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猗蘇回到忘川岸邊的時候,纍纍如火焰的花樹底下已然立了個黑衣男子。他戴了個與白無常樣式相仿的面具,見猗蘇來了點點頭,面具上的長舌卻很穩當,並無一絲顫動:「白無常他過會兒就來。」
是的,這位就是黑無常。
與白無常的散漫神經質迥異,這位大爺走的是在沉默中羞澀的路線,正經的表象下是一顆撲通撲通的少男心,常常隔了面具就感覺得到他紅彤彤的臉色,靦腆得可愛。
猗蘇瞧著他就生出戲弄之心,歪著頭抿唇笑道:「我把阿丹也叫出來一起看煙火好不好?大人也好有個伴。」
黑無常身形明顯一僵,說話聲音低醇,語調卻窘迫:「不、不用了……阿丹姑娘不適合我……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面對突然從水裡冒出來幽怨盯著他的阿丹,黑無常已經陷入了語無倫次的狀況,情急之下只差長揖道歉了。
「謝猗蘇,你又欺負老黑,還真是--好樣的!」死樣怪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除了白無常又能是誰。
阿丹沖黑無常昂昂下巴:「我記著了,下次找你算賬。」隨後朝猗蘇意味深長地媚笑了一下,又消失在河水裡。
這一笑笑得猗蘇莫名其妙也毛骨悚然,只得乾笑了聲對黑無常說:「對不住哈,是我招惹了事端,明兒我就說阿丹去。」
「沒有的事,謝姑娘你別介意……」黑無常的聲音弱下去,似乎又害羞了。
白無常支頤坐在片法術喚出的雲彩上,慢悠悠飄到猗蘇正前方,嘲她:「明兒謝姑娘還記得自己是誰麼?」
猗蘇怔了怔,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口中只如常反駁回去:「我等會就把這事記上玉簡,保準記得黑無常這茬!」
白無常的眼好像眯了眯,語聲有一瞬的冷淡:「你倒是很上心嘛。」隨即他又笑得長舌顫動,「哈哈哈哈我倒覺得老黑寧可你不記得這糗事。」
雖然完全不明白他的笑點,她還是配合地咧了下嘴,轉而盯著他明顯鼓起的袖子:「你都在裡面裝了什麼啊?」
於是這廝就鋪展開雲氣,將茶壺並小蓋碗一套、瓜子一碟、醃漬酸梅一盤、食盒一隻、扇子一把、紅泥小火爐一隻、碗筷一籠、花瓶一對擺放好,賤兮兮地顯擺:「怎麼樣?氣氛一下就出來了吧?」
震驚之下,猗蘇湊上前拽著他袖子扯了兩扯:「這料子有那麼結實?」
白無常沒說話,猗蘇猛地發現自己離他胸口只有一低頭的距離,頓覺不妥,連忙回身,心底好像又有些隱隱約約的苦澀升上來。為破解這剎那的尷尬,她轉了轉眼珠,打了個哈哈:「果真好結實……」
這次輪到黑無常配合地假笑,邊圓著場子邊打開食盒碎碎念:「杏花家的燒雞,保德樓的蒸糰子,三里仙的扣三鮮,哎呀,還有胭脂巷的桂花糕……」
神思還沒飄到猗蘇愛吃的佳餚上去,白無常就猛地捉住了她的手往他左手袖子里拉。她驚得一跳,手指卻已然摸到了他的衣袖。他看著猗蘇的眼睛笑:「猜猜裡面還有一樣是什麼?」
這一笑有點要命,雖只見著了眼角的弧度,猗蘇的耳根卻明了不過地發燒起來。匆忙轉開視線,她定定看著左袖的末端輪廓,不大確定地說:「呃,包子?」
「謝猗蘇你就知道吃!」白無常加大了握在手掌的力度,緩緩偏移了方向一帶,猗蘇的左手似乎有一瞬碰到了他左掌心,之後腕間一涼,她呆呆地抽手看,一串紅玉珠子宛然在腕。
雖不通玉石,猗蘇卻也覺得這掛紅的珠串應是稀世之物。
「你、你送我這東西幹嘛……」她說話結巴起來,小心翼翼地從眼睫底下看向對方。心裡好似一瞬間開遍了彼岸花,轉眼卻又花落無蹤,空落落地難受。她硬邦邦地說笑:「你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白無常哈哈地低笑,半晌才平淡地說:「正巧弄了這東西到手,也沒旁人可送,」頓了頓,他柔和地撩她一眼,「你戴著還挺好看。」
猗蘇低下頭,本能地想要抑制住什麼情緒,卻發現其實她也無法表露什麼深刻的情感,只是淡薄地有些喜悅和酸澀同時掠過,終究沒留下痕跡。可她是喜歡他的啊……這麼想著,猗蘇便向白無常努力地擺出甜甜的笑臉:「謝謝。」
其實如果猗蘇能,她應當已然哭了。
白無常又沉默了片刻,眼瞼微垂不知在想什麼。
黑無常在旁輕輕咳了聲:「那個……我沏茶了啊……」
剛才的他全看見了?!好丟臉!猗蘇只差沒捂臉鑽進水裡。為了掩飾尷尬,她立即挪過去,清聲道:「我來好了。」
白無常眼角彎了彎,和黑無常交換了個眼神,就背著手晃到她身邊拉長聲調說:「你會沏茶嗎?」
「……我可以現學。」猗蘇不服氣地白了白無常一眼,最後還是抄著袖子看著黑無常賢惠地完成了洗茶、沖茶、刮沫等等動作,端得是行雲流水,舉手投足間頗有大家風範。
「看著老黑,我覺得謝猗蘇你真的不像個女人。」白無常不懷好意地哂她,被又一個白眼堵回去,於是他笑嘻嘻地改口:「好好好,謝、猗、蘇、姑、娘,可否賞光與在下共飲一杯?」說著,他兩指拈著蓋碗作勢要敬猗蘇。
猗蘇不免又以眼神表達不屑之意,卻終究端了茶和白無常碰了碰杯。
瓷杯發出清脆的叩擊聲,猗蘇眼一抬,便與白無常的對上了;他應當在笑,眼尾微彎,琥珀色的眸滿含熱度,溫暖得令她霎時失神。她匆忙地低下頭,喝茶,卻含了滿口滾燙的茶湯,差點沒噴出來。
「謝姑娘,你慢點、慢點!」黑無常手忙腳亂,又是倒涼開水又是找手巾。
白無常悠閒閒地擱下沒喝一口的蓋碗,動作卻快,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方浸了涼泉水的帕子貼在猗蘇頰邊,似笑非笑地揶揄:「喲,這是誰家的姑娘,喝口茶都被燙成這個樣子?」
猗蘇的舌頭麻得一時失了知覺,連說話也頗不靈便,反駁的語氣自然也弱上許多:「還不是……你害的!」
「哦?我怎麼了?」
難道還能說「大人您魅力無窮小的一時看得入了迷」嗎?
於是猗蘇只能憤憤地扶著腮幫子,不自覺地嘟著嘴,看白無常得意洋洋地擺開架勢要開吃,腹誹:現在她定然食不知味,還擺出這樣子逗她,趁人之危真小人也!
「那個……謝姑娘,這些菜過會兒涼了也還是能吃的……」黑無常可憐巴巴地補上一刀:能吃和好吃可是雲泥之別。
猗蘇負氣地扭頭:「吃吧吃吧,反正我這破身體也不需要吃飯。」話雖這麼說,她終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眼神在幾個好菜上流連不去,邊輕拍臉頰,只希望味覺能快點恢復。
「噗哈哈哈哈哈。」白無常盯著猗蘇開始大笑不止。
「笑什麼!」
「謝猗蘇你剛才的樣子實在太可……好笑了!」白無常啪地擱下筷子,朝她招招手:「你傻啊,逗你呢,我們戴了這個面具怎麼吃飯?」
「啊?」乖乖在他身邊坐好,猗蘇呆愣愣地仍沒反應過來:這二位可從來沒在人前脫過面具,難道今日要因為一頓飯破例?
「張嘴。」
回過神時,她已經照做了,被白無常用筷子餵進一顆酸梅。
「嘶……好酸!」她下意識就把筷尖咬住了。
等、等下,這是白無常的筷子對吧?他剛才應該還沒用過對吧?謝猗蘇又一次傻眼了,瞪著白無常看了片刻,當機立斷,從他手裡搶過這雙竹筷藏到了身後。
片刻的冷場。
「咳,既然謝姑娘味覺恢復了,那就開吃吧。」黑無常又一次善解人意地化解了尷尬。
猗蘇若無其事地問:「話說回來,二位大人是準備戴著面具吃?」
白無常聳聳肩:「其實本來就沒準備吃,都是買給你的。」他的聲音裡笑意愈發濃:「我就想看啊……謝猗蘇姑娘怎麼吃掉這一桌菜。」
因為他前一句話而異常顫動的心緒,在後一句冒出來飛快地沉下去,猗蘇嗤笑兩聲,一抬下巴:「那你就看著吧。」說著便夾起一隻蒸糰子,想了想還是再次問:「你們真的不吃?」
「謝猗蘇,你其實是想看我們的臉吧?」白無常以調笑的口吻回答,單手支頤,坐姿慵懶裡頭還有些說不明白的瀟灑。猗蘇看著他,心裡就又有些到不了火候的難過:再怎麼說笑,她終究是忘川的住民,而他們卻是陰差,中間橫亙了難以踰越的距離。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喜歡的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於是猗蘇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不愧是保德樓的招牌菜,涼了還是那麼好吃。」
「若不是託了關係只怕還買不到。」白無常亦談笑自若,絲毫不見異常,「你之前不是一直掛唸著扣三鮮嘛,不吃完可對不起老黑排那麼久的隊哦。」
「沒有沒有,不麻煩的。」黑無常一如慣常地謙虛,一被誇面子就掛不住。
猗蘇挑了一筷子的火腿絲,橫白無常一眼:「我一個人吃不完,還可以叫阿丹來陪我。」
「哎?那可不成--」白無常死樣怪氣地拖長了尾音,「這就是給你準備的。不許分給別人。」
這傢伙,怎麼和小孩子似的。猗蘇愉悅地眯起眼,享受舌尖的滋味,抿了口茶水,嘆道:「這時候得有壺酒,才是傳說裡的風流快活啊。」
「兩個男人和個姑娘喝酒,被人看見了還不知道傳成什麼樣子哦……」白無常賤兮兮地用手掌在耳邊搧風,「而且謝猗蘇你酒量很差。」
「你怎麼……」
「哦?我怎麼知道?你的事,還有本大爺不知道的?」他這話說得自然隨意,也並沒差錯,聽來偏偏有些不妥,可不妥在哪,卻又一時說不上來。
猗蘇覺得臉頰又有些熱了,便將注意力轉移到燒雞上去,口中嘟囔:「那麼大一隻雞我吃得完才怪……」
這頓一個人的晚飯就在無意義的鬥嘴閒聊之中過去。
吃得心滿意足,謝猗蘇坐在河中心的岩石上,雙腳在水中一踢一踢,動作頗孩子氣,面容卻恬淡。她看著遠處街市熱鬧的燈火,心中有些羨慕卻也知足。
白無常團在雲朵上飄過來,和她一起看了片刻江映紅樹的晚景,猛然開口,語調悠然,宛如家常閒聊:「想不想上岸去逛逛?」
猗蘇的心瞬時隨他一句話雀躍起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真的可以嗎?」
「本大爺難道會騙你?」白無常說著,手便自袖中探出,一翻,同她的手掌交握,「那就走吧。」
猗蘇因為居然能上岸而興奮不已,待喜滋滋的勁頭過去,才猛然發現:怎麼就……和白無常牽手了?
【小劇場】
白無常:本大爺上一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