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陷泥沼一般的黑暗,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只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向下落入更深更可怖的黑暗之中。在這莫測的陰暗中,有什麼蟄伏著蠢蠢欲動。這不愉快的感覺似曾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忘川邊火焰似的花樹在眼前一閃而過,蒿裡宮中的光景隨後在腦海中復甦:那毫無生氣的空氣,那冰冷的棺槨,那面具。猗蘇恍恍惚惚地覺得胸口一陣鈍痛,只想著就這麼沉淪到黑暗的深處也不壞。
「喲,你怎麼又回來了?」
寂靜驀地被打破。這是道雌雄莫辨的聲音,說話調子柔和,咬字飄飄的彷彿徜徉在虛無的邊際,話語間毫無感情,聽了只覺得陰冷。猗蘇愣了許久才聽明白這道聲音的意思,機械地重複:「回來?」
黑暗與她的身體黏合地愈發緊,好似在回應這疑問。這淤泥般的黑暗如蛇,冷冷地一點點盤繞上來,一瞬激發了意識中沉睡的某些回憶。
猗蘇最初的記憶,就是這般懸在黑暗中,從發頂涼到腳趾。這裡是忘川九魘,怨靈造就的時空斷層。她那時發了狂一般地只想著出去,只想活下去。也是這道聲音悠然地問:「你真的想活下去,哪怕成為怪物?」
彼時,她咬牙切齒地答:「我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我什麼都可以幹。」
於是纏裹著她的黑暗化作血肉,給了只有殘缺魂魄的猗蘇身體。
而現今的謝猗蘇卻只能回答:「作為怪物活下去,果然太難了。」
「哦?所以你放棄了?」冰冷無感情的聲音好像在嘲諷她的反覆和軟弱。
攥緊雙拳,猗蘇朝著黑暗中喊話:「那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啊!被戾氣控制著,不能悲不能喜,要一次次從頭開始,這樣真的叫活著?這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說到底,這聲音是否一開始就是在戲弄她,以便觀賞這進退兩難的窘態?
念及此,她愈發憤怒起來。可這憤怒和自己的無力相較,卻顯得那樣稀薄。
「被戾氣控制?不過是你太弱罷。因為一個男人就不想活下去,還不如讓我們吃掉你。」這話一出,黏膩的黑暗立即貼得愈發近,緊緊包裹著她,洶湧的戾氣蓄勢待發。
猗蘇抬頭,牽動並不存在的唇角:「那就……吃掉我吧。」
隨後,劇透驟然襲來。她本以為自己早沒了痛覺,卻在這蝕骨的戾氣面前痛呼失聲。九魘確然在吃她,細嚼慢嚥,由外及裡,一點點地吞噬謝猗蘇的存在。
--「白無常……他只會希望你活下去。」
腦海中閃過黑無常的聲音。
白無常……他會怎麼想?她漫無目的地思索,猛地就記起某時某刻,他攀著一枝含苞待放的彼岸花,頭也不回地低聲說:
「雖然是陰差,但我到現在也未必明白死到底是什麼東西。」
猗蘇那時笑嘻嘻地嘲他:「怎麼突然說這個?怪正經的。」
他卻回頭,素來帶笑的眼淡淡的好像染了金黃樹影的秋水,清澈而冰涼,他緩緩一字一句地對她道:「凡人過完一生就是死了嗎?可是他們還會轉生。這一世,和之後的每一世,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麼分別?」
「那你說,我算是死了嗎?」猗蘇反問他。
白無常沉默片刻,眼尾一彎,那弧度有些淒愴:「你每年都會死一次。」
她故作輕快道:「那不就成了。我每年都活得很快活,就算重複著一樣的日子,可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有趣的啊。對凡人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
白無常深深看了猗蘇一眼:「那麼對神魔鬼怪而言,死又是什麼?」
她覺得白無常與平日頗不同,卻又說不出這蕭索的氣態從何而來,只訥訥道:「魂飛魄散?」
白衣的陰差啪地一聲折了手中的花枝,擱在掌心叩著,話說得漫不經心:「我倒是覺得,人也好,仙魔也罷,沒了記憶都等同死了一回。」
她那時莫名覺得有點難過,卻又無法產生足以稱作哀痛的情緒,便只能訕訕一笑帶過。如今回想起來,他話中尚有一層意思:他已看著猗蘇死了一次又一次。可猗蘇覺得,如現在這般,就此消失在這個世間,才是真正的死亡。
可那時候,白無常還揉著猗蘇的頭髮說了一句:「可不管怎麼說,活著總要好些。」
自己這樣任性地決定邁向終結,是否是一種背叛?
她竟在劇痛中猶豫起來。
況且……他有沒有可能,並沒有死?
這個念頭宛如驚雷,照亮了此前忽視的疑點:陰差應當是仙人,為何還會有軀體存留?黑無常縱容她殺死那四個抬棺人,是否也是為了掩蓋什麼證據?白無常真的只是發生了意外?……
疑竇的答案,只有活下去才能得到。
哪怕只有微末的可能性,一想到白無常可能還活著,猗蘇就歡欣鼓舞起來。
要活下去。她還不能被吃掉。
但她不準備如之前一樣受制於戾氣。要活,就要活得更好些。
「又反悔了?」那聲音適時響起。
猗蘇指骨合攏,試圖抓住虛空中無形的濁氣,發出低低的笑聲:「只要把戾氣吃掉,變得夠強,就可以了。」
「說得簡單,這事從未有人做到。」
她將意識深深地沉下去,想像著在身周築起一道屏障,將稀薄的一層戾氣裹在其中,緩緩地向內擠壓、再擠壓。這比任由戾氣侵蝕魂魄更為痛苦。陰寒的氣息霸道地流竄,彷彿要徹底奪過這軀幹的控制權,帶來的是一波又一波無休止的衝擊:用多大的力道擊過去,就會有多深的痛楚。
猗蘇只能凝神將分散的戾氣逐個擊破,以自身微不足道的力量緩慢分解這寒冷而強大的氣息。
不僅如此,她同時還要維持體外的屏障,阻擋濃稠黑暗的迫近。
不知過了多久,猗蘇終於將體內的戾氣消解。可這不過是千里之途的第一步罷了,這點力量,遠遠不夠。
她一次次重複著相同的過程:將戾氣擠壓入體,化解戾氣,再次解開屏障……
九魘是個深不可測的怪物,她只能一點點啃噬。可她足夠耐心,也足夠貪心。謝猗蘇再次滿心只想著要活下去,可卻不再是為了活而活--她還有許多事要做。
在這空間中,時間無關緊要。
猗蘇在心中默數著構起屏障的次數:三千零十八……三千零十九……
聲音偶爾會出現。初時往往沒過多久,就會來一句「還沒放棄,了不起嘛」云云的刻薄話,後來卻漸漸寡言起來,出聲也是「你還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之類的古怪言論。
她始終沉默,專心於這不見終結的流水席。
這「筵席」散得突然。猛然間,五感通達清明,這空間的動向她瞭如指掌。身體灼熱,從頭到腳脫胎換骨。這軀體真正為猗蘇所掌控,戾氣游離於其中皆乖乖馴服。她知道自己終於成功了。
「既非人,又非神魔鬼怪,魂魄為骨,戾氣作血肉。你啊,已經是游離於三界之外的怪物了。」猗蘇總覺得這道聲音裡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驕傲喜悅。它沉寂片刻,方繼續悠悠然地道:「萬物有靈,生者為生靈,死者為死靈,我等含怨者為怨靈,你生於怨氣,卻無怨氣,非死非生,便叫靈如何?」
猗蘇翻轉手掌仔細察看,隨口應道:「也好。」
那聲音第一次露出情緒,嘆了口氣。
她舉目四顧,笑著說:「我居然有點喜歡這裡了。我該叫你什麼?」
「我們就是這九魘。」
「九魘,」猗蘇足踏虛空,穿過黑暗向前,「我要走了。」
沒有回答。
「我可不會再回來了。」她抬手,面前漸漸現出一線光亮。太久沒見過黑暗以外的東西,她一瞬間竟被刺得雙目含淚。
伸手扒開這條縫隙,猗蘇走入光明之中。眼前景物逐漸清晰,霧氣繚繞,忘川一如既往緩緩流淌。兩岸紅似火的花樹直伸入紅褐的水波中去,倒影一片深深淺淺的赤紅。
九魘的入口附近仍舊荒涼無人。
穿過瀰漫的水汽,行過那片長滿鬼草的淺灘,途經休橋,便到了忘川繁忙的中游。
從水中冒出的、停下動作看向猗蘇的惡鬼中,竟有不少曾經的熟識面孔。猗蘇徑直踏水來到近下游處那個拐角,那株繁盛的花樹竟已在年月中長歪進水中。樹幹上坐著的紅衣姑娘猛然抬頭看過來,豔麗而愁苦的臉容一瞬盡寫著驚愕。
「阿丹,別一副見鬼的表情,你沒看錯。」猗蘇笑眯眯地走過去,「我回來了。」
阿丹眼眶一瞬有點紅,轉而白她一眼:「誰等你啊,慢都慢死了!」
猗蘇忍不住就彎唇,鼻子卻有點酸。
「謝姑娘。」
聞聲,猗蘇震了震,轉頭看向來人。黑衣陰差垂手站在花樹間的空地上,似乎踟躕了一下,汲水到她面前,伸手:「謝姑娘的東西。」
低頭一看,是那串紅玉珠鏈。
喉頭哽了哽,猗蘇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戴回腕上,抬眼才發覺自己竟然哭了。她隔著淚水看向黑無常的眼睛,極緩慢地一字字問他:
「白無常,真的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