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仍舊陰雨綿綿。猗蘇同阿丹坐在岸邊水洞裡頭閒聊,說著說著就談到了冥府動向:
「就兩月前,上代冥君退位,新上任的是他的侄子。」阿丹托著腮,「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小子可來勁了,居然搞改革,派人通知我們,說如果有意願轉生,他會想辦法驅除戾氣,嘖嘖嘖。」
猗蘇瞪大眼驚訝道:「這倒稀奇。」
「可不是,但沒什麼人理他。」阿丹自嘲一笑,「住在這裡的哪個不是一身故事。」她扳著手指拿腔拿調地念:「血海深仇,痴情錯付,行差踏錯步步錯,縱是有心將過去拋,昔日種種終難消--難消啊!」
猗蘇看了她片刻,靜靜問:「你真的不想轉生?」
對方橫她一眼:「在這裡有什麼不好?反正男人都那個德行,省得我還要白白一次次傷心。」
猗蘇想說也不是每個男人都那樣,最後卻將話吞下去:有些事不宜爭辯。於是就勢說起昨日遇見的惡劣男,阿丹一挑眉毛:「丫頭你現在氣性倒大,還真潑人家一臉水啊。不錯不錯,有長進。」
「姑奶奶您這是在誇我還是貶我啊?以後再見到他,我一樣不給他好臉色。」猗蘇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轉而說起了別的。可心裡卻在意起那人的容貌--要想方設法查清楚。
就在此時,岸上忽地有人喚:「阿丹姑娘在否?」
阿丹沒好氣地答:「在,誰找我?」
「冥君遣在下而來。」
猗蘇與阿丹對視一眼,阿丹扁扁嘴:「來了。」說著起身,拖著猗蘇一同出了水洞。雨絲綿密,岸上立著兩個人,其中一人作差役打扮,沖阿丹二人一揖,客客氣氣道:「在下就不廢話了,此番是來詢問阿丹姑娘是否有意向轉生?」
「沒有。」阿丹回答得乾脆,對方卻執著地開始勸說。猗蘇神思一轉,目光往另一人身上落去,差點蹦起來:
寬袍大袖的玄色衣裳,外頭裝模作樣地披掛了象牙白大氅,頭戴進賢冠,撐了把黑色油紙大傘,一臉居高臨下的冷淡,不是昨天的惡劣男是誰?
對方也瞧過來,眼角挑了挑,猗蘇忽然就生出想縮回洞裡的衝動,卻硬生生忍住,面無表情地別開視線。
與此同時,阿丹與那差役的對話似乎告一段落:
「在下明白了,如果姑娘改變主意,可隨時差人來通知。」那差役徵詢地向惡劣男看去,語調謙卑:「君上,換下一個?」
君上?能在冥府被如此稱呼的,只有一人……
惡劣男扯出一抹惡意滿滿的淺笑,琥珀色雙眼微眯,沖猗蘇同阿丹一頷首,說話腔調頗為斯文:「免貴姓伏,名晏,忝居冥君之位。晏才識淺薄,行事多有不妥,還請二位多多指教。」
最後一句咬字緩慢而有深意,明顯是衝著猗蘇來的。她微垂了視線,只作一無所知狀。等伏晏和那差役走遠,阿丹飛來一個眼色:「這冥君倒是一副好皮相,剛才好像一直盯著你看嘛,有戲。」
猗蘇頹喪地揮揮手,鼓著腮幫子長長吹了口氣:「別說了……」
「怎麼突然垂頭喪氣的?」阿丹刮了幾下臉頰羞她,顯然並未領會謝姑娘的心情。
「剛才我有個重大發現,」猗蘇頓了頓,儘量平靜道,「昨天我潑了新任冥君大人一臉水。」
阿丹盯著她看了半晌,猛然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你一臉憋屈哈哈哈!哎喲,這個都稱得上孽緣了!」
猗蘇默然看著狂笑不止的阿丹,嘆了口氣:「我去散個步。」說著便往忘川上游/行去。細雨微斜,兩岸盛開的彼岸花沾了水愈顯濃豔,纍纍處沒入水中,與江水一色。她無心賞景,不假思索走進了安放魂牌的岩洞,面對在黑暗中瑩瑩閃爍的千萬光點,她才得以正視內心的動搖:
昨天伏晏開口的剎那,猗蘇就明白他不是白無常。他們的氣質實在太過迥異。
可一瞧見這張牽動太多愁苦與喜悅情緒的臉,她的心就會不受控制地悸動起來。尤其是方才,他微眯雙眼的模樣,與回憶裡白無常的模樣無限重合,令猗蘇一瞬忽視了惡劣性格帶來的違和感,心旌猛動。
循著記憶來到白無常魂牌所在處,她摸索許久才在已然黯淡的牌堆中找到他的名字。猗蘇並不是無根據地篤信他還活著。伏晏毫無疑問是其中重要一環。可要如何接近真相,目前還一籌莫展。
猗蘇輕輕撫摸冰涼的表面,掃了一眼周圍的魂牌:緊挨的兩塊魂牌都亮著,愈顯得淒涼。不忍再看,她轉身離開:越想越難過,可傷透心也沒用,還是想辦法找突破口為妙。
也就那麼一會兒,天上雲青青一片,雨卻已然停了。
回到住處時,黑無常竟在岸邊等著,見了猗蘇侷促地絞了絞手中的鐵鏈:「謝姑娘……君上有請。」
猗蘇挑挑眉,腹誹:那廝著實小心眼,不知道又要鬧什麼?蛾子。她試圖向黑無常打聽:「不知是何事相遣?」
黑無常撓撓頭:「在下也不知。」語畢又小心翼翼地瞧她一眼,頗為古怪。
他這麼一作態,猗蘇原本想詢問關於伏晏容貌之事的心思就淡了:他顯然知道些內情,卻不可能告知於她。
猗蘇跟著黑無常往冥君居住的上裡行去。
冥府方圓廣袤,大致分為上裡、中裡及下里三片區域。舊城和蒿裡宮所在的下里荒廢已久,少有人駐足,但猗蘇卻已然造訪數次;中裡便是眾鬼怪聚集所在,猗蘇、阿丹便居住在其中的三千橋。唯有矗立著梁父宮的上裡,此前她從未踏足。
經過奈何橋,眼前巍峨的一道高牆後便是上裡。與舊城偉岸之風不同,上裡似乎走的是流麗路線,簷牙高啄,眾塔林立,若非磚石皆是黑紅色調,倒頗有人間富貴氣象。黑無常領著猗蘇到了梁父宮的書房外,衝她一躬身,便逕自離開,留她在當地,面對空無一人的迴廊發愁:
這鬼地方居然連個侍者都無。猗蘇咬咬牙,叩響了房門。
「請進。」
拉開繪有不知名花草的紙門,一道地獄變屏風橫隔,猗蘇緩步繞過去,便見著伏晏靠在几案前,不知在看什麼,公事公辦的腔調十足。他張口念道:「謝猗蘇,自忘川九魘中而來,造成騷亂;身份不明,依賴戾氣為生,兩百年前因犯過,重新封印入九魘。」他停住,一抬眼,「嗯,你的確學藝不精,容易出事故。」
一進門就接受自己黑歷史的洗禮,猗蘇被伏晏噎了一噎,才咬牙切齒地道:「不知君上有何貴幹?」
伏晏面無表情地撩她一眼:「這時候倒知道叫我君上了。」
「昨日在下實在沒能把君上的行徑和冥君聯繫起來,失禮失禮。」猗蘇的耐心幾近耗盡,只希望伏晏盡快進入正題,言語間不自覺又刺了他一記。
「你也知自己失禮,著實不易。」尊貴的君上立即坐直,開始反擊。
「人貴有自知之明,在下雖非人,也勉強有這麼個優點。」猗蘇一歪頭,不耐煩地打量房中陳設,「還有一個優點麼,就是說話直入主題、廢話少。」
這回輪到伏晏沉默,他冷淡地盯她片刻,一昂下巴:「那我就直說了,今日起,你全權負責規勸忘川住民轉生。」
猗蘇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廝是把多大一個爛攤子扔過來了啊!她雙手抱臂,質問他:「為什麼是我?」
「沒有為什麼,本座樂意。」
嘖!還本座,本座你個頭啊!
猗蘇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深吸一口氣,緩緩分說:「君上也應知曉此事艱難,在下才疏學淺,實在擔不起這重任。況且忘川住民大都無意轉生,君上又何必強求?」
「謝姑娘說話直入主題、廢話少,如此口才,我若棄而不用豈不是眼無珠?」伏晏微微一笑,要有多賤就有多賤,「不過,謝姑娘不考慮隱情的毛病最好改一改。你又是哪裡來的依據,說忘川住民無意轉生?言語可未必便是內心真實想法。」
話說到這份上,猗蘇只有硬抗了:「恕在下不能從命。」
「哦?」伏晏拉長聲調的模樣讓她一瞬恍惚--白無常從前也喜歡這般陰陽怪氣地嘲弄人。他從容不迫地微笑:「如果我不擇手段些,謝姑娘身邊的阿丹姑娘,熟識的黑無常,我大可以出手威脅哦。不過還不至於到這地步,撇開其他,這任務,本就沒有比謝姑娘更好的人選。」
猗蘇沉默片刻,冷然道:「煩請君上給我兩個足以信服的緣由:忘川居民為何必須轉生?為何我是最佳人選?」
伏晏單手扶著髮冠,淡淡反問:「惡鬼這稱呼,你以為如何?」
腦海中掠過旁人驚恐的、厭惡的神情,猗蘇垂眼:「自然不喜歡,可也無計可施,畢竟在旁人眼中,忘川住民的確可怖。」
「無計可施?」伏晏口氣一瞬咄咄逼人起來,「我倒覺得,是無人認真想過要改變才對。惡鬼不過是愚蠢、無知和偏見的產物罷了。這種東西,我掌管下的冥府,不允許存在。」他豎起兩根手指:「要消滅它,有兩種方法:其一,讓其轉生;其二,讓其和普通鬼魂無異。你能做到哪種,是你的事。」
他向後靠在軟墊上,微微歪著頭睨她:「至於為何非你不可,既非所謂惡鬼,卻對其最為瞭解,在冥府,你也勉強擔得起獨一無二這四字。」
猗蘇為他方才氣勢所鎮,一瞬失語。
他揶揄地笑:「無言以對,看來謝姑娘是同意了。日後,還請多多指教。」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不過話說在前頭,我暫時不準備發你俸祿。」
謝猗蘇在惡劣冥君手下當苦工的日子就此開始。
【小劇場】
裁判:那個……出了點小問題……替補3號其實是我們球隊經理來著……
猗蘇:……
說明一下,後面基本沒有大虐了,只有萌萌的傲嬌與毒舌的日常…
作者是棵樹啊QAQ有雨露澆灌才能更好地服務大眾釋放氧氣啊(不)所以大家不要被前幾章嚇跑了_(:3」∠)_
順便奉上大魔王伏晏的人設,感謝BS的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