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還犯了一個致命的失誤。不是嗎?」
「致命失誤……」李鍥還在努力維持謙恭的神情,卻愈發使面容扭曲起來,額頭也微微見汗,嚅囁了許久都未能成句。
李鍥的反應顯然都在伏晏的預料之中,他的神情漸漸多了一分無聊和微不可見的失望,彷彿對方的掙紮實在太過無趣且徒勞。他沉吟片刻,含笑向李鍥一敬:「李先生和我們說的的確都是實話,可說的,卻未必太多了。」
「有件事,實在太過異常了。」伏晏瞟了猗蘇一眼,「如果不是她難得的發揮,說不定你還不會那麼快暴露呢。」
猗蘇全身一震,飛快眨了幾下眼。
「明白了?那麼就由你說給李先生聽罷。」伏晏難得神情柔和地面對猗蘇,拍拍她的頭。
猗蘇和他對視片刻,一頷首,吸了口氣,緩聲道:「這個失誤的關鍵,就在於李先生說的是實話,而且是雙方都瞭解的事實。」她抬眼看向李鍥的眼睛,收斂了表情:「可是,這是李先生不應該知道的事。」
面對猗蘇,李鍥強行擠出一絲笑:「謝小姐的話,我不大明白……」
「杜縝,」猗蘇沉聲道,「李先生在這兩次見面都提到了杜縝。」
李鍥疑惑地重複:「杜縝……這有什麼不對?」
「我們是杜縝的合作人,受她所托,自然知道她的事。可是,李先生又是為何會知曉,我們背後的僱主就是杜縝?」猗蘇看著李鍥面色數變,輕輕說下去:「從頭到底,在您面前,我們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杜縝。可您卻對她的事知之甚詳,談起了她和楊彬的關係,將她當做我們查案的同伴看待。除了您是章學秉的人,已經知道了我們合作人的內情以外,這難以解釋。」
李鍥的面色灰敗,他近乎癱在了座椅上,眼鏡滑到鼻端,眼珠亂轉,嘴唇翕動了半晌才找到了辯駁的力氣,站起身來:「這都是假的!都是章學秉的詭計,為了轉移你們的視線!我幫他,我能拿到什麼好處?因為他,我還不是被迫到私人老闆手下,被同期的同學恥笑?你們倒是說啊,我為什麼要幫他!」
伏晏憐憫地搖搖頭,偏頭看著李鍥:「您和章學秉窮途末路的時候,都只會將責任推卸給對方啊。還真是一丘之貉。」他向夜遊示意:「不妨將李先生都從章學秉那裡拿到了什麼好處,詳細講一講。」
「首先是調職,其他人都是表面的平調或者下放到重要崗位,只有你是跳槽到了私人醫院。我查了一下,結果發現,你做手術的時候,似乎對某個品牌的麻醉穿刺針和導管情有獨鍾,常常大量購進最新款。可是這個品牌,似乎之前和你所在的私人醫院,並沒有什麼合作關係,按理未必能優惠價拿得到這些新貨,而醫院也沒理由用高價購買不熟悉的牌子。所以我就順手查了一下試驗中心的進貨情況,嗯……」夜遊狡黠地笑了,「同一個牌子,連經銷的代理都是同一人,是姓許對吧?」
「以前我在試驗中心就是和他合作的,之後一直保持關係,有什麼不對?」
夜遊煞有其事地點頭:「是沒什麼不對,只不過這位許先生開給章學秉的發票額比實際的採購額,要高上不少啊。我再順手查了一下你們的賬戶,嗯哼,有些資金的流動很奇怪哦。」
他朝著李鍥眨眨眼:「這些話,還是說的含蓄一點比較好。雖然這些數據我也弄到手了就是了……」
李鍥無力地辯駁:「這個……業內都在這麼做……」
「好好好,那麼來說下一條。」夜遊語氣輕快,「李先生在現在的單位拿到的薪水,可要比在研究中心高多了吧?好好,這是您實力掙來的結果。可是啊……你的同事拿的就沒那麼多了。這很奇怪吧?就算是有名大醫院調來的,這工資差也實在太聳人聽聞了。」他打了個響指:「我就查了查你家老闆,他居然和章學秉是姻親哦……」
「不管怎麼說,跳槽到事業死對頭的圈子裡,未免也太無謀了?況且這種情況下,還能混得風生水起,拿著大把高薪在這裡消費,在外頭和想進來實習的女護士……咳,反正你們懂的。總之李先生實在是太厲害了。」夜遊扭扭頭,「嘛,差不多就是這樣,還有些料我也懶得挖。」
伏晏點點頭:「如何?」
李鍥如同洩氣的皮球,顫抖著說:「你們……你們究竟是怎麼……」
「這是變相承認?」伏晏在桌子底下摸了摸,將一個細長的方形東西在手裡一揚,「都錄下了。」
「楊彬那時候……我沒有出力啊……我只是勸勸他不要擰巴,真的只是這樣!我也沒想到他會自殺,我真的以為他頂多會被重新分配!只是因為我知道章學秉的事,你們就……」
伏晏顯得無動於衷:「不管你有多少苦衷,楊彬的債,你逃不掉。」
「所以李先生,您現在最好的選擇,是和我們合作。」猗蘇柔聲說。
李鍥喘著粗氣瞪著三人,抓起酒瓶灌了一口下去,粗聲道:「你們要怎麼樣?作證?」
「這個我們自有安排。」伏晏笑了笑起身,「多謝款待。」
「還有,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哦。不過李先生是聰明人,對吧?」夜遊好死不死地補上一句,眨眨眼。
猗蘇微微一欠身,跟著其餘兩人走出雅間,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李鍥的樣子,著實淒慘,和之前信誓旦旦說著「女人還是不要太能幹」的意氣風發,真是雲泥之別。可她並不覺得有多可憐,只覺得這世道有些荒謬可笑。
剩下的疑問,就是章學秉為何要鋌而走險,以及倪慧芳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
可這些問題已經沒那麼重要了,章學秉已經被拿捏住了死穴,人證物證俱在,消息透露出去,他的一生,也就完了。
真相對他們而言,只是完成任務可供餘興的附加品。
猗蘇卻終究忍不住發問:「章學秉為什麼要那麼做?」
伏晏興致怏怏地一聳肩:「沒興趣。」
「是院士頭銜和試驗中心的經費吧。」夜遊卻認真地回答,「他評上院士,也就是半年前,申請材料的準備階段,正是那場手術前後。想要抓個成果,為履歷添上一筆,增大勝率,也是人之常情。」
「那麼為何在出了事故之後,醫院高層還會全力支持他?而且,病人的家屬就不會鬧起來?」
伏晏扯扯嘴角,涼薄地插口:「手術前,病人和家屬肯定都簽了萬全的知情同意書。出了事也無法斷定真的是技術問題,也有可能是病人自身病情惡化。至於醫院高層麼,能不讓全力運作的院士半途而廢自然是好的。能賺錢的新技術,為何不推廣?」
「嘶,老大你別說得那麼滲人……再如何,醫生還是想救更多人的。」
伏晏睨了夜遊一眼:「也許吧,但說到底也不過是自我滿足。」
猗蘇無言地和夜遊交換了一個無言的眼神。她若有所思地垂下頭:「那麼,接下去就是將證據交給杜縝,讓她自己處理了?她一定會還楊彬清白的。」
「楊彬的意思,卻是另一番模樣呢。」伏晏似笑非笑,「還要和杜縝見一面。」
「倪慧芳的筆跡很好弄,我來辦,那個女人就交給你們了……實在太麻煩了……」夜遊撓了撓頭,打了個哈欠,「困了,回去睡覺。」
伏晏挑挑眉:「今天我不回去了,把臥室讓給我。」
這顯然觸碰到了夜遊的底線:「不行。」
「你不是自詡在哪都睡得著麼?」
「唔……這是我租的房子,沒有床我睡眠質量會下降啊……」夜遊揉揉眼睛,散散漫漫地說,「嘛,我和謝姑娘睡一間房也行。」
猗蘇被他的大膽發言嚇了一跳。
伏晏眉頭壓了壓:「夜遊。」
「好好好,老大生氣了好可怕……」夜遊扁著嘴,「臥室我和老大一人一半行不行?」
「夜遊。」
「那個……我對這個不講究,我睡廳裡好了。」猗蘇試圖緩解氣氛。
伏晏淡淡一眼撩過來:「沒你的事。」
「我……睡沙發……」夜遊垂頭喪氣地皺著臉轉身,拖著步子遠去。猗蘇要加快步子,卻發覺伏晏似乎毫無跟上去的意思,躊躇片刻,還是維持了步調和伏晏走在一處。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
猗蘇覺得這樣一路走回去實在古怪,便尋了個話題:「剛才那些線索,都是夜遊一個人查到的?」
夜遊一口一個「順手」,可若真是他一人之力,他的能力未免強到可怕……
「大部分只是查個大概,能夠說出來鎮住李鍥。」伏晏也不吝惜回答,「就這點工作量,也夠他白日裡渾渾噩噩了。」
「那君上也不多尋幾個幫手替他分擔點?」
猗蘇的問題把伏晏逗笑了,他抬抬手似乎又要敲她,動作卻頓了頓,最後改作了在虛空一揮:「若是他能力外的工作,那廝自然會推開不做。」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猗蘇:「不是人人都會像謝姑娘一樣死心眼。他啊,精著呢。」
「也許我的確稍有些死心眼。」猗蘇卻沒像往常一樣反駁回去,反而垂了眼睫緩緩開口。她說著抬頭衝著伏晏一彎唇,路燈明明暗暗的燈光下,她的笑容在燦爛驕矜裡頭還有種說不出的平靜:「我的確不夠聰明,也不夠強,但我覺得我這樣也挺好。」
伏晏怔了怔,定定看著她的眼睛好像兩面落葉色的鏡子,燈光在其中閃閃爍爍,卻不是眼底的本意。他的心思,潛藏在更深的底下,根本捉摸不到痕跡。
「我後來仔細想了想,你和我的想法都沒有錯。直覺能讓我最快接近結論,但是證據也很重要。」猗蘇認真地說完,一歪頭,「但是君上對這個世界扭曲的理解和惡劣的性格,我果然還是無法認同。」
伏晏揚起眉毛,嗤笑了一聲,似乎懶得駁斥她,最後只是抬手敲了敲她的腦袋:「說話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還不是君上沒個上峰樣子。」
「再多說一句,扣你一個月俸祿。」
「等、等一下!這是說我終於有俸祿了?」
「下個月的沒了。」
「……」
【小劇場】
猗蘇:所以我到底怎麼助攻了?
伏晏:多虧你一杯倒了,才讓某個白面豬玀得意忘形提到了杜縝。
猗蘇:總覺得……絲毫感覺不到你在稱讚我。
伏晏:我有準備稱讚你嗎?
猗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