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謝猗蘇從九魘脫身後的第四十九年。她又一次在新的一年到來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從寫滿記憶的玉簡上移開神識,猗蘇看向面前一身紅衣的姑娘,不確定道:「你是……阿丹?」
「不然還能是誰?」阿丹飛她一個眼色,懶懶歪在江邊大石上,抹著蔻丹的指尖在面頰上有節奏地輕敲,眉眼間儘是愁色,確實如玉簡上所言,相貌頂尖,可惜整日一臉苦相。可她的人品,卻是最信得過的。
猗蘇踟躕片刻,問她:「那麼,白無常又是哪位?」
「唉……」阿丹幽幽地嘆了口氣,「阿蘇你這十幾年都這樣,說不過三句就開始問白無常的事,真真是痴兒。」
「因為這玉簡上一開頭就寫了他的事,我才會在意。」猗蘇被阿丹姑娘勘破紅塵的語氣噎了一噎,試圖解釋。
對方顯然不信,鳳眼一挑,變臉飛快,笑盈盈地支頤問:「都寫了些什麼呀?」
「也就他是陰差,個性……比較獨特,挺照顧我,嗯……」猗蘇大致概括了一番,話卻越說越慢,最後只得打了個哈哈,「就這樣。」
阿丹白了她一眼:「說謊精。喏,那位大人來得正好,你去問他好了。」
猗蘇順著阿丹視線看過去,只見河岸邊盛極凋零的彼岸花樹下,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黑衣青年,戴了高帽和一隻獠牙長舌的面具。見猗蘇瞧他,黑衣人輕咳一聲道:「那個……我是黑無常,是來提醒謝姑娘看玉簡的……」說話聲音出奇地羞澀。
「不煩黑大人費心,我早就提醒阿蘇了。」阿丹對黑無常的態度頗不客氣,昂了下巴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阿丹姑娘,昨日我、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請別在意……」黑無常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似乎可以透過面具看到他因為焦急尷尬而紅彤彤的臉。
阿丹翻了個白眼,哧地一聲笑:「切,誰要和你計較了。阿蘇急著問你白大人的去向呢。」
「啊,是、是。」黑無常無措地搓搓手,向猗蘇道,「有兩個麻煩的亡靈逃了出去,白無常今早就去大荒公幹了,不久就會回來的。謝姑娘莫急,莫急哈。」
猗蘇想說她不著急,可想到玉簡大段各種日常細節最末,那兩行新添上的文字,就如百爪撓心:
--我喜歡他。
--原來他也一樣。
猗蘇的確想見白無常,想知道他究竟是否和玉簡中記敘地一般散漫風趣卻體貼細心,想知道自己明知會忘記卻仍然要提起的感情,是否值得,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歡……
念及此,猗蘇不由羞赧起來,強自平淡說:「我明白了,麻煩黑大人了。」
黑無常又拘謹地行了禮,方離開了。
阿丹這時發話了,一出口就是戲文腔:「眉眼含春,嬌滴滴端得是二八芳華,守得花兒,待得郎君歸。」
猗蘇默了片刻,才憋出一句:「啊?」
阿丹飛她一個白眼:「還是那麼懵懵懂懂。」她嘴一努,笑得很有深意,「我記得昨天早上你手上還沒這麼一串珠子。」
猗蘇依言看向右腕,一串瑩瑩的紅玉珠串在天光照射下濃豔如凝血、淡處又似硃砂,這鮮豔的顏色好像喚回了什麼丟失的心緒,喜悅卻也苦澀。她默默將袖子向下一拉,將珠串擋住,遮掩說:「大概是白無常送的。」
「年輕真好吶,」阿丹忽地就換作一臉老成,幽幽嘆了口氣,「又是送東西,又是請吃飯,還帶到岸上逛夜市,你這妮子要不動心也難。」
玉簡上明白寫著,居於忘川之中的「惡鬼」是不能上岸的。猗蘇不由挑了眉追問:「上岸?」
阿丹哀怨地瞪她一眼:「還不是白無常偷偷帶你上去的,明知故問想和我秀恩愛是不是!」
猗蘇噎了噎,窘道:「怎麼可能!」
阿丹刮了兩下臉頰羞她:「不和你廢話了,痴兒說謊精。」語畢迅速消失在了忘川水波之中,只餘猗蘇一個人茫然四顧,最後決定再把玉簡看一遍:
九魘是忘川千萬年來怨靈積聚而成的時空斷層,謝猗蘇自其中而來,卻無人知曉她為何會落入那戾氣深重的空間,更無人知道她是怎樣脫身。猗蘇魂魄不全,皆以怨氣補足,是以每一年的記憶都會隨著淨化離體的戾氣消失。
但是每一年的記錄中,都會出現白無常的名字。
也許在猗蘇昨天承認之前,她其實已經喜歡白無常很久--以一年為期的,不斷重複了幾十次的暗戀。
猗蘇垂頭,竟然感覺到了稀薄的悲哀:到了明年,她又會再次重複一切。到底什麼時候,她才能毫無顧慮地將心情吐露?
以她現在的軀體,絕無可能。
※
猗蘇是被岸上異常的騷動吵醒的。從水中鑽出來,抬頭一瞧,天才濛濛亮,細雨如帶,遠處中裡鬼門的方向燈火通明,吵吵嚷嚷,不斷有看熱鬧的小鬼湧去。心突然跳得很快,猗蘇汲水奔到岸邊,左右四顧,向著路過的牛頭怪喊:「發生什麼事了?」
對方一邊跑一邊頭也不回地叫道:「聽說有陰差出事了……」
她僵了一瞬,隨即用力甩開不祥的猜想,扶著花樹冷靜片刻,回頭一看:阿丹不知何時立在身後,表情出奇嚴肅,峨眉微壓,一雙鳳眼竟顯得冷厲逼人。
猗蘇訕笑幾聲:「你也醒啦。」
對方卻按住她的肩頭:「你哪裡都不許去。」
猗蘇的喉頭好像堵了團棉絮,任她怎麼努力吸氣吞嚥都無濟於事。前所未有的晦暗情緒湧了上來,竟讓她真切有了些淚意。哽了片刻,她才勉強成句:「你……知道了什麼?」
阿丹沒回答,放在猗蘇肩膀上的手愈發用力,鉗得她生疼。
猗蘇回身,用力掙脫她的手,咬牙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回答她的仍然是沉默。
隨後,猗蘇心中的答案被印證:
一個小鬼驚叫著跑過:「白無常出事了!白無常出事了啊!被大荒的亡靈咒死了啊!」
一個小鬼對死亡大驚小怪原本是件好笑的事。可這一點都不好笑。
等猗蘇回過神來,她已經一隻腳踏上了河岸,渾身發軟髮抖,面如金紙,雙目都陰沉沉得帶了死氣。阿丹攔腰拽住她,尖聲道:「你也不要命了?這時候過去有什麼用!被抓住了也落得魂飛魄散有什麼用!黑無常之後肯定會和你講清原委的!你就等一等!」
猗蘇低頭不說話,只是死命甩脫她。外袍在拉扯間散亂,她回頭乾笑:「等一等?怎麼可能!」說完,她足下一蹬,上了岸。
不過須臾,聚集在鬼門關的人流已經朝著下里的蒿裡宮而去,隱隱約約看得到被簇擁的棺槨。猗蘇不假思索,拔腿就沿著河邊小徑向目的地急衝。
跑著跑著,鮮紅的燈火就成了模糊的一團豔色。猗蘇一抹臉,是濕的,卻並非因為雨滴。
第一次流出眼淚居然是在這種狀況下,著實諷刺。
跑過了中裡鬼城邊緣,愈接近下里,房屋逐漸密仄,猗蘇躲在屋簷下的陰影裡,只要一步就會衝進人群裡。不害怕是假的,正如阿丹所言,擅自離開忘川,下阿鼻地獄都是輕判。
可是,在她見到他之前,他怎麼可能就死了呢?陰差怎麼會死?他怎麼會死?他怎麼能死!猗蘇腦海中再無別的念頭,來回往復的只這幾句。
人流在她面前湧過,朝著緊閉的那兩扇青銅大門而去,純白的棺槨被四個黑衣人抬著,鮮明而觸目,周圍簇擁著或驚異或恐懼的鬼怪,而猗蘇始終畏縮在陰影的庇護之下,看著他們愈來愈遠。
這就是她所能達到的極限?
堵在喉頭的那口郁氣終於化形吐出,是殷紅的怨氣。猗蘇抬手,看著指尖縈繞起愈來愈濃的赤色,不禁想笑:看來體內的戾氣先一步崩潰了。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她一矮身,鑽進了人群,推開面前的所有阻礙,向著那棺槨發足狂奔。
她大概撞倒了很多人。
發現了猗蘇是「惡鬼」,人群自然而然地在驚叫聲中分開,猗蘇就快追上那四個黑衣人時,有誰終於回過神大喝「抓住她」,局面旋即變成了圍追堵截。
猗蘇全身戾氣已在暴走邊緣,血紅氣息縈繞身周,陰寒狠戾。她面沉似水,下手毫無猶疑,輕而易舉地就揮開了阻截者。她腦海中僅存的意念只有追上去,在那個棺槨被關在那兩扇門後之前追上去,確認她喜歡的人不在那棺木裡,一切只是個誤會……
猗蘇已經追上了那隊人,甚至摸到了棺槨光滑而冰冷的表面。那兩扇死氣沉沉的大門吱呀呀地開啟,門後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
她還要跟上去,卻被人攔住了:「謝姑娘,你不能進去。」
抬眼一看,猗蘇恍恍惚惚地反應過來:是黑無常。她幾近祈求地說:「放我進去,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黑無常手中的鎖鏈仍然橫在她眼前。
猗蘇衝他笑了笑,這笑豔極卻也悲慟,她隨後伸出手,捏住鎖鏈向下一拉。戾氣瞬間消解玄鐵,她就勢撲在棺尾上,衝進了蒿裡宮。
青銅大門在她身後闔上。
隨後,一列火炬逐個燃起,將這全黑的大廳照得敞亮。
抬棺的黑衣人將棺槨卸下,散成一排站立,面朝猗蘇,清一色的無臉面具。他們身上透出凜凜的寒氣,殺意漸濃。
「就讓她看一看罷。」黑無常的聲音傳過來,這四人的殺氣頓時泯滅無蹤。
猗蘇僵硬地上前,一口氣推開兩層棺蓋,手不住地發抖,視線在大廳幽深處滯留許久,終於緩緩移向棺內,一個白衣人躺在裡頭,戴了長舌的面具。
猗蘇的手在半空張了張,此時已經連發顫都覺得困難。
然後她揭開了面具。
【小劇場】
裁判:1號球員白無常判罰下場
大家不要緊張,抬頭看文案,大魔王冥君還沒出場呢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