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吾願無他

將軍府人人大氣都不敢出,眼見秋覽若冷著臉抱回未來的小夫人,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床前早調來幾個御醫候著,秋覽若凝目看了一會兒,見她睡得安穩,轉頭拿了太阿就往外走,竟沒有一個人膽敢攔他。

「將軍……將軍你要去哪?」這次動靜太大,連梁錦他們都被調過來搜人,這會兒烏泱泱擠在將軍府前庭,見他一身戾氣,長髮散亂白衣開敞,拿著太阿的手背如玉卻寒森入骨,就知道事情不好,梁錦剛要前去攔人就被一把揮開。

梁錦打了個趔趄,卻驚覺將軍這一揮竟然是有些失去控制力道的,整個人往後跌去,卻冷不防被扶了一把,入目竟是一片驚人的紅。

「要去殺人?」

低笑傳來,葉沐風單手扶好梁錦,不看他驚豔又恐慌的神色,笑笑低下頭去,身後只跟了一個朱新勝。

此時下起小雨來,夏日的雨並不冰冷,反倒觸手溫潤。將軍府竹林被淋出香味來,空氣裡清新竹香,葉沐風單手舉著一支竹骨桐油紙傘,慢慢擋在秋覽若面前。

傘面素白,清雅至極,卻在一角繪著淒清妖嬈,三根細細的梅枝,血一般的幾點梅花,竟像是長在傘上,雨再大些,就能衝落地面。

葉沐風頓了頓,向秋覽若走來,墨色的青絲不束,隨意挽了髻,散在極其優美的下顎邊,紅衣像是硃砂墨一般,滴滴都要化在了煙雨裡,一段風流寂寞妖紅色。

他另一隻手被淋了幾滴雨,濕氣氤氳,握著一柄奇長的劍,劍身墨黑極為薄細,也淋出濕氣鐵甲味道。

看這陣勢,周圍的人都知道事情不好。

「老天爺,皇上拿的那是啥。」梁錦和兩個副校脖子後面的寒毛都豎起來,這兩個人氣場太強,無人敢攔,就見葉沐風已經走至秋覽若面前,手微微前傾,竟然把大半個傘身撐在秋覽若頭頂,自己背後慢慢落上漸大的雨。

「臣聖寵隆盛啊,家中一點小事,竟然值得皇上拿著『龍淵』來。」

秋覽若眸中波光柔冷,語帶不耐。

「要阻止你,也只有龍淵不可。」葉沐風扯唇微笑,「朕不快點來,等你進了鞠洲府門大開殺戒,事情如何收拾。」

秋覽若微微揚起眉,語調極其冷靜「皇上要保葉蘇的命?」

他低低嘆開「御醫說了,你那小夫人身無大礙,補個兩天也就好了,你卻硬要逼朕和你在自家院裡動手麼?覽若,你提劍上門,那葉蘇此刻必然是正裝官服,亮出身份出門迎你,這個時候他就不是相府的陌生客卿,而是天下共知的韓國三公子,最多最多一個私自上京的罪名,他隨手拈個理由來,朕不恕他都不行。葉蘇你殺得,韓國三公子你卻殺不得。」

長指握著素白妖嬈的傘,在輕煙雨幕裡,泛泛的乾淨妖嬈。

「皇上久治安穩,這次就傷一次腦筋也罷,臣今天就要在陛下眼皮底下要他的命。」

說罷閃身要破他的阻礙,葉沐風微怒「覽若!你如何任性至此!」

秋覽若單手按住葉沐風的肩膀,長睫下異色妖嬈的剔透眼珠慢慢染上一絲冬雪一樣的冷,輕笑一聲「臣殺了韓三公子,也就等於正面宣佈了將軍府態度,陛下維持著和韓國的平和,不就是為了日後名正言順大開殺戒?葉蘇若死,臣正中了他的圈套,恐怕陛下不但要格了臣的職,還得對葉成熙大肆撫慰,否則難堵悠悠之口。二十年內,皇上想對韓國動手都是妄想。」

「你明白的如此通透,還要去做?」葉沐風眉目冷凝,手裡的龍淵卻是慢慢握緊。

「呵,臣想知道,若今時今日,陛下的帝凰活著,也被人所傷,陛下作何打算?」

「剁了他九族。」葉沐風毫不猶豫,兩人看似平靜,實則暗暗真氣角力,氣壓越來越低。「但她若在,決然讓朕沒有機會出手。」

看了眼前眉目冷然的愛臣一眼,葉沐風微微閉了閉眼,紅唇卻低柔嘆息「一次就夠,覽若,不許再拿帝凰傷我。」

語調似沙漠空海,說不盡的疲憊荒涼。

他用的是「我」而非朕,幾乎是一種枯竭的冷。

知道碰到了帝君的逆鱗,秋覽若握緊太阿的手背上青筋慢慢沈了下去,他靜靜的看著葉沐風,就好像看到了許多年前流花妖火,在盛京的夜裡嘶聲痛哭的紅衣少年,那一天天哭徹夜,何等痛徹心腸。

這麼多年過去,言語的微微觸碰,還能讓他那樣疼麼。

眸底的冷火一點點熄滅下去,真氣慢慢回收,秋覽若微然落下長睫,手腕抬起,將太阿遞了出去。

梁錦趕緊從他手裡接出來,緊緊抱著躲得遠遠的,就怕秋覽若一個反悔刷劍抽人。

葉沐風揮了揮手,讓身邊的人都散開,朱新勝公公明白聖意,沖梁錦他們做了個「走」的姿勢,竹林前庭頓時就剩下兩個人。

他依舊將傘撐在秋覽若頭頂,將他護了個妥貼,自己後背全浸在雨水裡,紅衣像是雨打的楓葉,淡淡的笑「問吧,問你最想問的事。」

秋覽若眸色涼薄,陰柔的調子微揚「既然如此,勞煩皇上告訴臣,皇上這次如何知道臣要殺誰,又如何來得這麼快?」

「朕看到你的小夫人了。」

葉沐風淡淡笑,誠實回答他「不僅如此,連她如何救人受傷,朕也看見。看到木傾辰掠人,朕就猜出來了那女子是誰……怪朕沒有出手救人麼?」

「不必皇上救。」語調平淡,卻隱隱帶了一絲冷漠。

「你弟弟戀你成狂,他所掠之人,必然是與你親暱之人,以木傾辰的習慣,掠了禾風暖之後定要狠狠折磨,不會立刻要她的命,這段時間夠你救人。」

他低低嘆了息「覽若,朕為何這樣做,你該清楚……你今天殺一個弟弟,明天還有一個,只要滄海木家在,只要『她』在,你能怎樣?護著你的心肝寶貝一生一世,每時每刻?她若是那樣弱的女子,受不得一點風吹草動,如何陪你終老?」

葉沐風說著說著突然就好笑起來,趴在秋覽若肩上低笑「覽若覽若,朕怎樣失了帝凰,你和葉蘇最清楚,你如今手眼通天,卻有這麼大一塊軟肋,只怕葉蘇早已瞧透。」

「葉蘇知道,滄海木家知道,小周國主知道,不久之後渾邪拓跋部乃至全天下也都會知道,覽若,你要過朕那樣驚心膽顫的日子麼?」

秋覽若慢慢攬住葉沐風的肩,月季色的唇勾起一個薄薄的傲慢弧度「臣不需要知道都有誰心懷不軌,四海統一不用太久。」那麼多人,一個一個收拾過去就對了。

「四海統一之後呢?太平盛世之後呢?」葉沐風緩緩睜開眼,透過秋覽若肩部的黑髮,輕輕笑著看煙雨朦朧,看著綠滿宮牆江山如畫的美麗。「你的禾風暖,是否做得了帝國第二把權位?是否做得了一國小君,是否坐得穩後位?」

秋覽若雙手握住帝君的肩膀,將他慢慢推離自己,看著紅衣美人天人般的笑,低低冷冷,異常緩慢的低語「……原來,陛下竟是這樣打算的。」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覽若,」葉沐風離開傘,獨身立於雨中,青色石磚豔紅妖嬈,他的聲音竟然像是從地底傳來,伸手摸了摸自己濕冷的手臂。「朕今天,去句芒花車求了姻緣。」

「真可笑,我根本不信。可是很久以前,帝凰跟我說,她很想去看,我就替她看看罷。」人潮沸盈,個個笑逐顏開,可是那裡沒有他想看到的笑靨,又有什麼好看?

「她小時候,我做了一個小小的絹花逗她開心,說要偷偷抱她溜出宮去看句芒節,看到了句芒女使,就丟下花朵為我們求一世的姻緣。」回憶泛著苦澀的甜味,「可是當晚,她就因為替我擋酒,毒發臥床。」

紅色的修長身影靠在一根青翠粗壯的竹子上,眉目間全是厭仄「那酒,是小周國釀的,那毒,是滄海木家造的,朕許久之後才得知,滄海木家的根基有多深。倒了一個三皇子,死了一個先帝都動不了他們分毫。」

「生死人肉白骨,大慈濟世,全天下誰人不知滄海木家?可他們如何來這樣的本事?朕的大盛皇朝裡,多少無辜子民被他們捉去了做實驗?又有多少被做成了屍魘?」他嗤笑「小周崇尚妖力,但這世上如何有妖?各國以滄海木家為醫尊,但他們做了哪樣懸壺濟世的事?不過是勾結小周折騰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把活人折騰成妖孽嚇唬百姓罷了。但凡百姓有敬神鬼之心,滄海木家就無敗象。」

「覽若,你為何要入這亂世?為何要隨朕左右天下棋局,你又為什麼非要做這棋局的下棋人?你不就是為了誅滅滄海木家?」

秋覽若冷冷看著他,清豔身姿,優雅如鶴,對著自己的帝君緩緩折腰「滄海木家不除,即便臣為陛下攻破四海城池,大盛也不是以陛下一人意志掌控下的大盛。」

「不,是你的意志掌控下的大盛。」

葉沐風看著愛臣眼裡的冷一點一點聚攏,「帝王心術,權謀天下,唯你我二人罷了,這天下交給你朕才放心。」

「……」

「吳景王韓國公擁兵自重,割據一方,非除不可。草原部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滄海木家荼毒我大盛子民,以喪屍為武力,可恨之極。小週一等偽國封鎖了整個大陸沿海,他們膽小如鼠,鎖國封閉,拒絕外海的所有商路和交流,大盛身處內陸,被小周偽國阻擋根本無法通商外海。百年之內無礙,百年之後航運必然極盛,現在如果不開放海路外探,以後從外海所來的是什麼,大盛子孫能否抵擋,你我一無所知……這些隱患,你我聯手必能拔除。」

「帝凰以命換來朕的青天龍座,朕就算以身濟民,也要給她一個百年盛世的大盛。」

葉沐風定定看著愛臣清冷傾國的美麗鳳眸,低低的爬梳過額跡垂落的長髮「但是,朕的責任到此為止。」

「……陛下從來不要子息,就是如此打算?」秋覽若抱著臂,淡淡的看著他。「留下一個盛世皇朝,自己任性的去死?……那也要看臣願不願意接這個攤子。」

「啊。」葉沐風彎唇笑,隨手動動長指「『死』字太難聽,朕喜歡用『大行』一詞。」

「……臣拒絕。」

「你如何拒絕?」葉沐風抱著手臂輕笑,美目笑吟吟的看著愛臣「朕可以不要皇兒,覽若可以麼?朕可以手刃皇子,覽若殺得了心愛女人為自己生的嬌兒麼?」

……這倒真是掐著了七寸。

秋覽若淡淡嘖了一聲。

「治世艱難,朕去後四海各種勢力制衡,也只有你做得到,愛卿能不接手?」他勾著唇笑笑「好處是愛卿屆時獨行天下,可以撤三宮散六院,身邊唯有愛妻為伴也是可以的,但那女子不能是一般女人,必得坐得了孤寡後位,穩得住宮闈。愛卿若是下不去手,朕就幫你磨練磨練你那愛妻罷。」

長指懶懶劃過流束一般的長長黑髮,白玉黑髮,紅衣素手,煙雨之中難以言喻的寂寞。

「吾願無他,只想早一點去陪帝凰罷了。」

那孩子一身堅強,軟柔卻堅韌,他知道,卻不捨。

想去陪她,好想啊。

哪怕早一刻,都是好的。

「……愛卿,你大婚,朕就不來了。」

「嗯。」

對面的白衣美人閉目,玩著長指裡的傘骨,目光懶散,「皇上不願觸景生情罷了,臣不介意。」但是對於接他的位子,他很介意。

「呵。可惜,朕見不到你的新娘,是如何溫柔的一位佳人。」

「陛下,臣的夫人不必陛下磨練,臣自能保她一聲平安喜樂,手伸的太遠,傷人傷己。」警告的語氣透骨冰冷。

「……隨口一句,愛卿真是惦記。」葉沐風無奈搖頭,這愛臣跟自己骨子裡一模一樣,尤其在慣女人這方面。「該是什麼樣的女人?絕色必不如你,聰慧?柔婉?」

「……完全不是。」秋覽若這才釋出一點點笑意,「仔細說起來,沒有一點好。硬腦子又倔強,看著弱,其實心腸硬起來能把人揉碎,眼裡有誰就看的滿滿,沒誰就絕不多看一眼,臣娶的不容易。」

葉沐風細細挑起眉角極其瑰麗的弧線,戲謔的神色看起來分外妖豔「哦?那你何時求的親?」

「很早,那時情況迫不得已,臣求親也是不願意的。」秋覽若眉目清冷,看起來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暖。

陌上枝頭杏花開的傾國少年,滿心涼薄,那時隨口一句,冷淡的彷彿事不關己。身前毛絨絨暖呼呼的小姑娘卻嚇呆了眼。

他那時心中只有縱棋天下,對男女情愛根本無意,這丫頭就算跟著自己也不算什麼好命,他懶得看也不想碰。待她成年踏入他的府門,好點就是一身榮華寂寞老死,壞點,在門閥爭鬥中做了一顆悲棋被人取了性命,枉死也屬正常。他不會害她,卻絕不會伸手救她。

只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以他權傾天下,絕色傾國,那傻孩子竟使勁搖手拒絕,說自己家裡有老父愚兄,家累重重,不能隨意出嫁拖累別人。

那時就發現,這女孩沒把他看入眼睛裡。

多麼的幻世傾國,美色襲人,錦繡年華流麗萬方,她的眼依然清正倔強,秋葉波光,毫無塵霾,沒有一點慾望。

她喜歡他,愛纏他,眼裡卻沒有他。

她的溫暖誰都給,不會單單給他一人。

多少次,多少次撩的他差點動心,那人眼中依然清明,紅塵中守著自己的堅持,溫暖明亮卻堅持,守著自己的心,在衰敗枯木中開著小小倔強的花。

呵,被她看進眼睛裡,真的很難很難啊……明明是這麼暖的一個人,卻如此冷硬心腸。

給了那麼溫暖那麼多友愛,卻連一點點男女之情都不給。

這小丫頭肯定不知道,他曾有多少次差點恨不得掐死她了事。

葉沐風看著他一點一點溫柔下來的神色,嘴角突然就帶了絲妖豔笑意,慢慢挑高「……覽若。」

那傾國傾城的白衣青年轉過頭來,看著他不明所以的詭異笑意,挑起一邊清豔的眉角。

「你的小丫頭,應該蠻能生的吧。」

「……不知道。」管的太寬了吧,那副表情是什麼意思?

「多生幾個兒子吧。」

「……」關你什麼事。

「為帝者,多子多福。」紅衣美人彎著桃花眸,別樣的流麗妖嬈,顧盼風情「愛卿若是不願接朕這帝位,給朕一個孩子,大不了辛苦點培養幾年。」實在不行,晚幾年死也一樣,或者把臂託孤,屆時秋覽若不攝政都不行。

「……」

「這個孩子的名字朕都想好了。」確切的說,十幾年前就想好了。

「……」

「就叫鳳皇。」

鳳皇。

大盛皇朝的第八代皇帝,即天隆大帝之後,大陸平定四海歸一最偉大的治世之君,他掌管了大盛皇朝開國以來最為廣闊的疆土,一手平衡君國百官各種勢力起伏,均控制自如。這位具有凌厲美貌的君王治世態度強硬,手段狠辣,政策卻異常柔和,各種不臣勢力均在他的消磨中逐步圓滑熄滅,大盛百年盛世,由他開創。

而對這位偉大帝王影響最為深遠的,就是今日竹林淋雨笑談的兩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