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日,祁鳳翔大帳。
祁鳳翔拈著一頁文書給應文,「歐陽覃有加急快報在此,一月十三日,胡人前哨兵馬離滄州不足百里,他雖有所布置,畢竟人馬有限。我已令李鏗分了一部分兵力東回。」
應文大是搖頭,「梁州南部才是重鎮,似此回兵,豈不將全梁之境拱手讓人?」
「正因為是重鎮,天河府城牆堅固,趙無妨這兩年經營得當,不是短時可下。」祁鳳翔點著桌面,「現在僧多粥少,我兵馬有限,手下也沒人,佔不住雍梁,只能回兵自保。派快馬過去,叫江秋鏑撤回來。」
應文道:「這樣,胡人那邊我去談。我看他們沒有南下之志,至多是要割佔州郡,先讓一讓,回頭再收拾。」
祁鳳翔止道:「不行,胡人不講理,你不能去。」
當日便先派出快馬調木頭回兵。
第二天凌晨,祁鳳翔尚未起床,昨日派出的令馬便與木頭派來的人並騎而回。祁鳳翔披了衣裳,一頭黑髮墨一般鬆散夾在衣間,將人召入帳中詢問。那人伏地拜道:「我軍兵臨城下時,對方全無戰備,城上只掛白旗。天河府守丞於治人投書,願意舉境投降。」
「哦?」祁鳳翔大感意外,不由得坐正了又問:「江秋鏑怎麼說?」
「江將軍人少,恐他有詐,只駐軍在外,差小人速報殿下,請殿下大軍南佔天河府。」他摸出一封書信,信上是木頭的字,確如此人所言,信角也有事前兩人約定的標記。
祁鳳翔只猶豫了一下,一招祁泰,果斷道:「傳令下去,各路軍馬即刻拔營南下,不得遲誤!」
天河府外城,旌旗招展。一名府官一臉訕笑,呈上名刺。莫大站在上首,接過來掃了一眼,念道:「於抬人?」
旁邊幾個小吏憋不住笑了。那府官皺了皺眉,仍然訕笑道:「下官名叫于治人,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莫大皺了眉看著那名刺,似研究這個字和抬字哪裡不一樣時,木頭縱馬從西過來,蘇離離一身親兵裝束,也跟在一旁。
莫大迎下階來,把名刺遞給他,木頭掃了一眼,徑直走到大堂上首。案上放著一個大木方匣子,旁邊一摞書冊。他便翻開那書冊瀏覽。
那於治人畢恭畢敬地稟道:「將軍,楠木匣子裡是梁州都督的大印,旁邊是梁州兵馬錢糧收支總冊。」
木頭翻著賬冊並不答話,翻了一陣,突然問:「這賬目是誰做的?」
於治人道:「是下官。」
木頭「啪」地合上賬冊,傾身向前問道:「十萬軍馬,錢糧足支一年,如此雄厚之力,為何不戰而降?」
於治人神情激昂,拱手晃腦道:「區區梁州兵馬豈可抵抗將軍威武之師。銳王殿下智謀無雙,百戰百勝,我等豈能螳臂當車,逆流而動。這……」
「好好,」木頭擺手止住他,「這樣子,銳王殿下駐軍離此不過三十里,這顆梁州都督的大印就勞您前去獻給他老人家,以彰功勞。」
於治人一愣,方大喜道:「是,是,下官遵命。」
木頭又道:「莫大哥,你差五百人送他去。」
莫大一驚,「五百?」
木頭神色不改,點頭,「五百。」
半日後,祁鳳翔踞椅而坐,應文站在一旁。於治人隨著祁泰低頭趨入,未抬頭時便匍匐在地道:「下官於治人,參見銳王殿下。」
祁鳳翔在坐椅扶手上支頤淺笑道:「是你獻了天河府?」
於治人仍趴在地上,並不抬頭,道:「下官微末之力,不足為殿下垂詢。」
祁鳳翔也不叫他起來,只道:「如此你也是我軍的功臣了。」
於治人聽得這句話,抬首時眼中一片誠懇,道:「下官在梁州時,聽聞銳王殿下掃蕩北方,無人能及,心中萬分仰慕。只望殿下早日來到,拂高天之雲翳,展日月之光輝。我等梁州官民,盼殿下如大旱之盼甘霖,嬰兒之盼父母,實是望眼欲穿。」
他說得毫不羞赧,應文直聽得匪夷所思,祁鳳翔反笑了一笑,似聽到什麼有趣的話,坐直了身子,道:「不想我如此深入人心。」
於治人奮力點頭,「正是!銳王殿下算無遺策,百戰百勝。下官等在天河府,聽聞殿下揮兵南向,周身的血都要沸了。那時便日思夜盼,只望殿下……」
「好了好了,」祁鳳翔終於招架不住,抬手打斷他,平靜道:「你等佔據州郡與朝廷為敵,經年械鬥不息,我若不提兵到此,也仍不歸服,似此還敢來獻城池。祁泰,把他押出去,斬首轅門。」
他使一個眼色,祁泰會意,上前便拉於治人。於治人瞠目結舌,片刻之後,甩掉了祁泰的手,正色道:「我獻城歸降,殿下卻要殺我,不怕天下義士寒心?」
祁鳳翔輕笑道:「量你區區腐儒,能有什麼本事讓天下義士都寒心。」他對著祁泰一抬下巴,祁泰便又上前拉於治人。
於治人甩開祁泰手臂,想說什麼,卻只「哼」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應文嘆道:「此人辭色諂媚,雖獻了城池,留之無何,殺之不義,放他下去便是。」
祁鳳翔微微笑道:「才無一定之規,這人拍馬屁雖拍得露骨了點,卻能不重樣,也算是個人才。」
二人說話間,祁泰又帶著於治人回來了,祁鳳翔笑道:「怎樣?」
祁泰稟道:「屬下領于先生在轅門逛了一圈,先生辭色抗厲,渾然不懼。」
於治人臉上神色哭笑不得,祁鳳翔微笑之中卻略略有些凌厲,緩緩道:「我明白了,你是不願在我帳下效力,故意做出一副諂媚相,想脫身而去。」笑一笑,「不想趙無妨手下卻有這等忠心之人。」
於治人默然不語。
祁鳳翔道:「你既不願仕進我軍,為什麼來此途中不跑呢?」
於治人苦笑道:「那位攻佔天河府的江將軍,派了五百人押我。銳王殿下,下官智術淺短,不足為諸侯相爭效力。趙將軍是我舊交,才勉強就任,管理一州內政。但他……唉。」
祁鳳翔靜了靜,站起來拱手道:「在下有一言,相勸先生。」
他說得謙遜,於治人恭敬一禮,「不敢。」
「先生說服天河府守將舉城而降,乃是為了城中百姓不歷兵戈戰亂,足見憂國憂民之心。現下我有一個難題,北方胡人趁我南征,欲舉兵而下。先生不願事諸侯,蓋因割據分戰;胡人異族,覬覦中原,則是華夏同仇。我想請先生前往談和,待我收定中原,再戰胡虜。」
於治人容色不驚,卻望了祁鳳翔良久,方慢慢道:「殿下……初見於我,便以如此重任相托,不怕所托非人?」
祁鳳翔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於治人又站了一會兒,方慨然抬手道:「既蒙抬愛,在下願去胡地談和。」
「好。」祁鳳翔道:「先生且去休息,午後我們細談此事,明日便請成行。」
於治人點頭道:「好。」施了一禮,也不待他發話,先轉身出帳去了。祁泰自領他去安頓。
應文嘆道:「你可真敢用人啊。」
祁鳳翔微有自得:「我看人一向不走眼,此人必能勝任,且終能為我所用。」
「那下一步如何行事?」
祁鳳翔望向長空雲淡,道:「分兵安頓梁州,二月十五前,我要回京收拾那邊的事。讓李鏗收兵到雍州以東,梁、益交給江秋鏑,他愛怎麼打怎麼打!」
應文不由喟嘆道:「殿下可真太敢用人了!」
祁鳳翔望他一笑,「他這一陣打得很好,可見也不是光說不練的。江秋鏑過去在兵法上就深諳擊虛避實之道,懂得保存實力,靈活應變,不需我來提點。他自有他的打法,讓他放手去做吧。最壞也不過是打不過人,我回頭再麻煩點收拾罷了。」
應文搖頭道:「這不是最壞的。此人心思機敏,謀略長遠,若是他打過了人,佔住梁州、益州,擁兵自重。二地險峻,車楫難通,你又待如何?」
祁鳳翔默默想了半日,也搖頭道:「疑則不用,用則不疑。若要謀事,又彼此猜疑,則事不可濟。他脾氣有時古怪,為人卻有俠氣。我以信義待他,他必不背我。再說,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拉到手,難道殺了趙無妨就讓他撂挑子走了?哼。」心中卻另有一股不平。
應文道:「那何時與他會兵麼?」
祁鳳翔沉吟了一陣,道:「不去了,我這裡寫手諭給他。只要大的綱條不變,具體事宜他自己臨機決斷好了。」
應文知他不想見著蘇離離,卻又不好點破;於是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三日後,祁鳳翔將手頭兵馬都交給木頭,隻身取道雍州回京。朝中表請登基稱帝,以正名順言,祁鳳翔擱下不應,仍以銳王之名統領冀、豫、幽、雍各州兵馬,整飭內政,厲兵秣馬,以備南下。
江秋鏑獨戰益州,以莫大為副將軍,李師爺為參軍。改編梁州人馬,軍勢日盛。旬日後,蘇記棺材鋪的老雕工張師傅來到梁州任監軍。木頭心知祁鳳翔還是不放心的意思,一笑而過,也不以為意,便令張師傅督軍,日夕請教。
祁鳳翔走後三日,莫愁領著剩下的歧山兄弟到了天河府。蘇離離留下的行李衣物也一併帶來了,除了天子策,還有一隻光漆小盒子。蘇離離想起那是祁鳳翔給她的解藥,看看月初將至,便拿了問木頭道:「這個有必要吃麼?」
木頭蹙眉道:「還是先吃著吧,等你回三字谷問了韓先生再說。」
蘇離離也不高興了,「哼,打仗麼,也沒什麼了不起。我跟著你又礙不了你的事兒。」
木頭拉她近前,款款道:「你是不礙事,可我要分心啊。」頓一頓,道:「你我既生在亂世,又怎避得開兵戈。我助他早日平定天下,我們也好安居樂業。姐姐,你回三字谷等我。益州守將沒用得很,最多兩年,我一定回去。」
蘇離離不情不願道:「好吧,我回去準備準備,等著你回來當棺材鋪的老闆娘。」
木頭糾正道:「是老闆。」
蘇離離冷笑一聲,「哼哼,我才是老闆,你是老闆娘。」
木頭捉住她雙手,反剪在身後,柔聲道:「是麼?」
蘇離離看著他來意不善的眼神,吞了下口水,道:「是,當然是。你以前沒聽人家叫我蘇老闆麼?」
木頭緩緩點頭,「我們來充分認識一下老闆和老闆娘的區別吧。」他用力箍住了她的身子,緊密貼在懷裡,將一個熾熱的吻印上她的唇,伸手便扯掉了她束外袍的帶子。
蘇離離怒道:「木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用扯的,衣服帶子也很貴的。啊!」
話未完,一把被他按在了及腰的桌上,仰下去用手肘撐了桌面迎到他熱烈的親吻,這親吻中帶著某種濃重的感情。蘇離離眯著眼睛看他,心中勾起十分的不捨,掙出手來剝他的衣服。隔著衣料的觸碰,模糊而撩人。她這一主動,木頭情緒驟然高了,攬著她的腰抱起來,半提半摟地捉到了床上。
衣物散落,被縟凌亂。他的動作略微有些粗暴,帶得蘇離離也沒了羞恥。枕頭不知被誰碰了下去,她趴在被子上,險些將床單擰成了麻花,忍不住輕聲道:「木頭,你輕些……」木頭緩了緩,用力撫摩著她敏感的腰背,又漸漸用力。
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蘇離離胡亂地埋在被子裡,隨著他的動作呻吟不已,極力壓抑隱忍,已無暇討饒。
約過了半個時辰,蘇離離脫力地仰在床上,半昏半醒,予取予求,已無力討饒。
木頭雙臂枕在她的腦下,攏著她的頭,抵額喘息,兩人默默抱了一會兒。待得呼吸平順,木頭溫柔道:「明天回去了啊。」
蘇離離心中戀戀,「嗯」了一聲。
他壓著她蹭了蹭,愈加溫柔卻掩不住狼牙森森,問:「那誰是老闆娘?」
蘇離離餘韻之中又被他蹭得心裡一陣顫抖,忙低眉咬牙道:「我!」
*
三月輕風徐來,草木揚花秀穗。三字谷裡正是猿鶴交鳴,松竹映翠。莫大與蘇離離從冷水鎮東行半日,沿谷而下。一路險障,又奇景不絕,蘇離離心思不屬,待落到轉崖石邊,驟然想起三字谷的規矩,忙叫了一聲:「陸伯好。」
說著一拉莫大,莫大尚未反應,陸伯身形如電,倏忽從岩後轉來。莫大大驚,伸手一格,擋開一掌;再格,擋開一掌;三格,已退至岩邊。陸伯輕輕一腳,將他踹出了岩邊,回頭對蘇離離頷首和藹道:「回來啦。」
他身後,莫大手舞足蹈,仰天長嘯,摔了下去。須臾,一聲巨響,水花蕩漾。
三字谷中諸人見蘇離離回來都歡欣得很,噓長問短,一一見過。韓蟄鳴三指搭在她尺寸關三脈,沉、浮、遲、數,細細辨來。沉吟良久道:「你的脈象稍緩,應是這幾日奔波勞累所致,別無病脈。更無中毒之象。」
蘇離離遲疑道:「祁鳳翔說,這種毒你也治不來。」
韓蟄鳴眉毛一軒,矍鑠有神,吐字如洪鐘,道:「我治不來?我治不來的毒還沒生出來!」他嘩啦拉開藥櫃,摸出一個布捲兒,讓蘇離離一見就苦臉了。韓哲鳴鋪開布卷,裡面都是長短不一的銀針,令蘇離離挽起袖子來。蘇離離勉強從命,被他一針紮在她尺擇穴上。
蘇離離哎喲一叫,哀哀道:「木頭還說要回來跟你學醫,可別拿我來練扎針。」
韓蟄鳴兩眼一亮,「當真?」
蘇離離點點頭,「我不想他學的,太難了。」
韓蟄鳴狠狠一針紮在曲池上,蘇離離一聲慘叫。
針灸了半天,又診了半天,韓蟄鳴肯定地告訴蘇離離,「你沒有中毒。」
蘇離離打開包袱,取出藥丸盒子,拿出一枚遞給他,問:「那這是什麼?他說是解藥,要我每月吃的!」
韓蟄鳴湊近聞了聞,又碾來藥丸細看了看,最後用針挑起嘗了一嘗,斬釘截鐵道:「婦科再造丸!」
蘇離離一怔,大怒,將手上的描金盒子一傾,藥丸淅瀝嘩啦倒了出來,滴溜溜地滿桌滿地跑,盒底卻襯著一張紙,隱有墨跡。蘇離離遲疑片刻,取出來展開,上面是祁鳳翔龍飛鳳舞的一行字:「我仍舊是嚇你一嚇。」
蘇離離氣憤難平,「啪」地將紙拍在桌上,咬牙罵道:「祁鳳翔你個賤人,不騙老娘過不下去啊!」頓了頓,又罵:「死木頭,就想把我打發回來。」
其時祁鳳翔始克江城,江秋鏑才下陳倉,同時後背生寒,打了個冷戰。
*
在三字谷中留了一日,莫大掛念手下弟兄,又唸著莫愁,欲啟回程。他問蘇離離,「你既沒有中毒,跟我回去不?」
蘇離離躊躇了半日,心中放不下木頭,卻搖搖頭道:「你回去跟他說吧,我不去了,就在這裡等他。讓他時時記著,早點回來。」
莫大應了,當日便走。午後蘇離離送他至谷上大道,因說道:「現在太陽正下山,你天黑前還能趕到前面鎮上住宿。」
莫大笑道:「我一個人還住什麼宿啊,巴不得飛回去了。」
兩人相對嘿笑。
莫大理一理包袱帶子,道:「我走了。」
蘇離離說:「嗯。」
他點點頭去了,步履猶如從前,背影漸漸去遠。蘇離離想起才到京城,那些流離失所的日子裡,是他幫著開店,做活,拉她去放風看哨。可蘇離離不曾親手掘過一次墳,卻每次分他一半贓。
莫大走得有些慢,太陽低了,仍讓他覺得刺眼。當旁人都說他不務正業,游手好閒時,蘇離離卻說,我覺得你人好,心地正直又重義氣,才不是別人說的那樣。他說是麼?蘇離離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沉穩,點頭道:「是的,你肯定有出息。」
他漸漸走進夕陽的餘輝裡,蘇離離大聲道:「莫大哥,今後空了,和莫愁姐來看我啊!」
莫大沒有回頭,隔了一會兒才反手揮了揮,高聲道:「知道啦。」
蘇離離自此便住在木頭當日住的小木屋裡,從冷水鎮買來鋸子、鉋子、鑿子,從最普通的木料練起,改板、打磨,雕刻,無不細緻從容。一日與韓夫人到冷水鎮外面趕大集,地攤上發現了一本了《槨棺槥櫝考》,不想竟有人著這樣的書,買了回去看,依樣畫了些圖。閒來無事,也跑去看了看從前在河谷發現的那塊巨大的陰沉木,仍然用土掩好。
大半年時間做好一口杉木大棺材,棱角分明而不失圓潤,尺寸具足,嚴絲合縫,古樸卻精細。韓真看了道:「蘇姐,照你這麼細地做,一年也只好做出一具棺材來了。」蘇離離笑道:「你若要做嫁妝,我保證一月制好。」韓真臉一紅,啐了一下,轉身就走。
韓真年前照料一個年輕的幫主養傷,那人對她十分有意,傷癒之後每月快馬千里,來回一趟,專為看她。韓蟄鳴開始不允,看那人堅持了一年,有些鬆動的意思了。故而韓真一提到這事就臉紅。
第二天,蘇離離請人將那具做好的棺材抬到碧波潭邊,巧舌如簧,賣給了來找韓蟄鳴看病未遂的人,得了銀子存在一隻大甕裡,沒事倒出來數數。
過年時,祁鳳翔兵馬已渡江,南下至冷水鎮北七十里,快馬一日可到。祁鳳翔盤桓數日,知她愛詐小財,將南軍中搜出的金銀裝滿了一隻樟木小箱子,令祁泰帶人抬了送到三字谷。祁泰回報曰,蘇離離眉開眼笑,問他好,歡迎下次再來。
彷彿能看見她那種狡黠奸詐得到滿足的得意,祁鳳翔笑而無言,心裡終究有些放不下,近在咫尺也不願再見到她,停了兩日,揮師西向。那一箱金銀約有百斤,蘇離離甚喜,將韓夫人廚房裡的鍋碗瓢盆改善一新,又添木工用具無數。她每天做午飯,韓夫人做晚飯,午後便拾塊木頭練練線雕,再改改棺材圖紙。
臘月二十八,三字谷下了雪。碧波潭邊團團爛銀般積雪,潭水卻仍是溫熱暖和。三十這天,蘇離離在潭水流下處洗了一簍衣服,洗著卻想不知木頭的衣服是誰在洗。抓了簍子往回走時,崖上「撲通」一聲扔下一人,片刻後冒出腦袋。
蘇離離認出是莫大手下一個得力的嘍囉小兄弟,那小兄弟摸出一封油紙封了的信。蘇離離取出來看,尺方的紙上只得木頭四個飽滿的大字,清峻不改,寫著:「安好,勿念。」蘇離離恨恨道:「誰念他了。」又低頭看一眼,「還真簡潔啊。」
那張紙被她拿回去好好收到了枕下。
木頭沿西一路南下,惡戰一年,竟打通了梁、益奇險絕地。戰報呈到祁鳳翔手中,激賞之餘也不禁慨嘆,一切事情到了江秋鏑手中,都可刪繁就簡,迎刃破解。簡潔,原是大智慧所在。
六月,荊州被圍,祁鳳翔劍指其東,木頭兵臨其西,左右打了一個月,盡得三分之二,只餘四郡未下,兩下里整兵,擇日再戰。祁鳳翔一時興起,令人請江秋鏑到黃鶴樓小聚。
這天風急雲低,木頭一日輕騎百里,趕到武昌。黃鶴樓層層飛簷,矗立山間。拾級而上,空蕩無人,頓覺古今倥傯。到得頂上,四面窗戶大開,祁鳳翔獨自憑窗,山雨欲來風滿樓,天外半是烏雲,半接流水。他月白錦裳的袖子迎著風獵獵而鼓,似欲九天翱翔。
木頭束髮窄袖,黑衣勁裝,緩緩上前,隔著數尺並肩而立,眺望四野。江漢平原千里,又有丘陵餘脈起伏於平野湖沼之間,斷續相連,猶如巨龍臥於浩淼煙波。木頭望著楚天遼闊,不禁讚道:「武昌確是氣象非凡之地。」
祁鳳翔也不轉頭,淡淡道:「古時這裡叫做盤龍城,正因其山川形盛而得。可惜山勢聚而不散,水流支離不純,雖有地氣龍脈,立國亦不能長久。」
木頭轉頭看了他一眼,嗤地一笑,「你什麼時候學起風水堪輿來了。大凡勘測天機的人,都窮困潦倒,不學也罷。」回身就桌邊坐了,兀自用青瓷酒杯倒了一杯酒,卻是山西汾酒,醇香清正。
祁鳳翔微微一笑道:「從前雜學旁收,風水之術倒也粗通皮毛。」
木頭執杯一飲而盡,讚道:「好酒。」
祁鳳翔回身在他對面坐下,「你就不怕我在裡面下毒?」
木頭再斟一杯,「偏你這麼多心思。不喝我喝光了。」
祁鳳翔笑笑,接過酒壺來。風將窗邊帷幕高高吹起,更增飄搖之慨,滿天木葉飛舞,一派混沌乾坤。天邊傳來隆隆雷聲,野雁頡頏低徊,都棲落在平沙江渚。
祁鳳翔端了杯子迎上前,木頭便將杯一碰,相對飲盡。豆大的雨點沙沙而落,二人坐看雨勢,片刻之後,天地婆娑,大雨滂沱。遮天蔽日的氣勢令人畏懼而神往。
祁鳳翔淺斟薄飲,捏著杯子道:「你上次找我時跟我說了許多話。我想了這些時候,還是想不通。」
木頭道:「什麼地方想不通?」
祁鳳翔放下杯子,認真道:「打個比方說,你和她遇險,二人之中必死一人,你會選誰去死?」
木頭淡淡道:「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要她活著。」隱約帶著當初蘇離離說木頭一定會來找她時的堅定。
祁鳳翔扶了桌邊,沉吟道:「那這有什麼意義呢,一樣是分別。你活著卻比她活著有用得多。」
木頭忍不住笑,搖頭道:「我早就說過,不要衡量比較。你一衡量,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祁鳳翔兀自思索了半日,也搖頭道:「這未免太沒出息了。」
「你現在這樣想罷了,未必就做不出來。」
祁鳳翔也嘆道:「但願我做不出來。」頓了頓,又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木頭微微一笑,目光都變得柔和了,「這邊的事辦完就回家。」
回家,世間住所雖多,卻很少有能稱為家的。祁鳳翔止不住有些泛酸,溫和地煽風道:「你父王本是忠臣,我還想著封你臨江王,制藩建政,重振一下家業呢。」
木頭無力地看了他一眼,點著桌子道:「你可真是……秉性難移……」
兩人一齊笑了。
一席酒飲至雨停,一句也沒談軍政。但見碧空如洗,沉江似練,賓主興盡而歸。
兩月後,兵會江陵。祁鳳翔先一步入城,左右等了一日,方見張師傅獨騎而來,見禮畢,言道:「江秋鏑說允你之事已了,他就此告辭。」
城門外駐軍,只剩了副將軍莫大領軍,軍師參將李秉魚輔佐。
祁鳳翔沉吟了半日,什麼也沒說,分扎人馬畢,徑回京城。百姓夾道迎慶,天下大統,終是站上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京中早有安排,當月便改元登基,大赦天下,封賞百官。詔書之前列者,封江秋鏑為臨江王,特旨可以不履職,不理事,不朝參,虛銜遙領。
祁鳳翔制政,以寬厚為綱,以民生息;以嚴峻為目,以彰公允。一二年間,已隱有太平盛事的氣象。
三年正旦之日,百官大朝,藩王屬國盡皆來賀。祁鳳翔一派和煦,圓融貫通,雖笑意盎然,也令人又敬又畏。須臾忽有內侍報來,言曰義威將軍莫大要轉呈臨江王賀禮。祁鳳翔微微一怔,意興頓生,道:「傳上來。」
十八人前後左右一步一喝地抬上一個極其沉重的東西,漸漸近了,便見是一具極大的棺材,八寸厚板,三衽三束,乃是天子葬儀的內棺規格。人人看見都要讚一聲,好棺材!非金非玉,卻如金石般堅硬;非漆非畫,卻比漆畫更加光亮。素色天然紋理,錚錚鑑人,伸指一扣,竟叮噹作響。站近一尺,便有幽香襲來。
一時眾人皆忘了棺木之不吉,紛紛嘖舌稱嘆。祁鳳翔起身自鸞座到殿中,看了片刻,手上勁力一推,沉重的棺蓋滑開小半,就見棺內襯著七星隔板,板上放著一個藍布包裹。那年蘇離離說要親手做棺材送他,事過境遷,他忘懷已久,往事卻在看見這七星隔板時,驟然撞入心懷。
祁鳳翔說不上是喜是慨,伸手拿出那個包裹,布帛之下是一隻烏金匣子。匣子一經拿出,殿上群臣有認識的,都發出一聲低嘆。祁鳳翔自懷中摸出那把鑰匙,辨明了方位,插進三棱孔,一擰,鎖簧二十餘年後竟「喀噠」一響,開了。
人人屏息看著,祁鳳翔緩緩揭開蓋子,裡面四四方方一塊玉石,兩邊襯了水晶塊,嚴密地嵌在匣中。祁鳳翔就棺蓋上倒出看時,方見那三寸見方的羊脂白玉是一枚印章,底下刻著陽文篆字。他握在掌中辨了片刻,印上四字,刻著「大勝在德」。
祁鳳翔又看了看匣子裡,別無他物,原來如此。他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漸漸笑響,竟止不住。文武百官都不知他看見了什麼,一時怔忡發呆。待他止了笑,方吩咐道:「臨江王的賀禮朕很喜歡,暫置立政殿偏廳之中,令能工巧匠照樣制槨吧。」說罷,將印攜入袖中,散朝而去。
眾人恭送,卻始終不解那天子策中乃是何物。
午後禮祭天地,夜宴群臣,直到亥時末刻方還寢宮。除了正裝,梳洗畢,換上織金五爪團龍服,月白底色,袍袖舒展,閒適之間不掩天子氣象。頭髮散在肩背上,一把烏黑流溢,襯出他一種散淡而不羈的美。內侍入請是否召後宮侍寢。祁鳳翔淡淡道:「太晚了,免了吧。」
鎦金銅燈下,看了半夜摺子,農耕水患到修文偃武,或批覆,或留中,一一整理。萬事都在一個熟練,天子也並不難做。他停筆小憩時,望見硯中硃砂豔麗,心裡一動,靠在椅背上靜了靜神,緩緩步出寢宮,月光如水般照在白玉欄杆下。
值寢的內侍正當瞌睡,不料他忽然出來,嘩啦啦跪下一片。祁鳳翔隨手一指,道:「掌燈,去立政殿。」他抬腳便走,兩個大太監忙提了宮燈跟在身後。藉著月光來到立政殿偏廳敞軒裡,那具陰沉木棺靜靜擱在殿中。
祁鳳翔沒有回身,只做了個手勢,兩個大太監知趣,擱下宮燈,躬身而退。他白天不及細看,此時卻禁不住提了燈,每一個細緻處的線雕花邊兒都不放過。棺木寂靜無聲,蓋幫底,四棱邊角,無不精緻,竟讓他憑空對一具棺材生出喜愛之心。
蘇離離賣他棺材叫價昂貴,做工卻差強人意;送他的棺材恰恰相反。想起往事,祁鳳翔不禁微笑,說遺忘已鐫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他漸漸收了笑,手指撫過每一道雕花,每一個線條都無限留戀,像握著那個人微涼的指尖。歲月中有萬種風情令人回想。
祁鳳翔扶著棺沿望向檻外階下,月光下白玉砌成的石階延伸到殿外,遠而靜謐;步步行來,負重而艱險。人世間繽紛的情事,本就無畏無悔。
那一年,他站在蘇記棺材鋪的屋簷下,看她秀美的腳踝像開在雨裡的小把茉莉,盈盈一笑,便紮在了心裡。
愛如平野風起,不知何處來,不知何所終。
而山河高遠,江湖杳渺,從此寂寞輝煌,從此雲淡風輕。
*
十月的三字谷,初秋,木葉盛綠微黃,一片絢爛。
清晨,蘇離離打開門,明麗的陽光中有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在門外靜立。征塵未洗,風霜猶在。陽光映在蘇離離臉上,微微眯了眼,照出一個恬淡的笑容,語調有些繾綣的滯澀和由衷的歡喜,她輕聲道:「木頭。」
七年前他被她所救,五年前他默然離她而去,時至今日,江秋鏑笑容純淨,眉目俊朗,終是笑道:「我回來了。」
萬葉秋聲剎那都變做了人世安穩,歲月靜好。
七日後,正是韓真出嫁的日子。那位對她矢志不渝的少幫主終於在去年得到韓蟄鳴首肯,納了娉。只有一條,婚禮必須要在三字谷辦,辦完才能將韓真接回去,每年二人必須回來一次,那少幫主都一一應允。
是日,韓夫人將韓真打扮好扶出房來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入夜,蘇離離和木頭坐在屋外抬頭看星星,許久不見,蘇離離總是黏在他身邊。因為幫著韓夫人打扮了韓真,於是她嘆道:「韓真今天可真漂亮。」
木頭輕聲道:「是麼?」
蘇離離看了他一眼,見他心思飄遠,「是啊,怎麼,你酸了?」
木頭大怒:「你再這樣無聊,看我怎麼收拾你!」
蘇離離看他真生氣了,挽住他手臂,「嘻嘻,你猜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木頭恨恨盯了她片刻,道:「不知道!」
蘇離離兀自感嘆,「那你猜他們第一次能不能成?」
木頭左右四顧了一下,見了鬼一樣看著她,「你注意一下體統好不好?這種話也好意思堂皇出口!」
蘇離離瞪大了眼睛,無辜道:「我怎麼了,你前天給我看的那本書上就說了,男女初夜,十九不成。」
木頭被她打敗了,撫額良久嘆道:「有什麼不成的,心黑手狠就成了。」
蘇離離冷笑兩聲,「看出來了,你就是這種人。」
木頭抓頭髮,側身一把抱住她,顧左右而言他道:「我們要不要補一個婚禮?把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捉在堂上拜天地。」
蘇離離發現他做了兩年大將軍,為人越發有控制慾了,拜堂都要用捉的,懶懶答道:「懶得折騰。」
木頭凝視她半晌,遲疑道:「我是怕你覺得我們的親成得不太……」
蘇離離抱著他的腰蹭了蹭,指點道:「我覺得很好,我就喜歡在鋪子裡,那是我們的家。就我們兩就成了,要別人來做什麼,要那些俗禮做什麼,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你看韓真他們今天應酬了一整天,這會兒肯定沒精神了。」言罷,詭笑。
木頭聽她說得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
一個月後,木頭正式拜了韓蟄鳴為師,韓蟄鳴一暢老懷。蘇離離有些小風寒,咳了兩天,韓蟄鳴給她診脈,無意間說道,蘇離離幼年遭遇離亂,風餐露宿沒有好好調養,血氣有些虧欠,不易致孕。
蘇離離強辯道:「我一般都不生病。木頭受過外傷,又受過內傷,為何不是他有問題?」
韓蟄鳴拈鬚道:「他受外傷,那都是筋骨皮肉之傷。他的內傷現在不僅好了,且內力充盈。習武之人,內力豐沛,則身體康泰。你才有內傷,現下早睡晚起,心情舒暢,好吃好喝,慢慢補起來吧。」
蘇離離一回到房裡,撲進木頭懷裡,鬱悶道:「你只好停妻再娶了。」
木頭大聲道:「說些什麼呀!」
蘇離離頓時從老虎變成小貓,弱弱地抬頭,「你另找個能生的吧。」
木頭哭笑不得,「韓先生不是說了,你就是身體底子弱了些,調理一下也未嘗不可。咱們總要試試吧。」
蘇離離道:「一來二去太耽誤你了。不如這樣子,先試五十年吧,不行再說。」
木頭順著她點頭:「五十年未免太短了,怎麼也得試個八九十年。」
不知是心靈福至,還是運氣使然,三個月後,蘇離離頭暈作嘔,韓蟄鳴一診,有孕兩月有餘。蘇離離很驚愕,木頭看似很淡定。韓蟄鳴更加淡定,一招木頭,道:「你去切一切她的脈,告訴我是什麼脈象。正愁這裡沒有來求治生產的人,怕你找不準脈。」
此後數月,木頭不離她左右,也不准蘇離離爬上谷口去,什麼都是他去辦。且每天要把脈二十次以研究脈象。蘇離離眉眼一眯,問道:「你們這是讓我生孩子還是坐牢?把我當教材了啊?」
木頭寬慰她道:「再過五個月我就不拘著你了。」
「五個月?」蘇離離疑道。
木頭點頭微笑,「五個月。」
五個月後,木頭不制止她行動,蘇離離自己不想動了,成天懶懶的。木頭卻又要拉著她到處轉一轉。有時候蘇離離煩悶起來發一發脾氣,木頭也總讓著她,哄小孩一樣,說今後帶她出去玩吧,天南地北都可以。
孩子七個月的時候,木頭細細地把了她的脈,笑道:「女兒。」
蘇離離猶疑了一下,問:「你喜歡麼?」
「我喜歡啊。」木頭輕輕抱著她。
蘇離離沉吟片刻,「我們打個商量好不?女兒跟我姓蘇。」
木頭溫柔不改,卻斷然道:「不行,第一個孩子要跟我姓。」
「那……那第二個跟我姓?」
「第二個孩子也跟我姓。」
蘇離離無力道:「那哪個可以跟我姓?」
木頭握著她的手,誠摯點頭道:「哪個都不能跟你姓,你可以考慮跟我姓。」
……
這樣又過了兩個月,蘇離離臨產。得益於木頭帶著她閒逛活動,疼了一個時辰,女兒瓜瓜墜地。正值仲夏,木頭便給女兒取名為半夏。
蘇離離正色道:「木頭,我們要是再生孩子,是不是要叫藿香、艾葉、天南星啊?」
木頭那段日子正在制辰砂半夏丸,聽了這話,深以為然,道:「再生女兒可以叫辰砂,要是兒子叫南星也不錯。」
蘇離離暈倒在床,「你這也太欠水準了。」
他坐在床沿,反問:「那你能起什麼好名麼?」
木頭已不復是青澀沉默的少年,更兼沙場歷練,眉宇之間是成熟男子特有的氣韻,常常讓蘇離離覺得自己彷彿是他的孩子,要他哄著拍著提點著才能過得安生。她情腸一轉,嬌態橫聲,湊過去親了親他的額頭,「我起過呀,木頭就是好名兒。」
每當蘇離離露骨地表達愛意,木頭就萬分受不了她,瞪了她一眼,訥訥半晌,道:「好吧,只要你不起個十三圓,四塊半什麼的,今後再生就讓你起名字。」
半夏七個月大時,莫大從江南調防回京。臨走之前,木頭攜蘇離離去會他和莫愁。四人相見開懷,共敘別情。蘇離離和木頭一走月餘,韓夫人倒是樂意帶著半夏,只是蘇離離想女兒想得受不了,回到三字谷,抱著半夏,望了她圓圓的小臉想,這就是塵俗羈絆。如木頭所說,雖束縛,也心甘情願。
此後天下大定,百姓安居樂業。蘇離離當初賣房子的錢,以及後來攢的銀子,不下三千兩,卻始終藏著,不願意揮霍。木頭知道她是從前生計窘迫落下的毛病,循循善誘,教她當用則用。於是買來上好青磚,在三字谷空處,韓蟄鳴藥廬約裡餘之地砌了一座大院子。
青瓦白牆仿若從前的鋪子,房間左三右二。幾圍籬笆,都在腳下栽上藤蔓,周圍種菜植藥。木頭的醫術日益精進,韓蟄鳴時常挑出病人來讓他治。蘇離離收拾房屋,閒來便做一做棺材。因為不必以此謀生,她一年也做不出三具來,卻具具精細上乘。
十餘年後,江湖傳言,若不能求得韓蟄鳴醫治,可求得他盡得真傳的徒弟醫治;若求不得他的徒弟醫治,則可求得世上最好的棺材盛斂。
總之,江南三字谷,傷病好去處,一朝治不得,買棺就入土。
女兒一歲時,兩人再出谷遊歷。蘇離離特意去了一趟母親過去學藝的太微山,希望能找到時繹之,然而遍尋無蹤。木頭沿路找尋珍貴藥材,二人流連良久,世間的風月奇景,所思所得都同分同享,宛然如一,再無缺憾。
入臘月時,回到三字谷。半夏已經能走會說,撲過來就叫爹爹。木頭從冷水鎮買了一些炮竹煙花來放。半夏嚇得直往蘇離離懷裡縮。晚上女兒睡了,木頭燈下託了腮,望著蘇離離,雙目閃閃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跟你說的碧波潭?」
「什麼?」蘇離離不記得了。
「我們可以在裡面……」後面省略數字。
「啊?」蘇離離驚詫了。
木頭站起身來,微微笑道:「今天除夕,正是歲末陰陽相交之時,不如我們去試試吧。」
「啊!」蘇離離尚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走嘛。」木頭半哄半迫。蘇離離臉色緋紅,愣愣間被他拉了出去。
碧波潭邊結了冰雪,潭水仍然冒著熱氣,汩汩流下那一路冰凌的小徑。木頭道:「脫衣服。」黑夜中昏暗不清,蘇離離有些怦然心動,用手握了臉,嬉笑道:「你先脫。」木頭「哼」了一聲,「脫就脫。」伸手便解下外面棉衣,再利落地脫下中衣,露出上半身結實流暢的肌理。
蘇離離怎麼看都看不夠的,伸手想感受一下他身體特有的柔韌彈性,才一觸到木頭的背,頭頂風聲一響,「嗖」一人落入,或者說是鑽入水中。但見木頭站住一動不動,便知來人是友非敵。片刻之後,陸伯鑽出水面道:「咦?你們為何在此,你怎的脫成這樣?」
木頭板著一張棺材臉,「洗衣服!你呢?」
陸伯「哦」了一聲,「過年了,趁著夜裡沒人,來洗個澡。」忽然興致一起,「你要不要下來切磋兩招。」
木頭應了聲「好啊」,轉瞬一招擊了過去,未盡全力,水花已激起三尺。陸伯本是數一數二的高手,連忙一躍而起,擋開他這招。木頭後招連綿不斷,已刷刷刷地攻了過去,痛出殺手,陸伯大驚逃走。
這次嘗試以比武大會告終。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天木頭早醒,天剛濛濛亮,空氣清新,山色如洗。木頭心情大好,趁著蘇離離還沒睡醒,把她抱到了碧波潭邊。蘇離離縮在他懷裡,「你又要幹嘛?」
木頭用充滿愛的純潔的眼光瞅著她,蘇離離暗暗詛咒了一聲,伸手就扒他衣服。木頭體貼地替她把頭髮挽了起來。正在這解衣緩帶,柔情蜜意之時,池中水花一響,又掉下來一人。
蘇離離與木頭保持著解衣半摟的狀態,眼睜睜看著水了冒出一個光頭來。十方合掌欲言,突然又噎住了。木頭飛快地把蘇離離掩在身後,怒道:「這麼早你來做什麼?」
十方莞爾一笑,如醉春風,侃侃道:「下月十四是皇上三十壽誕,大宴百官,令我來問問,臨江王是否有意回京一敘?」
木頭想也不想,咬牙道:「沒有!」
十方笑得愈加風姿綽約,合掌行禮道:「二位請參歡喜禪,貧僧少陪了。」言罷,運起卓絕輕功,逃也似地飛奔而去。
蘇離離把臉埋在木頭背上,簡直要咬人了。木頭抬頭看了一眼谷口,拉起蘇離離默默地回屋。這次嘗試以禪定的思考而無妙悟告終。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時序遞嬗,又屬炎炎。傍晚太陽下去,餘熱散盡,蘇離離開軒納涼,隱約露著脖頸鎖骨。木頭是個意志堅定,百折不撓的人。他若想做一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將它做成。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下巴,蘇離離聲音柔軟道:「不想動。」
木頭拉開她的領口,吻到肩上,含糊道:「不用你動。」
蘇離離既不推拒,也不迎合,還是懨懨道:「怪熱的,別弄得一身是汗。」
木頭咬上她耳垂,「水裡就沒汗。」
幾番勸誘推辭,蘇離離給半夏蓋好薄毯,二人潛至碧波潭。潭水澄清明淨,夏日摸著微微溫熱。蘇離離前後左右看了又看,木頭道:「陸伯今天去冷水鎮了。韓先生他們都睡了,這時節沒人來打擾。」
蘇離離紅著臉笑笑,皓月之下,百種風情。木頭一把將她推在旁邊石壁上,動作雖迅猛,卻知道預先將手墊在她腦後,以防撞在石上。下一刻,木頭已吻上她的唇,輾轉纏綿,不願放開。蘇離離不覺情動,輕吟一聲,微微睜眼時,眼角餘光一瞥,忽然驚叫出聲。
木頭驟然停下,回身看去,半夏惺忪睡眼,卻專注地看著他們。三人瞠視半晌,半夏奶聲奶氣道:「爹爹,你們在做什麼?」
木頭握拳看著兩歲的女兒,蘇離離方才那縷情思半分也無了,忙整了整衣襟,上去牽了女兒道:「剛剛還在屋裡睡著,怎的跑出來了?」
半夏毫不客氣地摟著蘇離離的脖子任她抱起來,委屈道:「我醒了沒看見媽,我害怕,就出來找你了。」
蘇離離默然片刻,滿懷歉意又柔情萬千地看了木頭一眼,抱著女兒回走了。木頭過了半天才悻悻而歸。這次嘗試以家庭聚會告終。
第二天晚上,木頭對睡熟的半夏輕輕一點。蘇離離驚叫:「你做什麼呀?」
「放心,我有分寸。」
蘇離離看他臉色不善,小心道:「你還要去?」
木頭冷冷撂下一句話,「今晚再有人來,我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此言一出,神佛皆畏,凡夫俗子更要靠邊了。終於在幾番嘗試未果後,木頭成功地達成了願望。下半夜時,木頭心滿意足地抱著癱軟無力的蘇離離回屋了。
這個夏天,蘇離離又一次懷孕,抱著木頭脖子賴,「這次生了我們就收手不生了吧。」
木頭點頭,「依你,不生可以,但是不能不……哼哼。」
蘇離離愁道:「那要怎麼辦?」
木頭輕描淡寫道:「這個好辦得很,師傅有秘方。」
七夕當夜,蘇離離與木頭並肩坐在屋外簷下,仰觀星河燦爛。她倚著木頭肩膀,有些模糊要睡的感覺,卻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說著話。
蘇離離道:「我生在七夕,我爹說日子不好,就給我取名離離。是想用這個離字來破了這半生流離。」
木頭攬著她的肩,「他是要你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你看你多剽悍,當初我才見你那惡毒模樣……」
蘇離離輕笑著打斷他,「你怎麼就忘不了呢?」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蘇離離模糊呢喃道:「我也忘不了,你的樣子……溫順可憐,眼神……卻沉默倔強……」她慢慢倚在他懷裡睡著。
木頭靜靜坐著,似被她話語之中平淡的尾韻帶回了曾經的過往。他默然良久,見蘇離離已睡著,輕手輕腳把她抱起來。屋簷月光下,她的面容宛如初見,又宛如歲月中喜憎聚散的迭加。那一刻傾情在沉澱中破空而來,擊中了木頭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低下頭,親吻懷裡她的臉。
當時相見早關情,驀然回首,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天子謀/蘇記棺材舖》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