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對話一出,此前兩人之間還算輕鬆的氣氛頓時陷入僵滯。
猗蘇無言地看著腳尖走路,伏晏也維持沉默。
可方才伏晏說話的神情卻像是烙在了腦海裡,即便她不轉頭去看他,仍舊一遍遍浮現在她耳畔;而他低沉而平和的聲調後頭,更是隱藏著顯而易見的秘密。
伏晏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猗蘇很難不聯想到某場「意外」上去。她的神思就又有點飄忽起來。
「地上有錢嗎?」伏晏的語氣有些淡,但仍然嘲意濃濃。
「誒?啊……」猗蘇回過神來,抬頭一看,若不是伏晏開口,自己估計就一頭撞到一步開外的金屬桿子上去了。
伏晏一臉無語地嘖了聲:「要是謝姑娘準備一路撞電線杆撞到目的地,也未嘗不可,說不定會變聰明一點。」
猗蘇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語句,咬著牙一扭頭,加快了步子。
與李鍥約定的地點並不遠,走過三條馬路便到了。伏晏看著這家餐廳的招牌挑挑眉毛:「看來李鍥在私人醫院混得如魚得水。」
「就因為這家餐廳瞧著便挺昂貴?也有可能是虛榮心作怪。」
伏晏半抬眼皮撩她一眼:「又是直覺得出的結論?身為被害一方,如果要極力促成章學秉下台,便自然會儘量將自己美化為弱勢一方,更好地爭取利益,而不會選擇這種地方,顯示自己的財力。至於其他可能,雖說也不是沒有……」他低低地笑了幾聲。
猗蘇無意與他繼續爭論,便逕自向侍者報上李鍥的名字,被領著往裡頭的雅座而去。李鍥已經到了。
李鍥是個生得很符合醫生定義的中年男人:金絲邊的鏡片下是細長的眼,和氣的眉毛,膚色偏白,下巴微微見方,衣著整潔妥帖,第一眼很難生出惡感來。看見伏晏,他顯然認真打量了片刻,隨即看向猗蘇時,他的眼神則微妙地停頓了片刻。
旋即,他溫文客氣地向伏晏和猗蘇伸出手,伏晏卻將手往外衣口袋中一送,唇角微彎地一頷首,逕自坐下了。猗蘇為伏晏的不客氣訝異,卻仍然和李鍥握了握手--不知是否是錯覺,總覺得雙手相握的時間略長了些。
「恕我冒昧,已經點了菜。」李鍥和氣地開腔,似乎無意馬上提到正事。
伏晏下巴一點,仍舊不開口。
「您就是葉先生吧?」李鍥表情僵了一下,仍然笑吟吟地搭腔。
伏晏忽然就換上他可親的君子面具,淡淡道:「聯繫您的的確是我。這位是我的助手。」
為什麼要應承下夜遊的名頭?猗蘇有些疑惑,卻硬生生忍住沒表露在面上,只是附和著伏晏、微笑著點點頭。
李鍥的態度也立即熱絡起來,舉起面前斟好酒的玻璃杯:「容我先敬二位一杯。小楊的事……我其實一直覺得於心不安。」
「哦?」
「想起來我就後悔……那時候,如果我能勸章主任兩句,讓他不要冒險,說不定也就不會出那樣的事。」李鍥擱下杯子,惋惜地嘆了口氣,「我和章主任以前也算是有幾分老同事的交情。」
伏晏淺淺飲了一口酒,似是不合口味,便輕擰了眉頭徐徐道:「李先生的意思是,當時章主任的手術方案,楊彬並不同意?」
猗蘇不由看了他一眼:這廝不是會重複確認既定事實的人。
李鍥驚訝地問:「葉先生不知道?」
「只是有類似的揣測罷了。」伏晏表現得仍舊很克制,轉而繼續詢問:「楊彬有異議的事,試驗中心都知道?」
李鍥仰頭喝了口酒,苦笑著說:「和23床有牽連的大都曉得,因此都被流放出去了。像我這樣不走運的,只好到私人手下謀生計去嘍。」
「還想麻煩李先生儘量助我們一臂之力,如果有什麼線索,請務必告知我們。」猗蘇也舉杯,李鍥含笑回敬:
「那是自然,小姐您不用那麼客氣。」
他沉吟片刻,降低說話音量:「是這樣的……我們中心的實驗性手術,都要提請上級批覆才能實施。我記得,那時候提交手術方案,楊彬硬是扛著一直沒簽字,到最後關頭文件才批覆下來。依我看,醫學顧問那裡的簽字,很可能是章主任委託人偽造的。」
「手術方案嗎?」猗蘇回想了一下杜縝寄來的文件,似乎都是術前的會議記錄。那張圓圓的東西,似乎也是名叫「光盤」的載體,記錄的也是手術錄像。
李鍥抿著嘴用力點頭:「如果能把這張文件弄到手,證明上面的簽字是偽造的,那麼就一定能成為一張王牌。」
「我們……」猗蘇一句「還沒收集到這份文件」還沒說完,手忽然就被伏晏悄然卻有力地在台底下按住了。她磕絆了一下,隨即接上:「……收集到的資料裡是否有這份文件,還要回去確認。」
伏晏抱歉地笑笑:「手上的東西太多,一時之間還整理不過來。」
李鍥頗為失望:「這樣啊。」隨即又扯開笑來,向著上桌的熱菜一推手:「來來來,先吃飯,吃飯。」
這家館子的手藝的確不錯,一看就對飲食起居挑剔得很的伏晏,都舒展了眉頭。
「說起來,葉先生還聯絡了班子裡其他人?他們有沒有給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伏晏笑眯眯地看了李鍥一眼,語氣堪稱和藹可親:「這個不方便透露,當事人都要求我們保密。」
「啊,是是!是我魯莽了!」李鍥立即抱歉地低頭,又飲了一大口酒。
「也請您放心,您提供的線索我們不會透露信息源。」伏晏托著酒杯,凝視著其中微漾的液體,口氣很沉著,「不知道李先生是否還知道些什麼?」
李鍥明顯沉吟了一會兒,下了決心一般道:「其實……我覺得巡迴護士小錢和護士長倪慧芳,可能和章主任是一夥兒的。」
猗蘇向伏晏望去,只見他稍一偏頭,揚起眉毛:「哦?」
「我也不是想搬弄是非,」李鍥向前傾身,「只是啊,那時候小錢和章主任實在是走得很近,章主任做手術一直帶著她。小錢是一直主張尊重主治醫生意見的,倪慧芳又是小錢的學姐,向來很受小錢尊重,所以……」
「李先生可有這兩位偏幫章學秉的證據?」
李鍥咬咬牙,豁出去一般地低聲道:「倪慧芳……她很擅長模仿筆跡。還是護士的時候,就經常被拜託一次性把當班人簽字都簽掉。可以讓她和手術意見做一個筆跡對比,應該就是一個人!」
伏晏卻沉默了沒說話。
「我乾脆就直說了吧,」李鍥用力嘆了口氣,「手術前一天還沒批下來的時候……我偶爾路過主任室,看見倪慧芳在裡面寫什麼。之後一個多小時,文件就批覆下來了。」
「所以這是人證了?」猗蘇徵詢地看向伏晏。
伏晏唇角微彎,眼睛裡的光影卻顯得愈發冷峻:「只能先作為證據之一收集下來。還請李先生不要介意,這是習慣。」
「我們會複查那份文件是否在手,有的話,一定會找倪慧芳鑑定筆跡。」猗蘇適時插話,李鍥顯然對這話很受用,安心了許多,又吃了幾口菜。
這時候,猗蘇的手機響起來,一看,是夜遊來的簡訊:
「杜縝拿到了手術前的最終方案稿和批覆件。」
伏晏側頭掃了一眼,露出一個堪稱迷人的微笑:「看起來,我們手下的人,已經找到這份手術方案了。」
李鍥震了震,過了半晌才拍著大腿說:「這太好了!」說著又要舉杯。然後他默默擱下杯子,有些尷尬地補上一句:「容我失陪片刻,去下洗手間。」
等他走遠了,猗蘇才低聲問:「這個人,信得過嗎?」
伏晏微微一笑,從容地啜了口酒:「信不信得過,自會見分曉。」
裝,讓你裝!猗蘇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也不去搭腔,只默默拿起杯子,才發覺酒杯竟不知不覺已經見底。她之前本就少飲酒,是以愣了愣,才漸漸覺得臉頰有些發燙,不由心下一慌--可別在這時候喝醉了。
她灌了口茶水下去,頗為心虛地瞟了伏晏一眼,好在對方似乎沒有在意自己。
這時李鍥也施施然地回到座位,看著猗蘇雙頰暈紅的樣子明顯愣了愣,隨即熱絡地對她說:「說起來,還沒有請教您的姓名。」
猗蘇聞言眨了眨眼。本是無意的動作,因為她微醺的情態而顯得嬌媚起來,偏生當事人顯然對自己的模樣渾然無知,仍舊維持著往常的說話聲調:「我姓謝。」
「謝小姐和我妹妹長得很像。」李鍥藉著酒意,說話也大膽了許多。
猗蘇一歪頭,也不答話,只是安靜地等著對方說下去,全無接口的意思。
伏晏側首睨她,眉毛抬了抬,卻沒說話。
李鍥不見窘迫,態度似乎更親和了幾分:「我也是做哥哥的人,在這裡勸一句,這種營生實在不適合小姑娘。就看杜縝吧,那麼精明厲害的女人,到現在還是單身沒人敢要……」
「杜縝?」伏晏尾音微微上揚,終於表露出一點興味來。
「哦我之前忘說了吧?杜縝和楊彬之前在研究所是死對頭,如今竟然反而查起對方的事,還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李鍥又將話題轉了回去,「所以女人還是不要太能幹為好……」
猗蘇微微一笑,本就極黑的眼睛裡因醉意波光流轉,卻仍舊閉口不言。
「時間不早,我們也該繼續回去調查了,這就告辭了。」伏晏溫文地一頷首,姿態卻仍舊高高在上。猗蘇跟著站起來,竟不覺得暈眩,反而發現這個世界多了一分迷幻的魅力,餐廳地磚的色彩似乎也成了開在地上的藤蔓,鮮明而豔麗。
「日後還要麻煩葉先生和謝小姐了,以後有時間再見個面。」李鍥起身相送,可兩人步子邁得快,早就走遠了。
「什麼女人還是不要太能幹,這麻醉師就是一個披著斯文皮的豬!」一出餐館,猗蘇就嘟嘟囔囔起來:「看他的眼神,還是巴不得把女人都關在家裡,全身心服侍他……切,也要看他自己是什麼人,不就是皮膚白了些,純種豬玀洗乾淨也白白淨淨的惹人喜愛呢。杜縝那樣不也挺好嘛,瀟瀟灑灑的多帥……」
伏晏眼睛裡浮上點笑意來,說話的語氣也比往常溫和:「也難為你方才忍那麼久,現在才說出來。不過,沒想到謝姑娘嘴巴也頗狠毒啊。」
「所以還是修養的差別嘛,哪像某些人,整日口出惡言還自以為了不起。」猗蘇鼓著腮幫子翻了個白眼,「不就是仗著出身好還承了副好皮相,呸呸呸,這種人也沒人會要。」
伏晏倒不生氣,反而笑意愈加深,輕輕拍拍她的頭,順手揉揉她的發頂:「謝姑娘喝醉了。」
謝猗蘇卻因為這一個動作抬起頭,聲音軟軟的:「白無常……我找了你好久。」
【小劇場】
白無常:居然把你個惡劣男認成我,可見謝猗蘇實在醉得厲害了……
伏晏:現在就給本座消失,立刻。
熱烈祝賀伏晏同學獲得高中男生級別的攻略技能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