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總是故人情

  任務圓滿解決,猗蘇卻絲毫輕鬆不起來:萬一惡劣男一不高興,反悔不讓她查閱檔案就得不償失了。她小心翼翼地賠笑:「君上……」

  伏晏板著臉掃她一眼:「叫那麼噁心幹什麼?」

  「沒什麼……在下告辭。」猗蘇最終還是沒主動提起檔案的事,轉身便走。

  哪知對方在後頭悠閒閒地來了一句:「那麼急?謝姑娘不想查東西了?」

  猗蘇深吸口氣,緩緩轉身,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哦對,還有此事!幸得君上提醒。」

  伏晏嗤笑了一聲,顯然看破了她的偽裝,卻也不戳穿,也若無其事地道:「公事公辦,既是約定,我自不會食言。」

  當然,彼此都知道對方是在說假話,也知道對方知道自己在扯謊。

  從奈何橋回到梁父宮的這一路,兩人罕見地默默無言。

  「等下,」猗蘇忽然出聲,「這不是去書房的路麼?」

  伏晏挑挑眉毛:「我何時說過不是了?」

  不管怎麼想,堆放檔案之處都得有溯世閣那麼大吧?伏晏的書房不過是兩進小院的前間罷了,如今卻領著她往書房去,難免顯得可疑。

  地獄變屏風後頭的擺設與往常無異,猗蘇環顧四周,不解地轉頭去瞧伏晏,卻見對方面無表情地走到几案前,往下一瞧,目光陰沉了幾分:「都說了不要碰本座的位子……」

  只見几案後頭拱起個圓圓的背脊,一個五六歲模樣的男童應聲直起身,手裡託了幾塊可疑的黑色物體。他絲毫不理會伏晏的不悅,清脆道:「我無聊了嘛……好在這玩意兒挺有趣,送給我好不好?」

  伏晏眼角明顯挑了挑:「你眼光倒好,甘華木魯班鎖,天上地下就這一個,叫你拆成這模樣。」

  「不給就不給……我裝回去不就好了?」男童不以為意,反而歪著頭問,「難道你不會?哦對了,這裡頭還藏了顆亮晶晶的珠子,你之前沒發現?」

  伏晏難得失語,揮揮手:「給你給你,難道還稀罕這物件。」可臉色總有些不自然。

  猗蘇覺得自己無意間知道了一件事:伏晏也是有短板的,比如應付小鬼和……拆魯班鎖。

  強忍住笑意,她上前一步問:「這位是?」

  「胡中天。」伏晏已經面色如常,「你想知道的事,問他便可。」

  猗蘇愣了愣,才勉強出聲:「這位……便是檔案管理員?」

  她的訝異似乎取悅了伏晏,他微微一笑,頭也不回地揪起胡中天的衣領,將他提到猗蘇面前,拍拍男童的頭:「不自我介紹一番?」

  胡中天卻專注於將魯班鎖恢復原樣,心不在焉地看了猗蘇一眼:「稍等。」說著又撥弄起木塊,卻在某個關口卡住了,咬著嘴唇一臉困惑。

  猗蘇背著手看他受阻,猶豫了片刻還是提點了一句:「左上那塊裝錯了。」

  「啊!」胡中天歡呼一聲,手指如飛,迅速將餘下幾塊拼裝完成,在手裡掂量幾下,抬頭正視猗蘇:「你要查什麼?」

  猗蘇看了伏晏一眼,對方不耐煩地咋舌:「我可沒興致瞭解謝姑娘的秘密。」說著甩甩袖子就出去了。

  胡中天坐回伏晏的位子,趴在几案上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猗蘇又問了一遍:「你要查什麼?」

  「兩百年前……擔任白無常的那個人。」

  「那個人的一切?」

  猗蘇生硬地回答:「一切。」

  胡中天乖巧地點點頭,將魯班鎖隨意一扔,右手往左手袖子裡一伸,雙眼猛然現出詭異的光彩,千萬細小文字在瞳仁深處掠過,匯作道道冰冷的微光。這一刻,他稚嫩的臉龐上顯露出近乎銳利的冷漠,熠熠的雙眸好似窺破了至深的奧秘,明亮也古怪。

  原來他就是冥府的檔案庫,是壺中之天。

  可胡中天眼中的光驟然熄滅,他疑惑地抬頭,喃喃:「奇怪……」

  「奇怪?」猗蘇追問的音調有些發顫。

  「奇怪。」胡中天確定地用力點頭,「只記載了有這麼個人,但來歷生平全都沒有。」

  猗蘇當機立斷:「能否再查一下兩百年前,蒿裡宮及週遭的事件記錄?」

  胡中天的雙眼又亮了起來,此番過了許久,他才全身一顫,臉色居然隱隱發白:「毫無異常,但我又仔細查看了一番,竟然有記錄被隱藏了,但我看不了……白無常的來歷也是,都……」他痛苦地摀住頭,「被強咒封印住了。」

  猗蘇壓低了聲音:「我查過哪些東西……可會有記錄?」

  胡中天看了猗蘇片刻,笑了:「我會刪掉的。還要查什麼?」

  「把你牽扯進去不好……」猗蘇感激地笑笑,「到此為止就好。」

  對方卻執拗地搖頭:「不要,我也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還是第一次碰見這種咒印。」

  「如果……方便的話,還想麻煩你查一查,他的事……」猗蘇咬咬牙,終於把話說出口,一邊指了指伏晏慣用的白玉拂塵。

  胡中天一臉嚴肅地點點頭,口中卻說:「查完了?再幫我找找有什麼好玩的。」

  猗蘇漫不經心地從多寶格上取下個雞血石印章,拋給對方;胡中天靈巧地接住,大笑著說:「過兩天我再來找你玩!」一邊說,他一邊眨眨眼。

  「那敢情好,我住在三千橋,今日先告辭了。」猗蘇會意,步伐輕快地向外走去。一出門便見著站在迴廊下看風景的伏晏,她壓下萬般心緒,沖對方甜甜一笑:「今日多謝君上。」

  伏晏愣了一愣,目送著她走遠,不緊不慢地進了書房,見著胡中天就是額角一跳:這小鬼正拿著那方雞血石印章在公文上到處亂敲呢。他輕而易舉地將胡中天提起來,陰森森地道:「再亂碰我的東西,我就把你重置。」

  胡中天臉上真切現出幾分恐懼,哇地一聲就哭了:「你……你欺負我!」

  「閉嘴。」伏晏話說得凶狠,卻還是將胡中天放到地上,將雞血石印章往他跟前一丟,「拿去拿去,煩死了。」

  胡中天破涕為笑,抓住伏晏的手晃了晃,順手抹了伏晏一袖子的印泥。

  「下次把手洗乾淨。」伏晏嫌棄地退後一步,轉而提出要求,「幫我查個人。」

  「誰?」胡中天鼓著腮幫子問,緊緊捏住印章。

  伏晏垂下眼,聲音很平淡:「方才那個女人,謝猗蘇。上次讓你查過,但要更詳細的,生前事,九魘,都要查。」

  「知道了。」胡中天努努嘴,「查來查去的好累……」說著他就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臉上露出貨真價實的迷茫。

  伏晏坐定,厭棄地掃視一片狼藉的書房,忍無可忍地起身,揚聲道:「來人,打掃一下。」

  ※

  向桐和秦鳳的離開造成了不小的震動。

  之後幾日,陸陸續續地便有忘川住民也要求轉生。阿丹表現得泰然自若,靠在樹幹上給指甲抹蔻丹,口中說著:「誰不喜歡跟風呢?」說完似笑非笑地瞧猗蘇一眼,補充:「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打算跟這陣風。」

  猗蘇卻心不在焉,應了幾聲又陷入沉思:她在等胡中天的消息。等待最是煎熬,不免胡思亂想起來--白無常的「死亡」有疑點已然確鑿無疑,可究竟是另有內情,還是他……根本還活著,卻是個謎。

  「怎麼從上裡回來你就一直神思恍惚的?」阿丹用力捏捏猗蘇的臉,「丫頭你不是思春了吧?」

  猗蘇疲倦地笑笑,垂下眼睫:「在想事……」

  阿丹沉默片刻,幽幽地嘆了口氣:「痴兒……都說了別被過去拖累……」

  「還不至於。」猗蘇起身,「我先去休息了。」

  阿丹翹了纖纖的十指吹了口氣,眼風一撩,便見著黑無常無言地佇在樹下,當即沒好氣地哼了聲:「什麼事勞動黑大人光臨此地?」

  「昨日在街上碰見謝姑娘,在下見她神思不屬的樣子,便有些……擔心……」話說到最後,黑無常在阿丹銳利而嘲諷的目光中磕絆起來。

  阿丹目光流轉,似笑非笑的模樣自有一股難言的風流與愁苦並存:「擔心?黑大人果真好興致。」

  黑衣青年立得筆直,好似雪壓的小松,語調卻透著怯弱:「那時的事……的確是在下沒有考慮周全……」

  「猗蘇那丫頭絲毫怪你的意思都無,我怎麼好意思責怪黑大人。」阿丹像被逗樂般咯咯笑起來,目光卻愈發冷峻。見黑無常從頭到腳都透著無措,她似乎是被氣笑了,笑聲愈發怪異:「黑大人,您倒是說說,憑這靦腆無害的模樣,您博得再糟蹋了多少好感和信任?」

  黑無常的面具顫了顫。

  「若您還有點良心,那就告訴我,白無常……他到底是死是活?」

  黑衣青年上前兩步,聲音發沉:「白無常,確然已經死了。」

  「死了……」阿丹略含深意地重複,面不改色地追問,「是白無常這個人死了,還是這具身體確然灰飛煙滅?」

  黑無常微微別開臉,這沉默意味深長。

  阿丹壓低了聲音:「我瞧著,猗蘇是相信他還活著的。」語畢,她歪頭睨了對方一眼,滿意地見著青年身形僵硬起來,一臉同情地道:「黑大人這性格,看來並不適合藏著秘密呀。」

  「還請閣下適可而止,也請轉告謝姑娘,不要再追查當年事。」黑無常冷著聲音開口,阿丹一怔忡,他一躬身,轉身大步離去。

  阿丹猛地回頭,橋墩後的陰影裡轉出個人來,面色蒼白,雙眼卻似躍動著火苗,亮得駭人。

  「猗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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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壺中天典故出自《後漢書.卷八十二下.方術列傳第七十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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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責任小劇場】

  白無常:一會兒生一會兒死的……我很累的……

  伏晏: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