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鳳這一撲頗為凶狠,伏晏卻從容得很,施施然側身一讓,抬手扣住了秦鳳的手腕,向下一按,似笑非笑地道:「閣下這般行徑,被向小娘子瞧見,不免令她生疑。為了接近她所費的一番苦心,可就付諸東流了哦。」
猗蘇愣了一下才明白伏晏話中的意思:想必秦鳳此前近鄉情怯,隱瞞身份照料向桐,唯恐女兒得知自己身份便會憤而疏遠。而秦鳳若此刻若是舉止異常,向桐留了心眼一查,結果真是不好說。
秦鳳聞言臉色僵住,默然片刻甩開手,冷然道:「君上欲如何?」
「令向小娘子轉生。」伏晏和藹可親地回答,「若閣下也能轉生,那自然是更好。不過,在下思忖著,若向小娘子不走,閣下定然不會獨去。」
秦鳳語氣硬邦邦的:「的確如此。但直接勸阿桐只是徒勞,妾何嘗不想讓她解脫。」
伏晏笑笑地朝猗蘇的方向撩了一眼:「向小娘子似乎說過,想和生母見面,當面問清楚為何會被遺棄。」
--「若是能的話,我真想當面問一問生母,為何要假惺惺地把我帶到世上,卻叫我受苦挨餓?憑什麼女兒就命賤?」
向桐的確這麼說過。
猗蘇當即從樹後露面,儘量和氣地衝秦鳳道:「只要好好言說,向桐會諒解的。」
秦鳳笑聲淒愴:「諒解?妾不曾奢求過諒解。要當面分說……絕無可能。」
「哦?那麼將內情告知於在下,由上裡想辦法令向小娘子明白閣下苦衷,如何?」伏晏立即溫文地提出建議。
哪知秦鳳異常堅決:「殊妾難以從命。當年之事,實在難以啟齒。」語畢,她匆匆施禮,逃也似地離開了。
伏晏不耐煩地一甩袖子,拋棄了方才的溫文面具,面無表情道:「謝姑娘還真是好眼光,一上來就是麻煩小鬼和麻煩神經病女人。」
這廝一不開心就來找下屬的茬……
「好好好,都是在下的錯。」猗蘇扁著嘴瞪他,「這死局怎生才好?」
伏晏嘲諷地「嘖」了聲,優越感十足地盯著她:「誰說這是死局了?」
「啊?」猗蘇沒反應過來,被他用拂塵柄敲了一記腦袋:「痛!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君子動口不動手!」
「跟我來。」伏晏無視了她的抗議,轉身就走。
猗蘇迅速跟上去,發覺他徑直往蒿裡宮而去,腳步不由慢了兩拍:自從回來,她從未接近這兩扇緊閉的青銅大門。只是看一眼,都覺得自己好像要被拉回過去,再次沉浸在絕望而焦灼的心緒裡。
而現在,一個那樣熟悉的身影大袖翩翩地朝著那兩扇門行去,猗蘇只覺得心口騷動,花了好大力氣才壓抑住內心湧動,不致於失態。
「發什麼呆。」伏晏已經走到台階頂端,居高臨下地睨著她。
猗蘇垂著眼沒回答他,默默拾階而上。鼓起勇氣,她抬頭直視眼前門扉的紋飾,故作鎮定:「這裡面有什麼?」
伏晏並不作答,只伸手推門,掌心與鎖頭相觸的瞬間,圓形異彩的封印現形,閃爍幾下隱沒不見,同時大門訇然中開。
猗蘇有些害怕門裡頭的光景,眼神就有些發虛。
可深吸口氣定睛看去,逐漸亮起的火炬照射下,殿中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多些,猗蘇裝作左右四顧,平復心緒。
伏晏卻毫無猶豫地往宮殿更深處行去,不忘口出惡言:「再發呆?跟丟了出不去,謝姑娘大約可以成為這蒿裡宮第一個迷路而死的怨靈。」
她快步跟上去,回頭再看了眼曾經放著棺槨的方位,用力搖頭:先把眼前的任務完成,才好和伏晏提要求,查閱機密資料,探明真相。
蒿裡宮第二進的房舍就要小一些,從地磚到四壁皆是清一色的純白。屋子正中擺了一個大物件,用白布蒙著無法辨別。
「如意。」伏晏朝著空落落的房間發話,語音剛落,便憑空多出個紫衣白袷的美人,朝著他盈盈一施禮:
「見過君上,如意遵命。」說著便一抬手,掀開了白布。
那是面一人多高的水鏡,外沿紋飾古樸玄奧,因年代已久,鏡框呈紫黑色。奇妙之處卻在於,猗蘇同伏晏正對著鏡面,鏡中卻並無人影,只一團紛繁變化的混沌,分分合合,看了一會兒竟有頭暈目眩之感。
伏晏撩猗蘇一眼:「盯著十方鏡不放,謝姑娘好膽色。」
「十方鏡?」
伏晏開始嘲諷猗蘇的無知:「十方鏡乃三界四十九件重寶之一,謝姑娘居然不認識,真是奇怪。十方鏡中三千世界,時刻變化,凡間一世界對應鏡中一世界,只要是過去之事,皆可重現。」
有了這大殺器,瞭解秦鳳的過去真是易如反掌。「看不出來,你其實還是對向桐的事挺上心的嘛。」猗蘇不由笑眯眯地感慨。
伏晏目光凝了凝,才不屑地飛她一個眼色,從袖子中取出了什麼遞給如意,這膚白貌美的姑娘恭恭敬敬地接過。可這東西實在太微小,匆匆一瞥間,猗蘇竟沒看清。
「話說在前頭,用十方鏡有兩條禁忌:其一,不得試圖改變鏡中事;其二,不得查看自己的鏡世界。」伏晏負手而立,語氣平淡,說完斜眼瞧著猗蘇,似乎在掂量她是否會蠢到違反禁忌。
猗蘇不理他,只去看如意,只見她手中原來捏著根髮絲,往鏡中一送,鏡面頓時改變,竟顯現出俯瞰繁華城池的景色。如意退開半步,柔聲說:「君上先行。」
「這次不用你去。」伏晏淡淡道,目光轉而落在猗蘇身上,喚小動物似地一招手。
猶豫片刻,猗蘇還是上前。伏晏乾脆利落地將她的手握住,抬腿就往鏡子裡邁去,口中說道:「三日後即歸。」
驚異於被拉手的事實,猗蘇沒說一句便被他拉進了鏡子裡,匆匆回頭,只見著如意姑娘瞪著一雙杏眼,愣愣的似乎比當事人還吃驚。
然後眼前光景變幻,色彩疊合,輪廓扭曲,猗蘇有些噁心,不由閉上眼。
世界再怎麼顛倒逆行,牽著她的那手,倒是沒鬆。
※
寧國公府在世族圈子裡雖然算不上頭一等的體面,卻也是世代公卿的豪族。但國公府家風清正,偌大一家子人仍然住在三進的府邸中--放眼洛陽,這規模也不過中上之流。
是以國公府的幾位郎君、女郎都三兩合住,並不如王謝等大家族的同齡人般獨享獨院。
猗蘇運氣還算不錯,進了這鏡世界竟混得一個寧國公府女兒的身份,同未出閣的秦鳳待在一處,一醒來就是好吃好住,而且近水樓台方便調查。至於伏晏落到何處,卻是不得而知。
日近正午,初冬的雲將日頭遮得乾淨,風一陣陣的微有些寒。猗蘇適應著新身份,同少女模樣的秦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
「大娘子,國公有請。」
拉門外頭驀地響起通傳,秦鳳沖猗蘇微微一笑,儀態從容地起身:「阿九,失陪。」
待她儀態款款地離開,猗蘇長出一口氣,默默從正坐換到放鬆的姿態:這世界似乎尚未出現桌椅、寢具,基本是睡覺靠地鋪、端坐靠跪地。國公府禮儀嚴苛,方才一番閒聊看著輕鬆,全程挺著腰板跪坐真是累煞人也……
不能貿然跟蹤秦鳳,猗蘇心有不甘,踩著雙木屐到房外迴廊上,望著鬱鬱蔥蔥的松柏不由嘆了口氣。
「女郎,快加件披風,莫要教風邪入體。」
侍者的一句話令她靈機一動,接過披風,問道:「方才阿姐到前院去可添了衣服?」
「不曾。」
「這可不成,天瞧著欲雪,我這就送件披風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時不去插一腳打探消息還要等到何時?
「喏。」
於是,猗蘇便帶著個侍女捧著披風往前院去了。
沒想到秦鳳竟還在書房外的緣廊上等著,見了她,她驚訝地抬了抬眉毛,眼光轉到侍者手中的披風上,目光柔和地一彎唇:「還是阿九熨帖。」
猗蘇取過衣物走上前去,才要遞過去,便聽得男子的訓斥聲響起,隔著幾道紙門都聽得分明:
「重擬!若明日尚無起色,我也無需養你們這些無用門客了!」
隨後便是一陣喏喏聲,拉門雙開,一群低著頭的幕僚匆匆而出,竟顧不上拿著團扇的秦鳳同猗蘇。
「還有你!不要以為有幾分辯才就無遮無攔,我寧國公府從不臧否當朝人物,合縱連橫之說,可早已行不通了。」寧國公似乎叫住了某個倒霉蛋,繼續重點批評。
「是,某自當謹記。」
聽到這聲音猗蘇額角就是一跳,不由將遮面的團扇向下挪了挪,便見著最末出來的是個青衫男子,謙恭地略垂頭,面容怎麼看怎麼熟悉。
猗蘇一瞬很想笑:天道輪迴,報應不爽,趾高氣揚的伏晏居然也有乖乖聽訓的一天!
彷彿感應到了她快意的眼神,伏晏側首看過來,面色不改,鎮定地向著二女一揖,緩緩往外行去。
「女郎請。」
秦鳳沖猗蘇一頷首便往書房內去了,猗蘇轉頭沖侍者道:「我在此處等阿姐,煩請你回屋添些銀炭。」
侍者明顯猶豫了一下,卻仍然應了下來。
等對方走遠,猗蘇慢悠悠地起身,張望了一番院中情形,裝作欣賞乏善可陳的風景,沿迴廊往靜謐處繞過去,避開兩個家丁的視線。
同她預想得一樣,伏晏在書房後的竹林裡頭。她沒料到的是,伏晏居然正微俯了身餵松鼠:他面色平和,掌中三兩顆不知何處弄來的果仁,待松鼠鼓起腮幫子將果仁吞下後,便再拋下一粒。這模樣和他素日的行事反差實在太大,猗蘇立在迴廊上愣了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伏晏倒很快察覺到了她的到來,以餘光撩了她一記,將餘下的食餌揚手往林子裡拋了,才若無其事地回轉身,正面瞧了猗蘇一眼便皺眉:「謝姑娘心情很好嘛。」
如今是猗蘇站在緣廊之上,伏晏立在下頭的林子邊緣,難得俯視伏晏,又剛欣賞了堂堂冥君餵松鼠的奇景,她不由身心舒暢。
猗蘇一歪頭,笑得燦爛,沒否認:「所謂大快人心,也不過如此。」
伏晏陰沉地盯她一眼,目光卻是不由一滯。人靠衣裝,謝猗蘇竟十分適合貴女裝束,雲紋妃紅長衫配上驕矜的神態,立在高處睥睨的模樣竟要比往常鮮活許多。被這麼個小女子滿含鄙夷地俯視,伏晏自然心有不快,不由就對謝猗蘇生前的身份多了一分猜疑,卻若無其事地走到廊前,脫了木屐貼過去。
猗蘇嚇了一跳,急忙閃開,卻見他面無表情地將耳朵貼在紙門上,聽了半晌,鄙夷地白她一眼,同時做口型:不要自作多情了,拾荒者。
拾荒者?!
猗蘇狠狠瞪回去,他卻猛地將她的頭往下一壓,自己矮身後仰,她反抗不及,便莫名其妙地湊在了他胸口。
隨後,便聽得語聲漸近,國公和秦鳳只在一門之隔。
不要開門,不要開門……猗蘇顧不上其他了,只能在心裡這麼默默祈禱。
但拉門的滑動聲還是響起來。她腦海裡頓時只有三個字:完蛋了。
【小劇場】
裁判:直、直接就一壘二壘一起上了啊3號,不愧是最強替補,啊不,不愧是大王!
伏晏:……叫我君上。
裁判:好的大王,沒問題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