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常,真的死了嗎?」
黑無常的眼神近乎憐憫,他不動聲色地轉開頭,說話的語氣仍然那樣平和靦腆:「謝姑娘……請節哀。」
猗蘇原本就沒想過從他這裡得到第二個答案,可真正由他再次確認,心頭仍舊一陣沉痛。她卻沒有沉湎於這痛楚中,只利落地反手擦乾了眼淚,抿抿嘴,轉而問道:「我在九魘待了多久?」
阿丹插口道:「正正好好兩百年。」
猗蘇扯了個笑:「倒是吉利。」
黑無常沒再說話,卻也無要離開的跡象,只是靜靜立在原地。阿丹神情冷厲地睨了他一眼,明顯刻意無視了他,湊過來親親熱熱地和猗蘇說:「來來來,我來和你說說這百年間又有幾多痴兒怨女不聽我的勸告,一時失足……」
猗蘇怔了怔,掃了黑無常一眼,黑衣青年好似全然沒感覺到阿丹的敵意,卻不知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粉飾表面的太平。這兩人之間橫生芥蒂,令猗蘇頗為無措。
便在這當口,黑無常猛然開口:「謝姑娘,那個……其實,如今你已不必居於忘川……」
滯了一滯,猗蘇才明白他應當是看出自己身周再無戾氣,已非「惡鬼」。阿丹捉住她的手,看也不看黑無常,只是一個勁地問:「怎麼回事?」
黑無常倒是應答如常:「謝姑娘已完全掌控戾氣,不用擔心失控傷人。換句話說,謝姑娘已然超然於三界之外。」
這話說得猗蘇有些臉熱,垂了視線輕聲道:「沒那麼誇張……」
阿丹卻愈發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一個勁地搖:「真的?是真的?以後你再也不會失憶了?也不會失控了?」這連連發問的模樣,瞧著倒是比猗蘇還激動。
猗蘇拍拍她的手背,心中感動,卻只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阿丹的眼睛都有點濕了,卻全非神經兮兮的造作,她微微抿嘴笑著說:「死丫頭,你終於解脫了,可以離開這鬼地方啦。」
猗蘇低下頭:「我想先在這再待一陣。」
阿丹看了她片刻,沒有追問,反而塞給她一個荷包、把她往岸上推:「今兒是祓禊最後一天,你正好可以逛逛夜市,別在這荒廢了時間。」
猗蘇原本想再陪阿丹聊一會兒,對方卻果斷閃入水底,她只得面向黑無常,他卻沖猗蘇一頷首,便轉身離去,她尚未問出口的問題就此噎在半途。
於是猗蘇便只得上岸向集市的方向慢悠悠地逛過去。
她本來就不甚熟悉忘川以外的冥府,只得半循著記憶半跟著人流往熱鬧處邁步。天色尚未暗下來,厚重的雲彩遮在天際,嚴嚴實實將夕陽捂得看不見,只在稀薄的邊緣處稍稍透出些亮色。天幕卻染著淡淡的紫,一副欲雨的情態。猗蘇加快了腳步,不多時就見著街市邊緣的飄飄店招。
「糖葫蘆!酸酸甜甜的糖葫蘆!百年老店!要下雨了打烊咯!最後十串糖葫蘆優惠嘍!」
似曾相識的叫賣聲令猗蘇的腳步頓了頓,攤主笑眯眯地招呼:「姑娘不來一串嗎?」他一笑就滿臉都是褶子,她頓時想起來:是白無常買糖葫蘆的攤子,不想過了兩百年這吳老闆還在幹這營生。
有點悵然,猗蘇摸摸阿丹給的荷包,從中摸出兩個銅板,扯起笑說:「來一串。」
吳老闆將糖葫蘆遞給猗蘇,目光在她臉上定了定,似乎有些疑惑:「姑娘瞧著有些面熟,是老主顧了?」
猗蘇垂下眼一笑:「吳老闆好記性,來過一次。」而且……那時她戴著兜帽,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以後也請姑娘多多關照,祓禊吉祥!」
寒暄幾句離開,猗蘇咬著糖葫蘆左右顧盼,經過撈金魚的攤子,一群小鬼小妖吵吵嚷嚷,揮舞著小網兜蹲在地上,時不時發出驚叫歡笑。她看了他們一會兒,有些懷念曾經嚮往這熱鬧的自己,隨即離開--一個人玩這個總有些傻氣;況且她也不能把這些金魚帶回忘川,白白叫這些小魚送了性命。
天上的雲愈發陰沉起來,不少鬼怪已經朝著反方向歸家。猗蘇逆著人流緩緩走著,被一整排在微風裡不安地叮叮噹噹的銅鈴吸引,拿起一個仔細端詳,上頭不外乎是平安喜樂的祝詞,還掛了桃木小牌用來闢邪。想到傳聞裡凡間道士便是用桃木驅鬼,而鬼怪們居然還要用凡間流行的語句祈求安康,她就覺得有些好笑,唇角微彎,雙目也蕩了淺淺的嘲色。
冥府住民所恐懼的「邪物」,不外乎是忘川中的「惡鬼」。當時那小魚精買了這鈴鐺卻還撞見猗蘇,著實證明這些小物件不靈驗。
此情此景,她不由得懷念起,和白無常一起大笑著跑過長街的光景。那種刻骨的哀痛已經在九魘中淡去,可他曾給過的歡笑,卻難忘。在心底,她始終相信白無常並沒有死。留在冥府,就是為了察明當年的真相、找到他。
猗蘇明晰決心的時刻,好似在響應她,雲朵一陣騷動,落下密仄的雨絲。
一時間撤攤的撤攤,扯開油布蓬的手忙腳亂,人群匆匆地往兩邊躲避,狼狽地尋著一點遮蔽。賣傘的吆喝聲頓時響了數倍,推車裡的存貨轉眼就被搶購一空。她外衫已然濕透,索性加快步子往下里的方向行去。
急雨中,河水也洶湧起來。岸邊浮浮沉沉一點紅,定睛一看,不知是誰買的燈籠在倉促間被丟棄,在浪頭中起伏了幾波後,終隱沒在江濤裡不見。這江底沉睡的眾多燈籠殘骸裡,是否有白無常拉著猗蘇奔跑間遺落的那隻?
傷感的思緒在腦海中轉了轉,轉眼就消失殆盡:眼下還是找個地方避雨要緊。雖說理論上猗蘇能操縱戾氣擋雨,可謹慎起見,還是不要暴露她的異常為妙。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舊城邊緣,猗蘇打量四周,迅速衝向最近的門廊。這房捨本就高大偉岸,面朝小巷,簷角斜挑間劃開一片無雨區。到了近前,猗蘇才發覺已經有人躲雨,光線昏暗瞧不分明,只隱約著了一身玄色衣裳。
她自顧自沖對方一點頭,抱著臂看雨水匯攏作一束束流下。
雨越下越大,竟還帶著春雷聲,石階下積起水來。一陣斜風,雨絲便偏轉方向潑過來,她只得往旁退了兩步,這樣一來與玄衣人的距離頓時縮小。猗蘇隨意朝他瞥去,對方偏轉頭看向巷子深處,看不到臉,身形應當是個青年人。
她還沒轉開視線,又是一個驚雷,青年回頭抬眼看向空中,電光轉瞬即逝間照亮了他的側臉,猗蘇霎時忘了動彈:
這張臉……是白無常的臉。
不會有錯,一模一樣。
白無常沒有死?他真的沒有死?猗蘇喜悅得就差點尖叫出來,可卻生生控制住這衝動:眼前人的氣息和白無常迥異,還不能確定。
到底是他,還是不是他?她心中來來回回只有這兩句話,不由得死死盯著他。
察覺到猗蘇的視線,青年一抬眉,淡淡睨她:「我臉上有東西?」
猗蘇呆了半晌,才回道:「沒有……」眼見著對方的表情微妙起來,連忙壓抑著內心的翻滾補充:「只是閣下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青年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她:「真是聽到爛的藉口。」
這麼惡劣的性格是怎麼回事!
猗蘇氣結,正搜腸刮肚地要反駁,又一陣狂風,她那側的屋簷竟然塌了大半。幸而她閃得快,未被木石砸中。雨水自橫斷處澆進來,猗蘇客客氣氣地向玄衣青年道:「閣下能否往裡面去一些?我這裡沒法躲雨。」
哪知這廝撩她一眼,平靜地回絕:「不行。」
要繞過他到門廊另一側,便要在雨水走一遭。對方這般不講道理,猗蘇不由瞪他:「為什麼不行?」
「我站的位置,不管風向如何改變,都不會被雨打著。」青年振振有詞,臉上還掛了一絲笑,唇邊兩個梨渦淺淺:「如果往裡走了一步,要換回這個位置不可能不被淋濕。」
眼前人絕對不是白無常。
頭髮濕透,黏在頰邊好不惱人,令猗蘇愈發煩躁:「閣下是仙人吧?撐個罩子擋片刻雨讓我過去有何不可?」
「我瞧你也不是普通鬼怪,為何不自己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閣下連體諒女眷的道理都不懂嗎?」
「因為你是女的我就要麻煩自己讓你?」青年一歪頭:「你怎麼不考慮一下,我有不能沾水的怪病,才會挑這麼個地方避雨。閣下不懂體諒病弱的道理嗎?」
猗蘇愣了愣:「你有這病?」
「沒有,」青年面無表情,「但是你根本不考慮別人可能的隱情,就將自己置於弱者,貿然提出要求,還加以指責,難道不失禮嗎?啊,是了,盯著陌生男人看個不停的女人怎麼會懂什麼是失禮。」
如果對方不是長了這張臉,猗蘇估計已經扇上去了。
青年咧嘴一笑:「還有,有這功夫和我吵嘴,還不如做點實際的事改善情況,你快要濕透了哦。這可是我好心給你的最佳建議。」
這都是拜誰所賜啊!她深吸一口氣,抬手化出雨障,邁出兩步,實在覺得可恨,忍不住回頭,手指一勾,雨障猛然擴大數倍,邊緣擊打到簷角流下的水柱,頓時令其改變方向,從刁鑽的角度噴了那玄衣青年滿臉的水。
猗蘇微微一笑,聲音甜美地衝他說:「哎呀,手滑了,實在抱歉。原本想麻煩閣下讓位,就是因為在下學藝不精,容易出這種事故。閣下也沒考慮到在下的隱情嘛。彼此彼此。」
趁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她提起衣服下襬,迅速撤退。
這種臭脾氣,分明是糟蹋了這張臉!
【小劇場】
某樹:(總裁臉)小妖精們,對你所看到的(替補)還滿意嗎?
眾:不滿意!
你們不會那麼狠心的對吧,躺倒求冒泡_(:?」∠)_
裁判:替補3號上場!
猗蘇:差評!把1號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