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猗蘇姑娘可在?」
岸邊猛地傳來呼喚,猗蘇擠了個笑,緩步走過去,腳步頓了頓:居然是夜遊。
「小胡說他出不了上裡,沒法找你玩了,就把這送你當賠禮算了……」夜遊隨意地將個小包袱遞給猗蘇,揉揉眼睛就要走,「離當值還早,我先去睡一覺啦。」
夜遊還真是一如既往地來去如風,猗蘇追究他亂傳話給伏晏的心思,就這麼哽在喉頭,不由嘆了口氣將包袱解開,卻是那個甘華木魯班鎖和一顆圓滾滾的南珠。
--「哦對了,這裡頭還藏了顆亮晶晶的珠子,你之前沒發現?」
回想起這句話,猗蘇頓時明白過來,沖阿丹遙遙一招呼,便鑽進自己的水洞之中。大約是緊張的關係,魯班鎖花了不少功夫才解開,中間空心處果然藏了一塊方正的玉簡。
猗蘇吸了口氣,手指觸上玉簡正中的圓環,潛入神識。
眼前浮現一行文字:「伏晏,六十四代冥君,伏越、姬靈衣之子,居九重天。冥歷三萬?九百年繼叔父之位,居冥府梁父宮。」
之後明顯是胡中天添上的文字:「我這兒只有這點信息,我覺得太奇怪了就順便查了一下伏越和姬靈衣。」
--伏越,伏羲二十代子息,以戰功聞,歿於計蒙一戰。其妻姬靈衣,天帝第九女也,育有一子。
伏晏來頭還挺大,猗蘇在心裡嘲了一句,繼續看下去。
「還有,我破了個小封印查到一條記錄。」
--姬靈衣冥歷三萬?七百年臨冥府蒿裡宮。
三萬?七百年……距現在正是兩百年。白無常死亡的那一年,伏晏的母親,堂堂九重天帝姬,居然會駕臨蒿裡宮,實在是令人難以不在意;把白無常和伏晏聯繫起來,也在所難免。
「蒿裡宮有面鏡子,似乎在姬靈衣來的那一年使用得極為頻繁。」
這是玉簡中最後一行文字。
猗蘇將神識抽回,愣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正全身發顫。某個見到伏晏起就蟄伏在心底的揣測又一次浮上心湖水面--即便是族親,也不可能有那樣肖似的面龐,只有一種可能:伏晏就是白無常……失去記憶的白無常。
這是她最不願面對的結果。因此她一直在心底否認,試圖將這個猜想抹殺。
如果這便是真相,也許……她的確是再無在冥府逗留的必要。畢竟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性格惡劣的軀殼,並不是她追尋的那個人。大約她和白無常一樣,終究還是更相信失去記憶便等同死了一遭。
猗蘇手忙腳亂地將南珠和魯班鎖裝回去,將玉簡攥在掌心,將堵在喉口的滯澀強行嚥下,抹抹眼睛,便躺下了。
她整夜都翻來覆去地無眠,只得一次次重溫玉簡中的文字。
在她終於昏昏沉沉闔眼的時候,水洞外頭卻傳來阿丹的聲音:「君上召你。」
拒絕的託詞就在舌尖,猗蘇卻發不出聲音。她咬著嘴唇將那個魯班鎖來來回回拆了裝、裝了拆,最後還是起身出了水洞,裝作睡中驚起,揉著眼抱怨:「還以為能再偷幾日閒……」
「丫頭你昨日沒睡好?臉色不大對啊……」阿丹以為她還在介懷此前黑無常的話,憂慮地拉住猗蘇,顯然暗示她無需逞強。
猗蘇搖搖頭:「我去去就回。」
一路上猗蘇滿腦混混沌沌,一會兒思慮著是否要一走了之,一會兒又猶豫起是否還要證明那猜想,自己是怎麼到的上裡,她都不太清楚。
這般神遊天外地進了書房,猗蘇站定了才發覺伏晏居然難得地走神,向後靠在坐墊上眼神遊弋,眉頭微蹙,雙唇緊抿。掙扎許久,猗蘇還是沒忍住,趁著這大好機會細細打量起伏晏,得出的結論和初次見面無二:確實是張和白無常一模一樣的臉。
直到猗蘇自己都尷尬起來,輕輕咳了聲,伏晏才回神,坐正了開口:「來了個麻煩人物。」
這公事公辦的語氣著實罕見,令猗蘇在怔忡之餘,更添了幾分不自在:她寧可伏晏夾槍帶棒地嘲諷,好讓她無暇考慮他和白無常的聯繫。
「是個剛入地府的亡魂,居然說不願轉生,大有常駐忘川的意思。」伏晏似乎恢復了些許往常的做派,露出嘲諷的笑來,「若不阻止他,此前的功夫算是白費了。」
猗蘇抬了抬眉毛,等著對方說下去。
伏晏下巴一收,理所當然地道:「勸退那人,自然是交給謝姑娘。只是此番,還要請謝姑娘到陽界走一遭。」
「陽界?」猗蘇訝異地重複。
「那人下世不久,到他生前所居之處調查,比動用十方鏡方便許多。」伏晏頓了頓,撩了她一眼,「況且我不得空,也不能用十方鏡。」
猗蘇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那人……如今身在何處?」
伏晏顯然沒預料到她會這般配合,驚訝地盯她一眼,向外揚聲道:「進來。」
門應聲打開,進來的卻是夜遊。紺衣青年一臉沒睡夠的不情願,眯著眼對著伏晏就是抱怨:「還不到當值的時候吧……叫我來作甚?」
「帶她去見見楊彬,有必要的話到陽界轉一圈。」伏晏對夜遊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大度,一手批著公文,一手將個腰牌拋過去。
夜遊將腰牌繫帶掛在手指上轉了幾圈,懶懶散散地對猗蘇道:「走吧。」
猗蘇衝著伏晏行了個禮,便跟著夜遊出門,對方到了走廊上就問道:「你也沒睡夠?臉色慘白慘白的。」
「啊……沒有。」面對和阿丹一樣的疑問,猗蘇尷尬地拍拍面頰,轉念想到:好像也就伏晏沒注意到自己的失常;按照這廝平日裡見微知著的脾性,可見今日他也不大對頭,卻不知所為何事。
甩甩頭把伏晏拋開,猗蘇集中精神:「這次是位怎麼樣的人物?」
夜遊聞言摸摸下巴,不大確定地道:「有趣……的人吧。」說話間,他已然領著猗蘇到了未曾踏足的區域,他向最近的那棟瓦房一指:「那位就暫住在這裡了。」
語畢,他就一臉悠閒地神氣推門而入。
猗蘇遲疑了一下,低聲說了句「叨擾」跟了上去。她一進門便見著一個穿著十分古怪的青年男子,正盤腿坐在榻上,抬起頭來,也不見怪,只是一頷首:「二位好。」
這是個眉眼稍顯平凡的青年,奇異之處在於他的髮式衣著:不蓄髮,上身衣衫袖口極窄小,衣服輪廓也貼合體形,前襟呈一條直線,上面綴著幾個圓圓的飾物;其下著的是藍色褲裝,卻是沒見過的布料。
猗蘇頗有些瞠目結舌,夜遊卻見怪不怪地撩撩眼皮,低聲和她解釋:「有個凡世的人大都這般打扮,似乎是叫襯衫和牛仔褲。」接著轉頭向著那青年道:「這位是君上手下負責轉生一事的謝姑娘,嗯……大概就是來勸閣下的。」
喂喂這樣說出來真的好嗎?
猗蘇扯了個笑出來:「在下……的確是來勸說閣下的。」
對方和和氣氣地一擺手:「不用閣下閣下的那麼客氣,我叫楊彬,至於轉生一事……暫時是沒這個打算。」
「敢問……」猗蘇話還沒說完,楊彬就接口說:
「想必二位也會調查我的事,不妨直說了,我被信賴的上司拋棄陷害,還讓手下的病人無辜死亡,心裡這道檻……我過不去。」楊彬說這話時調子雖平和,但神情中總有種冷冷的譏誚,好似盛滿了熱情不再的餘燼。
「閣下是醫者?」
楊彬聞言微微一笑:「現在已經沒有自稱為醫生的資格了。」
猗蘇有點明白伏晏所說的「麻煩」是何意了:頭腦清晰,卻也意志堅定,要勸動這位郎中難度略大。她沉吟片刻,斟酌道:「若在下能替閣下洗刷冤名呢?」
「洗刷冤名?」楊彬雙眼一亮,卻很快克制住激動之色,淡然道,「兩位是……陰差吧?難道還能順便匡扶正義?說到底我也不是什麼……而且,居然真的有地府這事也簡直……」青年的碎碎念很快低了下去,他眼神閃躲地別開臉,抿唇不再開口。
猗蘇挑了挑眉毛,和夜遊交換了個眼神:「那就這麼定了,在下定然會還閣下公道。屆時,還要請閣下配合轉生。」說完她就扯著夜遊的袖子往外走。
「謝姑娘還真是行事果斷……」夜遊不知是在誇獎還是單純感嘆,「萬一做不到該如何?」
「做不到,我就有引咎辭職的大好藉口了。」猗蘇背著手走在前頭,笑得很燦爛,燦爛到顯得不自然。
夜遊打了個哈欠,撓撓頭:「還是第一次看見用那麼愉快的口氣說起辭職的人……」
猗蘇回身偏頭道:「速戰速決,這就去那個什麼凡世吧?」
對方也不反對,就一路微仰頭瞌睡著往鬼門而去,到了重兵鎮守的關口,他笑笑地衝守衛一揮腰牌。
「喲,又要上凡世公幹?」那守衛一副熟稔的口氣,揮揮手便要讓他通過,眼神一轉定到猗蘇身上,「這位是?」
「啊,和我一道……」夜遊好像這才想起身後還跟了個人,回頭看了猗蘇一眼。
便在這時,鬼門右側的小門緩緩開啟,夜遊沖那守衛一點頭:「回來找你喝酒。」說著便大步邁進去。
門後是一片虛無空間,四周懸浮著數不清的條幅,仔細一看,竟彷彿有一雙眼睛在徐徐掃視畫中景象,將畫中世界看得仔細而清楚,袖珍萬象時刻微微變動,樹木枯榮,江流改道,城鎮興衰……每個條幅上皆題有數字,想必便是三千世界的編號。不斷有光芒自畫中激射而出,落到鬼門關前便化作鬼魂形態,由陰差領著往冥府而去。
猗蘇只覺得心神不穩--三千世界何其廣闊,終究不過是鬼門關前一副山水畫。區區一人的喜怒哀樂在這廣闊的時空面前,不過是螻蟻的把戲,何足掛齒。她的徬徨,她的執著,也是否太過膚淺幼稚?
可除卻冥府,三界她雖處處可去,卻也無一處可去。
猗蘇的手忽然被拉起,她一震,抬頭看過去,夜遊面色如常:
「會走丟的哦。」
【小劇場】
阿丹:夜遊身上簡直插滿了戀愛走向的flag啊
伏晏:全、部、給、本、座、拔、掉。
夜遊:我都要成篩子了,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