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杜縝的做派

  「白無常……我找了你好久。」

  應當是喝醉的關係,謝猗蘇頭一次在伏晏面前露出嬌怯的情態,雙唇微微撅起來。伏晏瞧著她暈生雙頰的樣子,眼神頓了頓,平淡道:「你喝醉了。」

  「喝醉了?喝醉了才能見到你的話……也不錯啊。」猗蘇的神情裡帶了幾分委屈,「我還有很多話沒有說,還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你怎麼可以……」說到這裡,她滯了滯,黑漆漆的眼睛無措地轉了轉,換了個語氣:「我不喜歡你這種表情,和某個討厭鬼好像……」

  伏晏抬腕看了眼手錶,不容分說地將她拉起來:「我可沒興趣大白天地看你發酒瘋,回去了。」

  猗蘇倒也不反抗,就任由伏晏扯著回到住處。之後她頗為安分,橫在沙發上就睡得香甜。伏晏嫌棄地看她一眼:「睡在這明日謝姑娘就該喊著著涼了。」

  回答冥府君上的是均勻的鼻息。

  「嘖……」伏晏雖然一臉不耐煩,最後還是從門口衣櫃裡,取了件外衣扔在猗蘇身上。

  這時候房門開啟,夜遊走了進來,揉揉眼睛就要喊困,卻一眼瞧見沙發上的人,不由愣了愣,轉而看向伏晏:「老大,發生了什麼?」

  「有個蠢貨一杯倒了。」伏晏簡潔地敘述完事實,問夜遊:「杜縝那裡怎麼樣?」

  「拿到了手術方案書,她說上頭楊彬的簽字很有可能是假的。」

  伏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李鍥也是那麼說的,而且,他還說,簽字的應該是護士長倪慧芳。」

  「倪慧芳可拿出了重要的會議記錄,難道這是為了證明自己清白的手法?」夜遊強忍住睏意,思索起來,「事態比想像中有意思了啊……」

  伏晏只是笑笑,不開口。

  「說起來,老大你準備待多久啊……」夜遊湊到猗蘇身前,彎下腰,暗搓搓地要去捏她臉。伏晏輕輕咳嗽一聲,夜遊的動作就在半途停住了,他回頭瞠目結舌地盯著伏晏:「老大?你該不會是看上……」

  「先不說我看不看得上她,你覺得我看上她了,還會讓你站在這兒?」伏晏理所當然地嗆回去,負手在廳裡走了幾步,說道:「我先回冥府,有了什麼動向,來不來看心情。」

  夜遊坐在餐桌邊,扶著腦袋懶懶散散地應:「好的老大,沒問題老大。」

  然後等伏晏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躡手躡腳湊近了猗蘇,捏了捏她的臉,輕聲嘀咕:「睡相不錯啊姑娘……」

  ※

  「小杜,等下開完研討會留一下,臨床上有些現象我想和你當面說。」

  杜縝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章學秉:方臉,不戴眼鏡,眼睛很有神,身材不高挑、腰板卻挺得很直,白大褂穿在身上很服帖,連說謊都那麼從容自若,的確是某個笨蛋會仰慕的類型。

  她毫無異狀地微微一笑:「我也一直想和章主任談談。」她甚至懶得隱藏眼中的鋒銳,只是鎮靜地看著章學秉的笑容收斂起來,隨後瀟灑地轉身往席位上走去。一路上不少人投來目光,杜縝絲毫不以為意:嫉妒也好,驚嘆也罷,都是旁人的事。

  她不止一次聽見旁人在背後說她沒有女性魅力,說她孤零零的也怪可憐的,說她就算年紀輕輕當上了醫學院研究所的二把手、沒個家庭也白搭……

  杜縝天生母性淡薄,對家庭也沒什麼執念,性格又獨,從不覺得有必要找到另一個人才能過活,因而才能罔顧家裡的意願一直保持著目前的狀態。研究所裡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設備和經費都不用發愁,她有時候覺得電泳儀器和離心機要比男人更可愛,移液槍也遠遠比玫瑰花叫人歡喜。也許杜縝不過是沒有遇到一個值得她放棄單身的人而已;她甚至有些懷疑,是否有那樣的一個人存在。

  這不代表杜縝是個沒生活情/趣的石頭心,她會做飯,也有幾道拿手菜;化妝也很在行,在人前的淡妝從來妥帖,只不過偏愛中性裝束,更沒必要處心積慮為了異性隱藏自己的喜好。至於某些必要的需求,她原本就不多,即便有也能輕鬆解決釋放。

  杜縝只為自己而活,她就是這麼自我而愉快地走到了現在。

  她人生裡唯一的不愉快,大概也就是楊彬了。

  楊彬是個自以為很聰明、也的確在智力上稱得上聰明的男人。可他和大部分有點智商的男人一樣,有著自己擔負著拯救世界的責任的幻想。更讓人不愉快的在於,這個大齡中二病患者,還試圖說服杜縝和他一起投身臨床笫一線,為人類醫療科學事業添磚加瓦。

  杜縝那時候的回答是:「就你這點情商,到醫院裡混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要請雙Q爆表的杜小姐陪我一起上戰場啊!」楊彬是個長得老成的人,笑起來卻顯得年輕。

  杜縝悠悠地點起一根菸,看著他不說話。

  於是楊彬的注意力便被轉移開來:「幹這行的還抽菸!都說了你多少次了!」邊說,他便要奪走才燃起的細煙,杜縝身手敏捷地往旁邊讓了讓,吐出的煙霧嗆了楊彬一臉。

  杜縝的菸癮是家裡遺傳的惡習。研究也會有枯燥的時候,菸草雖有各色各樣的不好,卻能讓她最快將壓力釋放出來,回到平靜無波的自己。

  平靜,杜縝那時候真的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可楊彬還是義無返顧地衝向他憧憬的第一線,如願調到某醫院臨床試驗中心。因為這個,杜縝和楊彬終於成了眾人皆知的死對頭。他在大庭廣眾下指責她冷血,憤憤地離去,步子故意踩得很響,好像想引她追上去。

  可杜縝只是倚著研究所的玻璃圍欄,吐出一個不存在的煙圈,衝著呆愣愣的圍觀群眾不在意地擺擺手:「該幹嘛幹嘛去,下午5點要出第7次實驗結果。」

  杜縝和楊彬最親密的時候,也只是比同僚更合拍、比朋友更相投一些。所以,杜縝那時只當自己少了一個愣頭青朋友。她甚至還隱隱期待著看楊彬的笑話,聽他氣急敗壞的訴苦。

  可楊彬順風順水。

  他很快得到試驗中心主任的青眼,得以大力推廣iPS細胞的臨床應用--杜縝甚至想像得到,楊彬雀躍的樣子。也許走上研究室的象牙塔和醫院這兩條道,本就是對彼此都合適的選擇。

  楊彬一直逞著氣沒有聯繫杜縝。

  倒是杜縝那裡,時不時聽到關於楊彬的隻言片語。

  然後有一天,她聽說楊彬死了。

  杜縝不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卻也絕不是最後一個。不知為何,這種時候所有人都只記得起她和楊彬的關係有多惡劣,對之前七八年同窗的情誼視而不見。所以假惺惺和她長吁短嘆的人裡,不少都暗暗希望聽到杜縝類似「活該」的發言。杜縝當然沒讓他們如願,她照例點起一根菸,幽幽卻也平和地嘆氣:「到最後都是個笨蛋。」

  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楊彬是承受不住技術失敗的壓力而自殺。

  一年後,杜縝參加一個學科研討會,第一次見到了如今榮升院士的章學秉。她那時候開始覺得不對勁--手下的人出了重大失誤,還仕途坦蕩,名氣只大不小,名下的核心技術還是iPS細胞人體移植,章學秉的路走得未免也太順了些。

  然後杜縝首次發覺,這一年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始終隱約縈繞在心頭的不協調感來自何處--楊彬,這個熱血卻也聰慧的笨蛋,不是會因為一次失敗就自殺的人。他只會笨拙地在原地一次次站起來,直到成功為止。

  楊彬的死有隱情。

  然後她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收集證據,只為了將章學秉拉下馬。

  杜縝矜持地飲了口面前的礦泉水,專心地記起會議筆記。她抬頭,循著章學秉望向自己的方向,徐徐回了一個微笑。

  ※

  主任室。

  章學秉比杜縝想的還要沉得住氣,愣是認真討論了三個病例,才慢悠悠地說到戲肉:「說起來,小杜和在這裡做過的小楊是同班?」

  杜縝用手捋了捋耳邊的短髮,懷念而不乏漠然地道:「也是孽緣,大學到博士,再到研究所,都一直分在一起。」

  「真是可惜了,他如果能扛得住壓力,肯定是現在中心的主力。」

  那個時候,章學秉是否也是以這張無懈可擊的嘴臉,騙得楊彬妥協?不,按照這類人的作風,應當是先將手術方案上交,在楊彬前去質問的時候,拍著胸脯打包票,許下「我會承擔所有責任」的空頭話。然後……等手術失敗,一甩手將責任扔給楊彬,任他受千夫所指。

  說不定,章學秉還暗示了楊彬如果自殺,iPS技術還能繼續推廣,為人類科學事業造福。杜縝便有些嘲諷地笑了:「楊彬心理素質那麼差,我也是沒想到。讀博士的時候,博導幾次被他的倔脾氣惱得要換人,他都扛下來了。」

  「年輕人嘛,有時候就衝動,唉。」章學秉像模像樣地搖搖頭,「我如今想起來也是後悔,如果沒有催著他在手術方案上籤字,讓他好好考慮,說不定……」

  杜縝難得耗盡了耐心,尖銳地打斷他:「催著?我這裡聽到些傳言,說是章主任強迫他簽字不成,便偽造了他的簽名,事後還承諾會擔下所有責任。」

  章學秉瞪大了眼睛,將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擱,很有涵養地說:「小杜,你這麼說就有點不厚道了。」

  「哦?那麼說我聽到的都是謠傳?」杜縝淡淡地笑笑,絲毫不驚慌。

  「本來就是口說無憑的風言風語,小杜你可不要信了。」

  杜縝細長的眉眼微彎,笑得很無害:「無憑無據嗎?那可未必。」

  章學秉的表情便有些僵硬,默了半晌才強笑道:「小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手裡正好拿到了些東西。依我看,說不定章主任和楊彬,都被人利用了呢。」

  「肯定是被利用了!那些手術方案和會議記錄都肯定是假的!」

  杜縝意味深長地笑笑:「原來是手術方案和會議記錄嗎……原來如此,我會仔細核查的。」

  章學秉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軟了聲調說:「小杜啊,你看我們和你們研究所一直都是研究夥伴。我也知道,你和另外那位的學術理論方向不大一樣,我一直是贊成小杜你的理論,也準備在臨床上應用這方面的……」

  杜縝卻站起身,頗有些憐憫地俯視他:「看來章主任您和楊彬一樣,其實根本不通爾虞我詐的手法。這是您第一次做這種事吧。不過初犯也好,慣犯也罷,我還是會追究到底的。媒體這陣對我們這行盯得很緊,我高中幾個好朋友就是報業的。」

  章學秉也騰地站起來:「你也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不是我逼楊斌自殺的!這件事要是沒有上頭默許能壓下去?小杜你這是和整個醫院過不去,可要考慮清楚。」

  「下個禮拜就是常規的市監察會,章主任倒是說說,監察委員們樂不樂得抓一個典型豎起來?」杜縝靠在門上點起煙,吐了個煙圈,索性將話說開,「新舊換屆,上頭人員大換血,這裡的院長似乎是舊派吧?想來,和整個醫院過不去,是監察委員會求之不得的事。」

  語畢,杜縝便很有禮貌地輕輕闔上門離開。在樓梯口,她回頭凝望這條通透的玻璃幕牆走廊,想像了一下從高處邊沿向下看的風景,唇線緊了緊。她拿起手機撥通:「章學秉已經知道手術方案的事了,可以收網了。」

  【小劇場】

  裁判:4號夜遊捏臉,領先!

  伏晏:沒讓你說話。

  裁判:是,大王!

  伏晏:都讓你叫我……

  裁判:好的大王,沒問題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