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向桐和秦鳳便由差役領著進了書房。
伏晏表現得溫文客氣:「驅除戾氣的事,便交由上裡了。請向小娘子忍耐三日,便可過奈何橋轉生。」
向桐一點頭,捏了捏秦鳳的掌心,抬頭笑了笑,跟著那差役離開了。
秦鳳直愣愣地站在那裡,神情頗為僵硬。默了半晌,才猛然道:「我沒有和阿桐說起真相。」
這大大出乎人的意料。驚訝之下,猗蘇朝伏晏看去,只見他挑起眉,從從容容地追問:「哦?」
「阿桐見了妾就問,是否因為她轉生的事受了非難。妾自然否認,她卻笑笑,直接上前去和陰差說要轉生……」秦鳳哽了哽,微微泛著淚意卻睜大了的雙眼求助般向猗蘇望過來,「然後……她和妾說,如果你是我的母親就好了。」
說到這裡,秦鳳再也控制不住,眼淚直淌到頰邊。
「妾到底……還是怕了,到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她捂著臉,啜泣了幾聲,低啞地說,「君上,妾願意轉生。」
伏晏將拂塵在手裡扣了兩扣,微微一笑:「那再好不過。」他盯著秦鳳,語中意有所指:「還是有兩全其美的辦法的,不是麼?」
秦鳳斂衽一禮,低著頭退出去。
書房陷入一片沉寂。
猗蘇抬眼看著伏晏,終是遲疑地問他:「向桐是否已經猜出來了?」
對方從眼睫底下看過來:「謝姑娘覺得呢?」
「就算是猜,也不可能猜出事情的全貌,至多明白秦鳳便是生母……」猗蘇斟酌著言辭道,「就因為秦鳳這麼多年一直照顧著她,向桐就會輕而易舉地原諒?」
伏晏只是笑,並不作答。
「嘶,該不會……你讓向桐誤以為秦鳳因為她受你挾制……」猗蘇看著這廝的神情,不由惡意揣測起來。
「誰知道呢。」伏晏仍舊端著那副溫良的笑面,不承認也不否認。
猗蘇甩甩頭,決定先將這點擱一擱:「我一直想問,君上是如何發現秦鳳便是向桐生母的?」
「只要去見過向桐一面,就不會不注意到秦鳳那種小心翼翼、充滿保護欲的態度。」伏晏睨她一眼,顯然又在含沙射影她沒能及時發覺異常,「叫底下人一查,自然水落石出。」
一查就清楚了?喂喂別開玩笑啊冥君大人,您再能耐也沒到這個地步吧?
伏晏哧地一聲笑:「不信?要不要見見那個人?」
該不會是什麼可怕的細作頭子吧……猗蘇擺擺手:「不用不用,君上手下俊才倍出,在下怎麼會不信。」
此時,傳來叩門聲,伏晏照例說了聲「請進」,見了來人不由一笑,向猗蘇說道:「巧了,他正好來了。」
猗蘇訝然回首,便見得個著紺青衣裳的青年揉著眼睛,散散漫漫地立在門口,一臉不明所以。
這不是熱心的嗜睡青年麼!
「唔……瞧著有點面熟……」對方反手遮住一個哈欠,半眯著眼睛定定看了猗蘇一會兒,恍然大悟似地說:「哦!是溯世閣找東西的那個!好久不見……」
猗蘇不知是尷尬還是驚訝多些,磕磕絆絆地回答:「上次承蒙關照……在下謝猗蘇……」
伏晏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兩人之間轉了轉,這時發話了:「噗……原來謝姑娘在翻垃圾堆的時候已經見過了?姑且介紹一下,這位是夜遊,掌管巡查及情報。」他又忍不住揶揄:「都遇見夜遊了還翻垃圾堆,捨近求遠四個字都沒法形容謝姑娘了。」
猗蘇實在難以把眼前睡眼惺忪的青年同巡查情報聯繫起來,只得悻悻白了伏晏一眼,沒好氣地告辭:「在下失陪。」
伏晏笑笑地一揮手:「休憩個幾日無妨,還請謝姑娘別忘了有任務在身。」
猗蘇就勢道:「繼續為君上效勞可以,但請君上準我一事,」輕輕吐了口氣,她緩緩接上下半句,「我要查閱上裡檔案庫。」
伏晏不緊不慢地問:「為何?」
「有在意的事要查。」猗蘇牽起嘴角,「俸祿我可以不要,只求君上恩准這一點。」
伏晏看了她片刻,復拿起本公文:「三日後來找我。」
往後三天內終於不用看見這張臉了!
猗蘇忍住笑意,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禮,轉身出門。一側首,卻看見夜遊也跟了出來,不由問他:「閣下事辦完了?」
夜遊揚了揚手中的卷宗:「唔……就是來取這個……」他忽然駐足,看著猗蘇眨眨眼,頗為無辜地道:「原來上次你就是要查向桐的事啊……我還以為你是想知道她的死因,才和你找了那麼久。」
猗蘇有一瞬幾乎懷疑,夜遊是和伏晏串通好了來作弄她,可看著他半眯丹鳳眼,努力集中注意力與睡魔抗爭的模樣,她不由將這假設拋到腦後:不大可能吧……這樣的人到底是怎麼收集情報的?
「問出來了……」夜遊忽地來了這麼一句。
「誒?」猗蘇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把才纔心裡所想不自覺說出了聲。她不由大窘,耳根都熱了。
夜遊卻大度地搖搖頭:「困是真的……因為晚上都在外頭當差。」
猗蘇不由愈加不好意思起來:「是在下失禮了,實在抱歉。」
「啊,沒事沒事。」夜遊隨意地撓撓頭,「不過你對伏晏的態度真是大膽啊……」
別說得你自己不大膽似的……猗蘇腹誹了一句,扁扁嘴:「那是君上沒有上峰的樣子。」
夜遊倒好奇起來,一下子精神矍鑠毫無倦意:「說說看,快說說看!」
猗蘇別開視線,嘟囔起來:「你還會不知道麼?說話口無遮攔,一副天下人盡在掌控的模樣,死要面子裝腔作勢,沒公德心沒同情心……」
「噗哈哈哈哈!」夜遊笑起來很爽朗,清秀的眼眯起來,彎彎的好像月牙,雙肩微微發顫。笑了一會兒,他方順了氣同猗蘇說:「還是第一次碰到敢說出來的……你叫什麼來著?」
她默了片刻,乾巴巴地道:「謝猗蘇。」
夜遊拍了拍腦門:「記住了……大概……」說著揮揮衣袖就要走,「唔啊,再去睡一會兒,再見啦。」
著實是來去如風。
猗蘇搖搖頭,回到三千橋,好像一下沒了力氣,歪在橋洞裡半眯著眼才發了會兒呆,阿丹就猛地從水裡鑽出來:「瞧你這神情,是搞定這任務了?」
「嗯,還放三天假。」猗蘇懶懶答道,一副隨時入夢的模樣。
阿丹沉默片刻:「我怎麼覺得……丫頭你要求降低了?放三天假都心滿意足,之前不還挺有骨氣的要辭職,嘖嘖嘖,君上果然馭下有方。」
猗蘇白了對方一眼:「別瞎想,我是有東西想查。」
「不會是……」阿丹的聲調低下去,現出些沉肅來。
「就是他的事。」猗蘇微微一笑,拍拍阿丹的肩膀,「放心,我不會亂來的。」
阿丹眯了眯眼:「丫頭你是不是瞞了什麼內情?」
猗蘇悚然一驚,卻只懶洋洋地扯了個笑:「那倒沒有,不過是些揣測。」
「那就好。」阿丹不疑有他,卻難得現出沉吟之色,「丫頭你……也看開點,別讓過去拖累了。」後半句竟流露傷感,好似在暗示己身。
若非白無常,謝猗蘇未必能再次自九魘脫身。
猗蘇卻未將這話說出口,只乖順地笑笑:「別操心啦,再操心就長白髮了。」
「嘖,還真是翅膀硬了。」阿丹戳戳猗蘇的額頭,翹著塗得鮮紅的指甲走回岸邊。猗蘇目送她遠去,轉而看向映出粼粼光影的橋洞,無聲地嘆了口氣。
※
三日過得飛快,猗蘇沒覺得自己放鬆了多少,就又到了去上裡報到的時候。此番卻是先為向桐秦鳳二人送別。
仍是那間會客廳,秦鳳的表情較上次見面要放鬆許多,笑吟吟的,整張臉煥發出應有的富貴情態。反而是向桐收斂起此前的無謂跳脫,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下首。大約是為了體現對轉生一事的重視,君上也賞臉大駕光臨,坐在上首一臉溫文客氣,多有勸勉之語。
猗蘇在旁當陪客,伏晏每說一句,她就在心裡默默添上一句「偽君子」。
終於應酬完畢,到了送二人上奈何橋的時候。
秦鳳向著伏晏長揖到地,隨後又向著猗蘇一禮,輕聲說:「妾衷心祝願謝姑娘萬事順心如意。」她瞧著猗蘇錯愕的神情微微一笑,低低補充道:「謝姑娘負擔很重,誰都看得出來哦。」
猗蘇愈加訝異,不由摸摸自己的臉。
「發什麼呆。」伏晏從她身邊走過去,一如既往地惡聲惡氣。
撇撇嘴,猗蘇跟上去,假惺惺地道:「在回味方才君上罕見的溫文爾雅的風姿。」
伏晏斜眼盯了她一記,似乎不以為意,只淡淡地道:「謝姑娘如今說話時愈來愈大膽了。」
「豈敢豈敢。」
「哦?說話口無遮攔,一副天下人盡在掌控的模樣,死要面子裝腔作勢,沒公德心沒同情心……」伏晏仍舊面無表情,說話口氣倒像是在背書。
猗蘇著實被嚇了一跳,訕笑道:「這是在說誰呀……」心中不免懊悔:夜遊居然是個愛搬弄口舌的,當時是輕信了他的外表才會被捉住把柄。
尊貴的君上顯然對猗蘇的說辭不買賬,輕描淡寫的一眼拋過來:「這事我記著了,先辦正事。」
「遵命……」猗蘇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內心早沸反盈天:再加一條!心胸狹隘、眥睚必報!
不多時便到了奈何橋,向桐和秦鳳齊齊向伏晏施禮。
秦鳳先上前,飲下湯水,看了一眼向桐,緩緩走上石橋。
向桐看著秦鳳走遠,接過孟婆湯,一飲而盡,只說了一句:「下輩子,如果是秦姨當我的母親就好了。」
不知是否是錯覺,猗蘇覺得,奈何橋的那頭,秦鳳腳步頓了頓,肩膀微顫。
「也許她們還是會重蹈覆轍,」伏晏忽然低低地笑,「可即便有犯錯的可能,還是不死心,這就是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