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關外煙沙(一)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大盛邊關的草原遠比盛京寒冷,和天空一樣廣闊,綠絨若毯,綿延萬里。

草原七姓部落,像是繁星一樣灑在邊關牧野之上,風吹草低,看似寧溢安詳。

帝國面向草原的第一道國門,錦重關。

即使入了夜,城牆上依舊人影憧憧,燈火通明,不見沈寂。

鎮北侯蔣崢嶸帶著手下的一半士兵們正在築城,另一半則加緊練兵。

十年前,匈奴部族圍困盛京,就是衝破錦重關而入,自那之後,帝國花重金將錦重關修葺到原先規模的十倍,就是大盛皇帝本人的行宮,也比不上這關口巍峨。

而也是十年前,秋覽若將軍率著五千騎兵星夜奔襲而來,將十萬匈奴強騎兵驅追至馬陰山,趁著初冬乾草將他們給一把燒了個乾淨之後,十年內,匈奴無人膽敢來犯。

那年燒燬的草原和山峰早已恢復了碧綠,而匈奴人的膽子,也慢慢像秋草一般,綿延了上來。

蔣崢嶸擰眉厲目,站在城牆頭望著那草原上星星點點的帳篷。

那些帳篷裡都是隨著牧草遊牧過來的匈奴人家,婦人居多,安分守己,看起來並無不妥。

可是,不對勁。

他的預感一向準確。

邊關向來不安寧,小打小鬧的械鬥,往常一個月裡總該有那麼十幾回,而最近這段時間,別說是械鬥,關外連點兒動靜都不曾有。

一定,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

然而那些事情發生在草原內部,匈奴王庭的中心,蔣崢嶸無論如何都看不到,正在心急如焚。

「報──」

嘹喨的聲音在靜夜裡分外扎耳,蔣崢嶸幾乎是急速飛掠過身邊正在鑄城的下屬們,一把扶住傳令兵的手急道,「怎麼回事!」

那傳令小兵胸口急喘,「報鎮北侯,皇上納拓跋公主為妃的消息已經傳遍關外!萬歲下了旨,封拓跋汗為關外候,幾個部落聞訊全亂了!方才斥候來報,賀蘭部、渾邪部、柔然、鐵弗部連軍,已經把拓跋部所在的王庭給圍了!」

他緊接一口氣,「這幾個首領斬了馬頭燒了人骨祭天,說拓跋汗將女兒獻給中原皇帝,奴顏婢膝,不配做這草原的王,大軍壓境逼拓跋汗退位王座不說,甚至還要重選拓跋首領!」

蔣崢嶸心裡咯!一聲,那根緊繃的心弦錚裂。

果然!

匈奴一向分分合合,各自佔山為王,部落首領以本部落的利益為最優先,幾個強大的部族根本不聽王的指揮!拓跋汗雖然名義上是草原的王,其統治力在越來越大的部族勢力下已然難以為繼,眾部族早已蠢蠢欲動,覬覦著王庭豐美的牧場和王位。

更何況這些部落和中原本就有血海深仇,而拓跋汗竟然把女兒嫁給中原皇帝,以草原王尊的身份向大盛皇朝屈膝,簡直就是其心可誅!

賀蘭、柔然、渾邪他們,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十年前,部落饑荒,十萬強騎兵南下中原,圍困盛京,踏盡公卿骨。

同年,秋覽若跟在七皇子身邊橫空出世,借了英瑾將軍的兵趕來解圍,那年盛京一戰,幾乎殺光了部落軍所有首領,唯獨拓跋汗孤身單騎得以逃脫。

秋覽若沿著部落軍打進來的路線將他們原路打了回去,順手消殺了關外前來接應的三十萬大軍,匈奴元氣大傷,數年之內,只見老弱婦孺,不見青壯少年。

十年前的那一仗雖然贏得漂亮,但是秋覽若卻殺的太重,領著玄甲衛差點追進了王庭,所到之處見一座城屠一座城,萬人枯骨,血流成河,屍體成堆!

自那之後,多少匈奴婦孺扶老攜幼的在碧血黃沙中翻找著自己親人的屍體,卻常常屍骨還沒有找到就都腐爛了,連運回聖地安葬都沒有辦法。

而他們搶來的糧食和財寶,還未能運回草原解救在饑荒中掙扎的族人們,就被秋覽若付之一炬。

那一年,餓死了多少關外的老人和孩子!

那一年除了拓跋部,所有部落盡失首領,飢餓的孩子們只有扒進被屠戮的族人中間,嗚嗚哭著和禿鷲一起分食親人的屍身。

這樣千里曝屍的血海仇,這樣彼此屠殺的刻骨恨,連刀都斬不斷,忘都不忘不掉,蔣崢嶸那時候年紀還小,跟在秋覽若身邊大聲質問,「將軍,既然到了王庭,為何不一鼓作氣,殺盡匈奴青壯老幼,以絕後患?」

你殺了這麼多、這麼狠,卻止步於王庭外,給匈奴以喘息的機會,日後難道不會給帝國,給你自己帶來隱患?

那白衣銀甲的美貌少年將軍於白馬上俯身彎唇,長發冷劍,傾國傾城。

「飛鳥盡,良弓藏。若是沒有亂世,誰還需要軍人?世道太平,邊關無擾,等著那皇帝老兒位子坐得太穩,腦子全動到清洗能臣身上去麼?七皇子還有說話的份量麼?還需要撥錢戍邊麼?還需要徵兵麼?盛合軍拿什麼正大光明的擴軍?」

盛京之圍在盛京貴族心中留下的陰影太深,只要匈奴一日不盡,皇帝就不敢裁軍,不敢隨便翦除武將,即使眼看著軍部勢力一天天壯大,他也只有睜隻眼閉隻眼。

如此一來,軍部支持的七皇子葉沐風,手中的籌碼亦大大增加。

蔣崢嶸心驚,軍人食天朝俸祿,難道不應該拋頭顱灑熱血護家衛國?而這盛合大軍,這匈奴部族,卻不過是秋覽若拿來跟皇帝要權要錢的棋子罷了,他就像養了條狗,皇帝不乖不聽話,就放狗出來咬一咬。至於帝國安寧與否,皇權穩固與否,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

這樣的主帥……這樣的主帥……卻讓人心甘情願萬里相隨!

這個主帥,千里奔襲從來不見疲色,於將士們解衣推食,自己永遠槍林劍雨置身於最危險的地方!他一場仗打下來,只要是自己的兵,不管是傷了殘了,甚至是死了,也會統統帶回來,絕不留一個在敵人手中。跟在他身邊,不知怎麼的,人人幾乎都有一股極大的安全感,那感覺來自於他身上無比強大的氣勢,只要跟著他,即便是面對數十倍於自己的敵人,也能風吹秋草摧枯拉朽,百戰不殆!

那雙春光琉璃目開闔,高潔清遠,秋覽若將手中的劍收刀入鞘,止步於匈奴的殘軍敗將身後,背對蔣崢嶸微微回頭。

「這一戰,斷其八分元氣足矣。錦重關十年之內不會再有戰事。今日我離開,將這裡交給你,北疆你要好好經營。下一次我回來,必將斬草除根。」

他美麗卻寒冷的唇角冬夜的霜花一般,帶著某種驚冷傲慢的美。

「十年之後,我要這萬里草原不走匈奴牛馬,不放匈奴鷹犬,不聞匈奴曲哨,不見一個匈奴人活著!」

那句話深深驚至蔣崢嶸靈魂深處。

蔣崢嶸留在了錦重關,沒有隨秋覽若回盛京。他在這裡等著,等著十年之後,那曾經屠城十一座的修羅將軍,如何殺光匈奴七姓一百一十個部族,如何秋瑟這千里邊關,讓萬里草原再無胡人炊煙。

然而,就在他一日都不敢鬆懈,鑄城練兵之時,卻收到皇帝陛下納妃的消息!

皇帝陛下將拓跋部公主納為貴妃,不就是將拓跋部置於大盛皇朝的保護之下麼?拓跋汗從此變成了皇帝的岳父,他心底的顧慮,終於實現了──

草原開始內鬥!

沒有哪個部族能眼睜睜的看著拓跋部仗著大盛皇朝坐大,索性早早出手,爭搶王權!

如今拓跋部被逼至絕境,若是拓跋汗發函向錦重關的盛合軍求援,他該如何是好?

這是部族間的紛爭,按理說屬於匈奴內部事務,哪怕他們鬥出個遍地血屍,也不關帝國的事。

如果他出手救援,就相當於是帝國向草原出兵,性質會完全不同。如此一來,草部族間的內部矛盾立刻轉化為帝國和草原的矛盾,只怕還沒等救出拓跋汗,這些草原部落就會空前統一,擱置內鬥,全數針對帝國而來,大戰一觸即發!

可如果不出手,就相當於扔下皇帝的岳父不管,別的不說,宮裡那位貴妃娘娘饒得了誰?

拓跋汗這一招,太狡猾了!

蔣崢嶸額頭大汗淋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心底如同落雨一般嘈雜紛亂,下屬們都停下了築城練兵的動作,看著這在北疆經營了數十年,風霜而魁磊的鎮北侯,那緊鎖的眉頭。

還沒等蔣崢嶸回過神來,就又聽到一聲尖利的傳報聲劃破夜空──

「侯爺,帥元將軍手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