不過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氣的。」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走並不完全是因為於飛。」

  「那是為了什麼?」

  蘇離離不答。

  祁鳳翔微諷道:「你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有些話我們沒說過,並不是因為我們不是。」

  蘇離離慢慢抬頭,「那我為什麼要留在那裡呢?你把我當作什麼?」

  祁鳳翔頓了頓,一抹傷情轉瞬即逝,靜靜道:「你先前跟趙無妨說天子策在我手裡,我只能將計就計讓這件事傳出去,讓父皇囚我罰我降罪於我,讓太子覺得我大勢已去,放鬆麻痺。彼時我自己不安全,你在我身邊也不安全。我本可以讓徐默格捉你回來,你只是一個平民女子,我有無數種法子可以佔有你。可是你看,我府上的人,如今不是被殺得一個不剩了?」

  「我沒有把你捉回來,不是因為我不想要你,不是因為我要不了你,而是為了你不受傷害,可你偏偏遇見了時繹之。時繹之武功太高,徐默格告訴我,你跟著他去了三字谷,我知道我已經捉不住你了,有可能永遠也捉不住了,就像用手去抓住水一樣,她總要從我的指縫間溜走:就像看見一場緩慢推進的敗局,卻無能為力,你知道?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蘇離離被他平靜的語調激得百味雜陳,從心底湧到眼中,「木頭一直在三字谷,你明明知道;我那時問你,你卻說你不知道。」

  「他讓我別說,因為他那時易死難生;我也不想說,因為我那時已經覺得你有意思了。可惜你怕燒手,到頭來卻燒了我的手。」他淡淡搖頭。

  蘇離離輕聲反問,「燒了你的手?我那時候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你騙我,利用我,我怎敢靠近你?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總是剛剛讓我覺得有些好感的時候,就又突然給我一個打擊。這個把戲你玩得樂此不疲,我應付得捉襟見肘。」

  她聲音漸漸激越,「明知趙無妨這樣狠毒的人在覬覦著天子策,是什麼讓我敢放下唯一依傍的店舖,孤身去涉險江湖?那天你若是有一句話暗示我告訴我,沒有什麼難關是過不去的,沒有什麼危險值得我害怕,讓我覺得安全,我也不會走。可你說了些什麼?!」

  蘇離離停頓了一下,慢慢搖頭,放緩語氣道:「我見過太多變故,這輩子只想求個安穩。是我太渺小,猜不透你這顆懷柔天下的心,配不上你這種深厚的情誼。」

  祁鳳翔突兀地做了個手勢,似乎是想說什麼,又似乎是想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剎那間有眼淚從蘇離離的睫毛滾落下來,滄海明珠般剔透,跌碎在地上,是最斑斕的悲傷。有一種眩惑,讓他短暫的失神,祁鳳翔伸手摸著她的淚,似問似答:「這是為什麼哭呢?」

  蘇離離闔上眼睫,淚珠被擠落眼眶,卻不說話。他忍不住將手偎上她的臉,回想那種細膩。蘇離離驀地一驚,側身避開了。

  祁鳳翔放下手,卻固執地追問:「是為了我們而哭麼?」

  蘇離離拭去模糊的淚水,仍是不答話。

  「恨我麼?」她越是沉默,他越是想知道。

  蘇離離搖頭。

  祁鳳翔遲疑了一下,又問:「那會愛我麼?」

  蘇離離仍是搖頭。

  祁鳳翔靜靜注視她片刻,問道:「那麼現下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了,是麼?」

  「是。」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點點頭,良久嘆息道:「既然如此,我心裡不高興,」語調帶著三分惆悵,三分溫柔,「所以那天餵你喝的藥裡,給你下了毒。」眼裡還留著抹不去的愛憐橫溢。

  蘇離離錯愕地瞠視著他,見他臉上回覆了那種難以捉摸的神氣,她半晌一笑,卻非真笑,「哈!我方才說過什麼,你總是讓我有點好感的時候就給我一個打擊。」

  祁鳳翔淡淡地笑了,「什麼時候我心裡高興了,就把解藥給你。沒給你之前,你只能每月服一次解藥壓製藥性。」

  蘇離離霍然站起身,「你用我來威脅他?!」

  祁鳳翔豎起手指放在唇上,優雅不改,似想制止她的激動,半笑道:「不錯。我怎能白白放了你呢?」

  蘇離離伸手按著桌面,「你說我願意跟你在一起你會對我好,好到你可以做到的地步;我不願意你轉眼就給我下毒,你這叫愛我?」

  祁鳳翔徐徐點頭,「實是沒有一個女人讓我愛到如你的地步。」

  蘇離離微微搖頭道:「愛一個人無論他怎樣,都不會願意去傷害他。」

  「愛而不得者,另當別論。」

  蘇離離憤然道:「放屁!」

  「我說錯了麼?」他虛心地問。

  蘇離離頓了頓,也諄諄教道:「世上的一切都可以用來權衡,都可以拿來利用,唯有感情不能。你拿感情來當籌碼,也就只配得到那樣的感情!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再來一百次我也仍然會走,因為這是你活該!」

  她眉尖微蹙,淡若遠山,是永遠看不厭的蕭疏墨色,七分的憤恨卻藏不住那三分虛弱,一如她離開時的脆弱,握著他的手流淚。在言歡的繡房裡,她無奈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裡的離。」

  祁鳳翔想笑,卻默默肅了神色。人一生有許多時候,可以淡然地裝扮;卻總有那麼幾次,不能不動容觸懷。四目交投,有激湧的情緒無處安放。他霍然站起身,將蘇離離拉了過來。動作強硬而粗暴,捏在她手臂上,掐得用力,她卻渾然不覺。

  他隔得很近地看她的臉,她的臉上淚痕未消,像將要融化的蠟人,搖搖欲墜。祁鳳翔眼中是難以闡述的情感,橫波流灩,熱烈而失落;蘇離離僵硬著手臂,眼中有倔強與難過。他捧住她的臉,看了片刻,托著她的頭,緩緩將一個吻印在她的眉心。

  蘇離離用力推他,避無可避,卻不願再將淚流得肆無忌憚。溫存的觸感讓她咬緊了唇,有種瀕死的難過,像洪水淹過了全身,像曾經溫柔的對待瞬間迭加起來漶漫。她的抗拒令他索然,雖吻著她的肌膚,卻仍如隔萬里。

  祁鳳翔鬆開她時,神色已冷淡漠然。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拖出了大帳,走得快而堅決。夜色中鵝毛大雪漫天飄飛,蘇離離由他拽著,不覺得腿傷會痛,雪花會冷。一路走到大營中心營場上,人流往來,莫大指揮著手下山賊往營中搬運糧草。

  清寒的空氣裡,木頭站在一側,卓然如夜,沉默軒疏。雪花飄到他的頭髮上,留戀地摩挲片刻,滑落在地。他聽見身後腳步,回過頭來,眼光一掠便凝結在蘇離離身上。祁鳳翔驀然站住了,蘇離離的精神漸漸凝聚起來,浮世大雪紛飛,聚散飄落,卻有木頭的堅定,是可以把握的真實。

  她甩脫祁鳳翔的手,奔了過去。木頭一把將她抱住,像回到了闊別許久的家,蘇離離伏在他肩頭終於痛哭起來。木頭微微錯愕,凌厲地望向祁鳳翔,祁鳳翔眼中辨不清是狠是絕,默然轉身而去。

  不是因為不想要,不是因為搶不到,而是那個人的心不在這裡。世間最容易執著的是感情,最不能執著的也是感情。他獨自走著,便不用把別人的悲喜背成自己的悲喜,孤獨,卻無可畏懼,所向披靡。

  這一段路,祁鳳翔將指甲捏進了手心,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木頭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臉色漸漸和緩了一些,放下驚疑,抱了蘇離離,輕撫在她背上,長空落雪中輕聲哄道:「不怕他,有我在。」

  *

  莫大的人馬紮營在十里外,佈置嚴整。木頭算著糧草給了祁鳳翔,多出來的都屯在莫大營裡。時常有難民經過,困餓不起也施捨一點,雖是陳糙米,能不餓著就好。於是便有難民盤桓營外,男的願來入伍,女的願來煮飯漿衣。木頭擇優而錄,令李師爺造冊,一應營務按行伍要求。

  第三日雪停,陽光映著薄雪,一片銀妝素裹。木頭一早快馬到了祁鳳翔大營,立馬轅門,徑入中軍。祁鳳翔正站在地圖前,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圖。

  木頭摸出一支玳瑁簪子,遞過去,「這是你那天給我的。」

  祁鳳翔接過來,拿在手了看了看,問:「那支呢?」

  「離離那裡的,她可能忘了,我也沒問她要。」木頭答得輕巧。

  祁鳳翔看著簪子,忽然想起那個典故來,樂府詩《有所思》裡,講男女定情,男子送了一支雙珠玳瑁簪給女子,後來男子負心,女子將簪子砸毀焚燒,當風揚其灰。愛與恨都是一線之隔。彷彿是一個隱喻,他本是懷著幾分調戲之心送這簪子給她,卻忘了故事本身的結果。祁鳳翔握了簪子,微微有些發怔。

  木頭打開背上的包袱,取出那個烏金的匣子,「她倒是說把這個給你。」

  祁鳳翔看著桌上的匣子,從懷裡摸出一把同樣烏金的三棱鑰匙,手懸到半空時卻停了停,輕輕把鑰匙放到了匣子上。兩人都瞪著那匣子不語,半晌,祁鳳翔忽地一笑,問:「想看看裡面是什麼嗎?」

  「唔——」木頭沉吟片刻道:「……有點好奇。」

  祁鳳翔猶豫了片時,也笑道:「我也挺好奇,但是我現在不想開。」

  「為何?」

  祁鳳翔默然半晌,決斷道:「這樣吧,鑰匙還是放在我這裡,匣子你們收著。若我有朝一日平定天下,四海歸服,再來看這天子策,讓它名符其實。」世人碌碌,只因所求有限。祁鳳翔獨有一種淡然篤定,半是決心,半是從容,因其所求宏大。

  木頭會得他意,道:「好,待你功成之日,奉上為賀。」

  祁鳳翔拈著那鑰匙輕點在桌面上,道:「你當真絕了功業之想,不願位居顯赫,萬人之上?」

  木頭扶案,默然想了想,道:「我從來都未想過位居顯赫,只因我家世過去已經夠顯赫。」

  「不錯,你父親是異姓王,我父親只是邊疆守將。」

  木頭雙目濯然,「功業之想大多一樣,目的卻有不同,有的人只為禦敵平寇;有的人為了權勢地位。我取前者,你要兩者,本就不同。人世功名有憂有樂,我不堪其憂,你不改其樂,更是迥然。你不必猜疑什麼。」

  祁鳳翔搖頭而笑,「又自作聰明,我猜疑你就不會這麼簡單放了離離。要說看透人心,你不及我,你只勝在坦率無求。無求故而不失。」

  他說到蘇離離,木頭聲音清定道:「她說你給她下了毒。」

  祁鳳翔眉頭一皺,轉瞬又舒展開來,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不怕麼?放心,我不想跟她同歸於盡,下沒下毒都死不了。」

  木頭如有所思,覷了他一會兒,傾身向前,低聲道如此如此。

  祁鳳翔冷睨了他半晌,「你這不是拿我做惡人麼?」

  木頭道:「惡人你反正都做了,也不妨多做一會兒。」

  祁鳳翔咬牙切齒地一笑,正要說話,木頭搶先道:「我來是想問你,趙無妨怎麼解決?」

  祁鳳翔沉吟道:「他才在雍州失利,只怕要往回逃,必須分兵切斷他的退路。」

  「然後?」

  「最好是圍在石泉一帶。」祁鳳翔皺眉。

  木頭也皺眉道:「圍點打援不合適。你的戰線已經拉長,時間就不能拖久。否則南邊的北邊的都有可能從冀州下手,把你和歐陽覃分割包圍。最遲一個月,要把趙無妨解決了。」

  祁鳳翔道:「我有一個想法。」

  木頭道:「我也有一個想法。」

  祁鳳翔笑道:「你說。」

  「我從趙無妨左側,你從趙無妨右側,穿插包抄,合兵在他背後,正面讓李鏗帶兵壓過來。三面包圍,我們三路切割他的人,最好不要圍城對峙,能消滅多少消滅多少,讓他勢單力孤,最後好解決。」

  祁鳳翔拊掌道:「正合我意。那如果梁州有援軍呢?」

  木頭想了片刻,道:「梁州背後是益州,你可以想想法子?」

  祁鳳翔大笑道:「越發說到了點子上,我正要讓應文出使益州,約他們合擊趙無妨,令他首尾不能相顧。事不宜遲,大家分頭動作吧。」

  木頭回到莫大營地時,蘇離離正和莫大說著什麼。隔著厚棉簾子的帳子裡,蘇離離輕輕打個呵欠,歪在椅上,無奈道:「莫大哥,這樣子是不行的。」

  木頭自外而入,奇道:「什麼不行?」

  蘇離離眼睛一亮,坐起身來,嬉笑道:「你問他。」

  莫大焦躁躊躇,撓頭道:「我……我想……想跟莫愁……」

  木頭已明其意,一面解下包袱放好,一面卻一本正經道:「想跟她做什麼?」

  莫大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求親。」

  蘇離離已經笑得彎了腰,木頭也忍不住笑道:「你們認識也不短了,又無父母長輩,談婚論嫁自然得很,你這副樣子倒像才認識上她似的。」

  莫大一臉苦相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們就沒提過。」

  蘇離離嬉皮笑臉道:「既沒提過,那就這麼過一輩子也不錯,反正兩人在一處。」

  莫大瞅著她,半晌假笑道:「我知道你們……哼哼……哼哼……」

  木頭皮笑肉不笑地走近,問:「我們怎麼?」

  莫大猶豫半晌,不敢以身抗暴,閉目道:「沒什麼沒什麼,可我該怎麼跟她說呢?你們是過來人,給我出個主意。」

  蘇離離將眉一軒,「誰過來了,我可沒過來,誰過來了你問誰去。」

  莫大轉向木頭,「兄弟,你要幫我。」

  木頭忍著笑道:「我也沒求過親,是她跟我求的。」

  蘇離離聞言作色,欲要反駁又不好反駁,忍了忍,轉而笑道:「不錯,我沒費什麼勁兒,就把木頭娶進了門。你就直說,莫愁,我要娶你。」

  木頭臉色一暗,悶悶道:「你不會說,讓離離說也成。」

  莫大似下定了一個決心,握拳道:「不,我得自己跟她說。」

  木頭點頭道:「這就對了,拿出你挖墳掘墓的勇敢,打家劫舍的果斷,現在就去跟她說吧。」

  「現在?」

  蘇離離讚許道:「現在雲開天晴,大地回春,正是求親成婚的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莫大哥千萬要把握。」

  莫大被他二人一推一抬,也點頭道:「好,好,我去,我現在就去。」說罷轉身掀簾子出去了。

  蘇離離將腳靠近地邊的柴火,微笑地看著莫大的背影。木頭一把抱住她,惆悵道:「今後我們開棺材鋪要叫江記。」

  蘇離離露齒一笑,斷然道:「不行。」

  木頭正色道:「出嫁從夫。」

  蘇離離曉之以理,「你自己也說自己是上門女婿,得聽我的。」

  木頭猶豫了一下,「那叫江蘇記……」

  蘇離離望著他玩笑時的樣子,淡淡一笑,沒了鬥嘴的興致,攀著他手臂,將臉貼在他肩膀摩挲了兩下,懶懶道:「說這些也太遠了,我還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時候呢。你去怎麼說?」

  木頭見她面有憂色,道:「天子策他暫時不要。」又解勸道:「我昨夜把你脈,只是有些虛寒未除,並沒有中毒的跡象。」

  蘇離離愁道:「哼,不要老娘還不想給呢。他說這種毒韓先生解不了,不發作起來也看不出。我怎麼這麼命好,這樣奇怪的毒都讓我中了,就是中不了京城第一投彩行的蒙彩。」

  木頭摟著她的腰,「不如讓莫大哥送你回三字谷,讓韓先生看看。」

  蘇離離想了想,道:「你不跟我回去?」

  木頭搖了搖頭。

  「祁鳳翔威脅你?」

  木頭仍是搖頭,「我還是想殺趙無妨。」

  蘇離離沉默半晌,輕聲道:「木頭。」

  「嗯。」

  她抬起頭,「我不欠他的。」

  木頭一愣,明白她意下所指,道:「他到底沒有為難你,這個情我領。」

  蘇離離提醒道:「他給我下毒。」

  木頭猶豫了一陣,緩緩道:「他有那麼蠢?給你下毒能得到什麼?世上哪有什麼毒可以吃下去還跟常人一樣?」頓了頓,又解釋道:「當然,我也不能完全確定,你還是回三字谷去看看好。」

  蘇離離看了他片刻,低低道:「好吧。」

  她手指撫摩著他的衣襟,將額頭抵在他下巴上。兩人默然相擁,各懷心事,萬般的情由縈繞心底。

  木頭,倘若祁鳳翔真的給我下毒,你怎會善罷甘休,還與他一起商議除掉趙無妨?我知道你怕我不安全,想讓我回去。可你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你啊。

  姐姐,程叔待我們的好誰也不會忘,趙無妨不除,此生也不安心。祁鳳翔沒有給你下毒,但他未必沒有這樣想過。我助他一臂之力,是謝他放過你,也是償我舊時之志。

  彷彿萬葉千聲在身邊零落,蘇離離抬起頭,柔柔地一笑:「你想做什麼就做吧,我會陪著你的。」木頭清明的眸子漸漸涵滿笑意,他俯下頭輕啄著她的唇。蘇離離貓一般眯起眼睛,細碎親吻。木頭平日算得上沉默溫順,一俟親近,即刻狼變,按著她的頭用力吮了上去。

  只聽「噯」的一聲,兩人忙分開,同時扭頭看去,莫大站在門口嚥了下口水,莫愁站在旁邊有些尷尬。

  蘇離離掙開木頭,怒道:「你做什麼呀?!」

  方才的情形讓莫大看得有些血熱,轉頭叫道:「莫愁!」

  莫愁嚇了一跳,怪道:「你到底要說什麼?非得把我拉到這裡來。」

  莫大一經看見她面龐,又開始結巴:「那個……外面人多。」

  木頭皺眉道:「別跑題。」

  莫大連忙點頭:「是是,他們剛剛指教我了……不是,是我想說。」

  蘇離離撫額,「說重點。」

  「好!」莫大一把拉住莫愁的胳膊,「我們成親吧!」

  蘇離離小聲道:「他這也說得太直接了。」

  木頭說:「噓——」

  莫愁震驚地看著莫大,兩人瞠視著誰也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莫愁低聲道:「那年你殺老大王救我,兄弟們就要你娶我,你為什麼不肯娶?」

  莫大撓頭,「我……我救你確實不是那個……我當時是沒那麼想過……」

  莫愁突然扭捏起來,低下頭握著自己雙手,更低聲道:「……要是換個人,等你想起來,早嫁了好幾年了。」她摀住臉哽咽道:「我等了三年才聽到你這句話。」

  莫愁笑著,卻湧上了淚意,瞟見了蘇離離嬉笑的神色,身子一扭,跑了出去。

  莫大蒙了,「哎……她這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啊?」

  木頭無奈地搖頭,蘇離離失笑道:「你追過去接著問問就知道了。」

  莫大躊躇了片刻,飛一般奔了出去,蘇離離拉著木頭的手道:「莫大哥這人,某些方面也太不明白了,說好了叫心無邪念,說壞了叫呆若木雞。」

  木頭一笑,「他要是明白,也不會這麼多年看不出你是女子。」

  是日午後,人馬飽食,祁鳳翔也不多耽,撥了三千輕騎兵給木頭,自己領了三千走了。他臨走來到莫大營外,蘇離離遠遠站在帳門邊,手掀了簾子看他二人說話。祁鳳翔仍是那身鎧甲,微微從馬上傾下身來,不知與木頭說著什麼。頭盔上的白纓垂下來,被風拂到頰邊。輕浮的飄穗與他篤定的目光相融合,鮮明生動。他不可能沒有看見她,卻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木頭最後點了點頭,祁鳳翔直起身掉轉馬頭去了。木頭俟他去遠,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兵符,鎦金閃耀,是權力的光芒,昔日的舊鄉,三千人馬的責任。沉默中有許多往事浮光掠影般劃過。

  木頭將兵符揣進懷裡,回頭見蘇離離慢慢走過來。他迎上去站定,蘇離離問:「你什麼時候走?」

  北風把她鬢角的一縷碎髮吹亂了起來,木頭伸手給她理到耳後,道:「我也馬上就要走,莫大哥那裡我說好了,明天讓他送你回三字谷,送到了再回來。」

  蘇離離點點頭,「你萬事小心。」

  木頭給她一個沉定的眼神,「好。」

  蘇離離又想了一會兒,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一一說起。半晌方道:「我在三字谷等你。」

  木頭道:「好。」

  蘇離離又站了一會兒,卻找不著話來說。木頭緩緩拉了她手,笑道:「放心。」

  「你這麼大個人了,不比當初落難到我門前,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她莞爾一笑,「你忙你的去吧,我去睡個下午覺。」

  木頭點頭,「照顧好自己。」蘇離離應了,先轉身回去了。莫大自打中午跟莫愁表白,一下午就沒正常過,兩人都瘋瘋癲癲的不見人影。蘇離離回去床上躺了,卻一點也沒睡著,轉側良久,耳聽得騎兵馬蹄聲出營,她爬起來直追到營門口,但見一路絕塵。

  蘇離離愣愣地望了一陣,傻笑了笑,慢慢回轉身來。身後有人叫道:「妹子,大妹子。」她站住四面看,營外圍欄邊,一個黃麻短衫的婦女,頭上裹著頭巾,欲辨而未明地打量她。

  蘇離離細認了片刻方認出她是雲來客棧的老闆娘,叫道:「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