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奇妙的約會

  猗蘇一直很想上岸去逛逛,卻鮮有機會:填補她魂魄的殘缺處的,都是忘川的戾氣,使得她身上煞氣濃重,不能離開忘川,免得衝撞了轉生的陽魂。此刻被白無场】著踏上了河岸,足下泥土的實感、纍纍花枝近在咫尺的濃香,都令她一時目眩神迷,忘了言語。

  白無常驀地鬆開手,猗蘇回過神,愣了愣。

  隨即,兜頭一件帶帽大氅披下來,白無常低下頭給她系好衣帶,隔著兜帽拍拍她的頭,又開始囉嗦:「面生的姑娘家太打眼了。嘛,當然只有你乖乖站著不動的時候才像個姑娘。保險起見,還是……」

  猗蘇攏著帽緣看他,發覺他也穿上了黑色大氅,繫帶卻鬆散,端正嚴肅的衣裳生生給他穿出了倜儻散漫來。她不知為何就有點喜悅,忍不住要笑。

  「說起來……黑大人不來嗎?」

  「啊,他啊,」白無常無謂地聳聳肩,語調較平日略顯淡薄,「就不要管他了。」猗蘇尚未作答,他就自顧自又牽起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語聲飄過來:「你看看你,連和男人出去的基本禮節都不知道,在人家面前提其他男人,嘖嘖嘖,要換了別人早撂臉色跑了。」

  猗蘇懵懂地應了一聲,在「為什麼又牽手了」以及「和男人出去是什麼意思」的雙重疑惑之下糾結不已。她試著抽手,卻被握得愈發緊,白無常還回頭一抬下巴,面具上的長舌不耐煩地一抖一抖:「怎麼?」

  「還不是你走太快了……」猗蘇垂眼,小聲反駁,說了個謊。

  他的步子略緩:「再不快點看煙火的好位子就要被佔了。」

  猗蘇鼓起腮幫子:「煙火在河上看也一樣,我要逛夜市!」

  「切,你就這點出息。」白無常不屑地咂嘴,卻徹底放慢步調,同她並肩而行:「釣金魚,猜燈謎,都是小鬼頭才喜歡的玩意兒,那些小吃諒你也沒胃口吃了。真不知你在瞎起勁什麼。」

  「我少見多怪還不成嗎?」猗蘇瞪他,而後看向漸近的街市,指著第一家店的錦幡,「我要吃糖葫蘆!」

  「真受不了你。」話雖這麼說,白無常還是到了攤位前,豎起兩根手指,「老闆,來兩根。」

  「好勒,誒,這不是白大人嗎?」攤主掃了猗蘇一眼,立即將白無常的冥幣銅板推回去,笑出一臉褶子,「難得見您帶著姑娘出來玩,就當是小的一份心意了。」

  白無常笑眯眯地推辭:「心意到了就好,錢還是要付。也祝老吳你生意興旺。」語調和氣圓滑,同猗蘇熟知的模樣天差地別。世故的,狂放的,究竟哪個才是白無常的真面目?思索片刻,她決定不去追究:管他呢,反正輪不到她去掛心。呀,這山楂好酸,帶得她居然眼眶也有點酸楚。

  深藍夜色裡店幡招展,兩排紅燈籠直延伸進人潮的深處;街兩邊串聯起水晶珠子,懸在簷角之間,燈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灑下細碎的七色光點,點亮了來往大小鬼和妖怪的面龐。

  眼前景緻很美,聲音喧鬧,猗蘇咬著冰糖葫蘆,白無常也一時無話,兩人默默在人流中走著,這片刻的靜默絲毫不顯得難堪。

  猗蘇很少能真切感受到己身情緒的波動,可此刻她內心真真切切被歡喜填滿。和喜歡的人牽手走在十里燈火的夜市裡,她真怕一出聲就會發現這不過是個夢。於是這如夢似幻的喜悅裡便順理成章地補上一味苦澀。

  「好吃嗎?」白無常打破了沉默。

  猗蘇點點頭,眼角彎了彎。

  「怎麼突然轉性了?那麼安靜?」白無常側過頭來看她,眼睛裡映了長街的燈火,像含了星子,「那邊是撈金魚的,去不去?」

  猗蘇笑著搖頭:「算了,人太多,萬一被發現就麻煩了。」

  她又說了謊:其實她很想撈金魚玩。僅僅是今年,猗蘇就很多次聽到,節慶集市歸來的小鬼們活靈活現地描述一尾尾的紅在水中游弋的情態,興致勃勃地吹噓自己一撈一個准。那時她想,她也想逛街市,她也想和朋友比賽撈金魚,她也想……正常普通地生活玩樂。

  可這是不可能的。

  這點猗蘇很明白,於是她的眼便顯得愈加黑。她迎向白無常不知是同情還是憐憫的目光,咧嘴笑說:「別這麼看著我,搞得我怪可憐的。我不撈金魚,我要燈籠。」

  「噗,謝猗蘇你還真是……」白無常撩她一眼:「那裡客人也多,你在這裡等著。」

  於是猗蘇便立在店舖間的窄巷裡,乖乖等白無常買完燈籠回來。

  突然聽見金屬物件落地的聲響,猗蘇低頭一看,一串銅質鈴鐺滾到腳邊。

  「一、二……呀,怎麼少了一個?」說話的是個年幼的魚精,立在原地看著鱗片未褪的掌心,喃喃自語,一臉要哭出來的沮喪。

  猶豫了一下,猗蘇將鈴鐺撿起來,遞給對方。

  「啊謝謝!謝……呀啊!」小魚精抬頭,表情就僵住了,發出一聲尖叫:「惡鬼啊!」連同剛才捏在掌心的共三串鈴鐺齊齊落地,發出清脆而雜亂的聲響。

  因為煞氣較重,忘川住民也被喚作「惡鬼」,年幼的妖精、陰差和仙人都可以一眼辨識。隨小魚精這一聲叫喚,來往的鬼怪都自動退避三舍,朝猗蘇指指點點。

  「怎麼會有惡鬼在這裡?」

  「是逃出來的吧!怪嚇人的,快走快走!」

  「姆媽,惡鬼真的會吃掉我嗎?」

  「噓!還不快走!」

  ……

  被發現了。猗蘇腦海中除了這四個字以外一片空白。她的臉上也隨之收斂了所有情緒,只一雙點漆似的眼木然地定在遠處某一點,猶如失路的孩童,在痛哭出聲前沉浸於片刻的茫然失措。

  呆了片刻,猗蘇才慌慌張張地轉身,往巷子深處跑。奔了沒幾步,手腕便被人扣住,她嚇得一激靈,甩手就想逃開。

  「謝猗蘇!」白無常的兜帽拉得很低,倉促之間猗蘇險些沒認出他來。不等她說話,他拉了她就往巷子外跑,一邊瘋顛顛地說:「謝猗蘇你個笨蛋,這裡都是死胡同!萬眾矚目,真是飛一般的感覺!」

  猗蘇本來咬住嘴唇不想說話,被他這麼一說,那點稀薄的難過頓時不見。

  他們手拉手大笑著跑過青石板長街,到處人群紛紛散開匆忙避讓,盞盞紅燈籠飛快倒退成紅影,水晶珠子散落的光點在視線中搖晃,拉成作清透的光雨,他們沐浴其中。

  這一瞬,猗蘇覺得自己好像輕盈得真的可以飛起來。

  停下腳步的時候,二人已經到了冥府下里的舊城。歲月更迭,昔日的房舍已成廢棄的迷宮,鮮有人踏足。猗蘇靠在一堵石牆上大口喘氣,雙頰微紅:「我都快忘了跑是什麼感覺了。」

  白無常一路狂笑,此時咳嗽連連,看向她的眼睛裡卻有平穩而溫和的光:「剛才……剛才買的燈籠都跑掉了……」他緩過氣來,將她跑亂的發髻揉得更亂,語調卻比動作要柔和太多:「你還好吧?」

  猗蘇拍掉他的爪子,笑著嗔他:「我沒事。倒是你,這樣囂張,不怕被冥君罰麼?」

  「沒事。」白無常豪邁地一甩頭,面具上的舌頭也異常妖嬈地在空中一卷,「本大爺是什麼人?這點小事何足掛齒!而且……」他頓了頓,「惡鬼之類的謠傳,實在是太過分了。」

  猗蘇低頭笑了笑,緩緩問他:「在你眼裡,我們和其他鬼怪看起來有區別麼?」

  白無常沉吟片刻,撓撓頭:「其實沒什麼區別,不過是煞氣重了有了形態,顏色形狀都因人而異。」

  「那我是什麼樣子?」

  「嘛……」白無常吊了她好半天胃口,最後居然一扭頭,「不告訴你。」

  猗蘇揪了他的衣袖不依不饒:「話說一半留一半,娘娘腔。」

  「你這是哪學來的……」白無常嘖了聲,顧左右而言他,「啊,要到放煙火的點了!」說著他的手臂在猗蘇腰間一托,就拎著她上了屋脊,左右四顧,一臉勉為其難:「也只好在屋頂上將就一下了!好歹這裡還挺結實不會塌。」

  這屋子原本就高,立在其上舊城頓時一覽無餘。交錯迂迴的街巷、古舊空寂的黑瓦房鋪展開去,一直沒入忘川下游連片暗紅如血的花叢中。這裡沒有燈火,天空藍得愈發深而純粹。猗蘇不由向來時的方向張望,遠遠只見得星點成團的暖光,倒映在忘川水裡,一路潺潺流來,逐漸沒入舊城鋪天蓋地的靜謐和黑暗中。

  她抱膝坐下來,看著眼前景色一時失語。

  「開心嗎?」白無常在她身畔坐下,淡淡問。

  「嗯!」猗蘇很用力地點頭,顯得孩子氣。

  他輕笑了幾聲。

  她一粒粒數著手腕上的串珠,終還是忍不住問他:「送我東西,準備我喜歡的吃食,還帶我上岸,為什麼突然對我那麼好?」

  「我以前對你不好嗎?」

  這反問著實刁鑽,猗蘇噎了片刻才很沒底氣地說:「那也沒有……但是……」這樣的好太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以為他對自己有意。

  「你很想看我的臉吧?」默了片刻,白無常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猗蘇驚得一跳,轉頭瞪他:「哈?」隨即補上一句:「好奇也是正常的吧,冥府又有誰不好奇你和黑大人長什麼樣?」

  「別管其他人,謝猗蘇,你是怎麼想的?」白無常語聲輕緩,卻如同含了千鈞重量,沉沉壓在她心頭。

  猗蘇停止撥弄珠串的動作,低頭不敢看他:「我的確想。」

  夜晚的空氣好像一瞬間凝滯。她把頭垂得更低,卻被他溫柔而有力地抬起下巴。他定定看著她,忽地就笑了,拿腔拿調地說:「要對奴家負責哦。」

  猗蘇的臉不自覺紅了,下意識要彎唇,喉頭卻哽住了。

  他的手指在耳邊勾了兩下,單手托住面具下顎,動作頓了頓,緩緩將面具移開。

  也就在這剎那,長嘯撕裂夜空的寂靜,散裂出絢爛明麗的煙花,點亮了一整片蒼穹。

  燦爛的光影變幻下,謝猗蘇第一次看到了白無常的真面目:比所能想像的要更清俊的容顏,眉眼清淡卻不凌厲逼人,一笑間唇邊兩個梨渦微凹。

  他低頭向她靠近,吐息溫熱:「記住我,記住這張臉,聽到沒有?我等你已經等了太久……」

  繼看到了白無常的臉之後,謝猗蘇又嘗到了他嘴唇的味道。

  【小劇場】

  白無常:本大爺上二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