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蘇上次看見面具下的這張臉,是在祓禊節漫天燦爛的煙火下,他笑時眸色如同融化的琥珀,唇邊兩個梨渦淺淺。這張臉的主人湊著她低語:
「記住我,記住這張臉,聽到沒有?我等你已經等了太久……」
猗蘇的確是記住了。
此刻在蒿裡宮中,她甚至連帶著回憶起真正第一次見到他面龐的情形:
他自繚繞的血紅戾氣中走出,慘白衣裳,手執招魂旛,衣袖翻飛間威壓逼人。
猗蘇因戾氣暴走神識昏聵,只覺得這人礙眼,想殺了他卻連抬手都沒了氣力,足下一軟就跌坐在清淺的水塘裡,抬起的臉龐無畏而冷淡。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耐煩似地取下面具,反手一抹額際汗水,笑嘻嘻地問她:「你到底是誰?好好的姑娘怎麼從那鬼地方出來,還一身煞氣?」
猗蘇以為他在反語嘲笑她的落魄,便冷聲答道:「我誰都不是,不過是想活下去。」
對方的臉色凝了凝,雙目微眯,隨即大笑著揉她的發頂:「本大爺乃冥府白無常,瞧你還有幾分骨氣,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猗蘇狐疑地瞧他,過了許久才確信他已無歹意。這口氣一鬆,她便昏厥過去。
後來猗蘇從別人口中曉得,她因無法控制體內戾氣,一從九魘脫身就擊傷了四個陰差,煙滅了一個過路的陽魂,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騷亂,本應以怪物之名被斬殺。白無常卻力壓眾議,擔保她絕不會再惹禍端。
可這些,白無常對她隻字未提。
他在猗甦醒來後大搖大擺地出現,叩著自己的面具賤兮兮地問:「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猗蘇那時的態度可謂冷淡,吐出三個字看都不看對方,只是靠在三千橋橋墩上沉默。
「哦--?」白無常拉長了聲調,晃了晃腦袋,隨意道,「那就由本大爺來個你起個名字吧!你穿黑衣服,就叫小黑?」
她睨他一眼,在岩石上轉了個方向避開他:「無所謂。我不需要名字。」
白無常輕輕鬆鬆飄到她面前,誇張地一甩頭:「怎麼會無所謂?」他露出的雙目向上一撩,戲謔裡頭帶了點靜肅:「你叫謝猗蘇。如果沒錯,猗蘇二字應當取自仙山猗天蘇門。」說著他便將一塊寫了這三字的牌子在她眼前一晃。
「猗、蘇?」她喃喃,卻什麼都想不起來,於是冷冷地瞧他,「你怎麼知道?」
「不信?是你意識不清的時候告訴本大爺的。」
猗蘇低低地笑了聲,倒叫對方一愣:「我信了。」
「算你識相。這鬼地方,你也就能相信爺了!」話說得痞氣,白無常的舉止卻算得溫和,至多把她的頭髮揉得亂七八糟。
聞言猗蘇只瞥他一眼,瞧著並不想再搭理他。可在心裡,縱使是那時的她,也是感激並相信他的。
一如她在今晚之前相信他會自大荒歸來。
可是他現在躺在這棺槨之中,再不會對她笑,再不會揉亂她的頭髮,再不會拖長了音調叫她的名字,再不會有人對她那樣好。
猗蘇只覺得頭暈目眩,死死抓住冰冷的棺板,瞪大了眼再次強迫自己看向棺中人的臉龐,卻有人將面具戴回了原處。她抬頭,向黑無常慘然一笑,太陽穴那裡突突地跳,宛如有什麼要撕裂肌骨鑽出。
隨後,腦海中一陣劇痛,宛如千千萬萬根細針入骨,將一層膈膜戳破,有什麼東西解脫桎梏,席捲而來。
黑衣陰差的目光落在猗蘇身後,輕輕嘆了口氣。她昏昏沉沉地回首,驚駭地發覺方才還好好立著的四個黑衣人竟匍匐在地,傷處盤繞著她再熟悉不過的戾氣。猗蘇驚惶地去瞧黑無常,他近乎憐憫地看過來,令她頓時通體生寒。
她緩緩抬手,映入眼簾的是已然被血紅戾氣侵蝕得不見原樣的白骨。
是了,她本來不過是魂魄作骨、戾氣化肉的帶肉骷髏。
可即便是這樣的謝猗蘇,白無常也不曾鄙薄輕待。
第一次失去記憶的時候,那年冥府罕見地下雪,忘川結起薄薄浮冰,花樹一夜結了滿枝的冰棱,舉目望去一整個晶瑩剔透的世界。猗蘇茫然無措地看著忘川的住民在冰上滑著笑鬧,再轉頭看向抄著手三兩簇擁著在岸上走著的鬼怪,始終沒人搭理她,她能做的只有抱緊自己手臂,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寫著格格不入--岸上岸下兩個世界,都沒有她的位置。
猗蘇便在最大的那棵樹下蹲下來,仰頭看著細而尖的冰錐,冰冷的水滴紛紛落下,將冰棱尖段磨得圓潤,宛如殘蠟。被滴了一臉的冰水,她卻不覺得冷,心情反而好起來,微微一笑。
也就在這個檔口,後腦一痛,雪水滲進頭髮,她被誰用雪球擊中。回頭一瞧,一個小鬼叉腰看著猗蘇笑:「活該!惡鬼!」
惡鬼是什麼意思,對於失憶的猗蘇全然意義不明。可話語中的惡意卻明白不過地傳達過來,她呆了呆,下意識反駁:「我……不是惡鬼。」
那小鬼捏圓了一個雪球,大力一擲,猗蘇閃得還算及時,卻仍然落得滿頭雪塊。對方稚氣而理所應當地斥責:「忘川裡的都是惡鬼,都是壞蛋!壞蛋滾開!」語聲未落,小鬼猛地尖叫,向後倒退兩步,踩著雪水滑倒在地上,一手撐地,另一手發著顫指著猗蘇。
她莫名其妙,側頭看了看冰面,模模糊糊映出一張臉……一張開始崩壞潰爛的臉,戾氣似血水橫流。原來自己生氣了啊。這麼看,她果然是惡鬼沒錯。猗蘇冷靜地想,背過身緩緩朝著河中心走去,就這麼沉到忘川下應該也不錯。
才走了幾步,肩頭便被人按住了。
她沒回頭,不想被人看見這醜惡的模樣,便要掙開,卻被定了身似地動彈不得。那人的語氣很淡:「怎麼又忘了控制情緒?」說著便繞到她面前來,是個白衣陰差,手中招魂旛在她身周揮舞。不過片刻,猗蘇感覺到自己的身形已恢復原狀。
猗蘇縮了縮,低下頭道歉:「對不起。」頓了頓復問,「請問你是誰?我……又是誰?」
對方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哈哈哈幾聲長笑:「你也會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真的是……惡鬼嗎?」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陰差審視猗蘇許久,那眼神有幾分悄愴。他最終相信她,語聲好像是從唇齒深處憋出:「我是白無常。你叫謝猗蘇……不是什麼惡鬼。只要控制好情緒,就不會出事。」
她抬頭對著他笑:「那麼……可不可以把我的感情封印起來?」
白無常那時默默無語很久,眼神有些沉。最後他一甩頭:「能,怎麼不能。」
於是猗蘇的喜怒哀樂就此被一道咒印封在魂魄內。這才是她情感稀薄的真相,是她一次次喜歡上白無常、卻始終無法確信的緣故。那時的猗蘇,只想要安安穩穩地在忘川活下去,便放棄了感情這一曾為人最大的證明。
可她終究還是在許多年後,連安穩的日子都放棄,在這裡徹底失控,撞開封印,以戾氣殺了四個人,成了不折不扣的惡鬼。
如果聽了阿丹的話,乖乖待在忘川,事情是否就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猗蘇自嘲地想,隨後輕輕搖頭。也許在內心深處,她是預料到眼前的結果並抱以期待的。沒有白無常,便沒有今日的謝猗蘇。他已成為她一次一次重新來過的意義。他若不在,她也無需再往復著忘記與記起的輪迴。她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墮入極樂的地獄。
猗蘇其實是懷著自毀的覺悟衝入人群,來到蒿裡宮的。
於是她面向黑無常,微笑:「趁我還清醒,下手吧。」
黑衣陰差偏過頭,似乎不忍:「謝姑娘,現在控制住戾氣還來得及。」
「因為要控制戾氣,我不得喜怒嗔痴。因為戾氣會反噬,每年我都會喪失記憶。」猗蘇的聲音在發抖,「這樣的日子本就沒什麼意思,現在沒了念想,就此消失也算是為當年那陽魂償命。」
「白無常……他只會希望你活下去。」黑無常的語聲艱澀。
說話間,猗蘇的五感隨著形體的潰爛而急速失效,眼前先是糊糊的一片紅,隨即被漆黑籠罩,什麼都看不見。她扶著棺木滑倒在地,向著虛空伸出手:「那我只能讓他失望了。」
隱約聽到黑無常的嘆氣聲,而後所有聲音也如機括操縱,猛地戛然而止再無動靜。然後是嗅覺,空氣中原本帶著點潮氣的鏽味也消失了。
隨即,她連背後棺槨的冰冷也感覺不到。
就好像徹底沉入無聲無波的深淵,她孤身一人,飄在虛無中。
意識也渙散開來,猗蘇昏沉地想:黑無常怎麼還不了結乾淨?
彷彿是回應她的疑問,已然不存在的舌尖猛然湧上生澀的血腥氣,那樣苦而濃烈。
如強風下的燭火,她的意識兀地就此中斷。
【小劇場】
裁判:2號球員謝猗蘇判罰下場
觀眾:主力(jue)都下場了還看個毛線啊!
裁判:還有替補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