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謀定而後動

  「齊家郎君求見。」

  趙柔止一愣,頓時繃緊臉,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傳。」

  先到的卻是伏晏。他自然而然地走到猗蘇身旁問:「方才看出了什麼?」

  猗蘇思慮片刻後小心地答道:「趙柔止看著外頭髮愣,應當是想起了過去。她神色……挺傷感的,瞧著很孤獨。而後,她行樂的樣子……反而瞧著只覺得痛苦。也許她明白齊北山說得皆是事實,只是有什麼苦衷罷?」

  「這次給謝姑娘個及格分。」伏晏微微一笑:「今晚他們肯定能重歸於好。」

  「那麼快?」猗蘇對情勢並不樂觀,畢竟齊北山觸及了天家的顏面問題。

  伏晏自負地昂起下巴:「你且瞧著。」說著瞟了她一眼,難得解釋了幾句:「和杜縝不同,趙柔止極期望能找到個人依靠。說得矯情些,巴不得有個人能將她的苦楚都一眼看透。齊北山麼,方才在外頭聽到了趙柔止的笑聲,似乎一下子想通了這點。再說得噁心些,大約這二人在初次見面便已然暗生情愫,如今已然無可自控。」

  這番說辭和他平日的風格差異頗大,是以猗蘇不由驚訝地瞪大了眼,訥訥半晌才喃喃:「君上對這兩人倒是很寬容嘛……」

  伏晏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背著手道:「本座也是有憫恤之心的,偶爾垂憐一下實在命苦的凡人有何不可?」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猗蘇一時無暇分辨真偽。這時候齊北山繞過堆銀屏風進來,她便先將這話拋在一邊,凝神觀察面前兩人的情狀。

  齊北山禮數週全,行了大禮後並不起身,仍舊以額點地。

  趙柔止凝眉看了他半晌,生硬地問:「何事?」

  齊北山稍稍抬頭,向著樂官和舞姬瞧了眼。

  「都退下。」趙柔止唇線一緊,最終還是屏退諸人。

  齊北山略側轉了身體,從身後呈上一個托盤,緩緩走向趙柔止。他神情平和而溫存,到了她面前,將東西擱下,轉而繞到對方身後,手指攀上了趙柔止的額頭,將烏紗軟帽輕柔地取下。

  「你要幹什麼?」趙柔止霍地回身,防備地後撤,卻被按住了肩膀。

  齊北山沉默的臉容別有一番脈脈無言的溫柔,他的唇邊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另一隻手從容不迫地將趙柔止梳成男子髮式的長發解開,用托盤中的玳瑁梳將髮絲捋順。他將頭髮以絲帶束住,終於開口:「其他的髮式,北……我不會。」

  趙柔止報以仍舊疑惑的凝睇,裡頭卻漸漸多了一絲柔軟的不安。

  然後齊北山將托盤中的衣物抖開,披在趙柔止身上,往後膝行著退了一步,淡淡道:「主上著女裝,更好看。」

  他顯然並不熟於此類言辭,連誇獎都說得硬邦邦的。

  趙柔止撫著這大袖正紅羅衣,垂下眼,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將這羅衣褪下了。

  「我不需要。」

  齊北山靜靜看著她,半晌才道:「方才主上在殿內的笑聲,我聽見了。明明是在笑,為何卻像是在哭?我從前只覺,神佛雖垂憐世人,然現世皆虛妄,修短隨化,極樂盡在身後,彭殤並無不同。可方才我第一次覺得……興許主上當在現世活得更自在些。」

  「若入宮乃冥冥已定之事,我……認命。我未曾想過普度眾生,可若能使主上就此脫離煎熬,大約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功德。」

  趙柔止臉上先是一片空白,愣愣的好似不明白齊北山的話語。隨即她落下淚來,低聲喃喃:「你願意度我這種人……難道還不是慈悲心腸?」

  「我也是有私心的。」齊北山垂下眼,澀然一笑。

  趙柔止瞪大眼。

  齊北山在她額頭吻了吻,說話的語調仍然平和:「說出來大約難以置信。但初見,我就已對主上……傾心不已。主上離開之後,我竟然……在為說出那番話懊悔不已。而直到方才,我才察覺,我為何會懊悔。」

  「怎麼……」

  「剩下的話……在這裡說似乎有些不妥。」

  於是猗蘇就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個人消失在了內室的屏風後頭。齊北山瞧著清高乾淨,該出手時還真是絕不手軟啊……

  「喂,」伏晏出手敲了她一記,「謝姑娘真是一副想跟進去的模樣。」

  「哪、哪裡有!」

  伏晏似笑非笑的,轉身便要走:「謝姑娘繼續留在這聽牆角我自然沒意見。」

  猗蘇狠狠瞪對方一眼,最後還是跟著他出了這混元殿。外頭濛濛的秋夜裡,長空既無星子也無明月,只有宮苑裡的燈光閃閃爍爍,倒顯得偌大的皇城頗有些淒清,叫人的心思也緩緩沉下來。

  「最後這二人的結局並不好,對不對?」猗蘇與伏晏並肩走了一會兒,打破了沉默。

  伏晏沒有看她,反而抬頭望向淡淡泛紫的天空:「明日有雨。」

  「也許罷……」揣測出了對方的態度,猗蘇索性不再追問。可這般默默無言不過片刻猗蘇就覺得有些尷尬,於是又開口:「君上……來地府之前,都在幹什麼?」

  伏晏將目光調回她身上,抬了抬眉毛:「怎麼問這個?」

  猗蘇沒來由地有些心虛,匆忙地別開頭,佯作漫不經心狀:「也就一問。」

  「我倒還想問謝姑娘,怎麼會在九魘那種地方,又是怎麼兩次從中脫身。」伏晏說話的語氣很淡,反而透出一股與猗蘇相似的欲蓋彌彰。

  猗蘇側首看向他,咬了咬嘴唇:「生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有意識的時候我已在九魘,至於為何能脫身,不外乎我求生慾望比較強……」

  伏晏的眉向下壓了壓,目光沉沉的,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最後卻沒有追問她,反而談起了自己:「在來冥府前,我一直在某處修習,那裡什麼都沒有。而後,我終於離開那裡,為的是學習如何當個稱職的冥君。」

  這話說得閃爍其詞,猗蘇不由皺起眉頭,隨即將這不應有的疑惑與關切隱藏起來,好奇地問:「還有那種地方?」

  伏晏這回沒再回答,只是一臉「少見多怪」地睨了她一眼。

  猗蘇便垂下頭不說話了。

  伏晏這樣的性子,難道是在那地方養成的?可要雕琢出這般惡劣的性格,那居所想必也不是什麼桃源鄉。

  她自顧自思索著,伏晏也難得陷入了沉思:雙眼定定看向遠方,琥珀色眸底流轉的是秋霜般的冷色,唇線緊繃,顯然想到的事並不愉快。

  一路沉默著到了兩儀殿附近,伏晏卻在門口駐足,淡淡撩了猗蘇一眼:「若偏殿住得不舒服,就換個地方。」

  猗蘇極意外,但還是實誠地點頭:「那就換個地方。」

  於是兩人就換了方向,往兩儀殿不遠的甘露殿而去。

  「那裡目前無人,陳設卻已然具備,謝姑娘睡在主室也無妨。」伏晏說完,就往主殿的東廂而去,衣袂飄飄的甚是瀟灑坦然。

  猗蘇呆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是受寵若驚了:伏晏居然變相關心她睡得好不好、還主動讓出了主室!今兒是什麼好日子君上難道撞邪了?

  最後她還是沒敢睡在主室--萬一有巡夜人,再萬一障眼法失效,那就有趣了。西廂房也十分寬敞,比起偏殿倉庫似的陳設要舒適上太多,猗蘇躺在榻上,閉上眼,神思卻清明。她一會兒想起方才齊北山認真而熱切的眼神,一會兒耳邊似乎又迴響起伏晏意義晦澀的話語,翻來覆去好一陣才入夢。

  ※

  第二日猗蘇起了個早。晨間微雨,推開隔扇往外頭看,一列早開的明/黃/菊/花帶露,嬌豔地在細雨中搖曳。

  猗蘇便一邊打散了頭髮梳理,一邊看著雨水淺淺地積起來,潺潺流入溝渠。

  待她整裝完畢到了外間,伏晏已經坐在正殿廊下有模有樣地看雨。聽到她的腳步聲,他略回頭:「回兩儀殿去。」說著從身邊拿起把黑面油紙傘,撐開,立在廊下,頗有些不耐煩地看了猗蘇一眼,挑起眉的樣子彷彿在說「再不來我自己走了」。

  猗蘇不知為何就有點雀躍,快步上前、撩了袍子下襬小心地走下迴廊,走到傘下,隨口問:「要在這個世界呆多久?」

  「不久就會跳躍到下一個時間點。」伏晏的說話口氣還是淡而乾脆,「否則花費時間太長。」

  「還能跳躍時間啊……」猗蘇不由想起秦鳳的鏡世界之中,伏晏不耐煩的樣子。

  伏晏猜到了她的想法,毫不留情地批駁回去:「秦鳳不用看也知道,此番不同。」

  話雖然說得不客氣,伏晏朝外側的肩頭卻因為雨水濡濕了一片,猗蘇被傘遮得穩當,倒未曾沾濕衣裳。

  到了兩儀殿的時候,齊北山已經坐在廊下看書。隨侍的阿彭明顯面帶喜色--由此可見,他家主子的地位經由昨日大約是徹底穩固下來。

  不久便到了早朝畢的時候,趙柔止居然冒雨前來,到了齊北山面前微微一笑:「手談一局如何?」

  齊北山微微欠身,報以一個迷人的微笑:「自當從命。」

  二人的視線在半空膠著了片刻,各自垂下眼,唇角皆彎。

  自有僕役取出弈棋用具,趙齊二人相對而坐,齊北山含笑頷首道:「主上請。」

  趙柔止也不客氣,執了黑子便落了第一手。

  一時間烏鷺於方寸之間廝殺較量,卻明顯是齊北山技高一籌。

  「不想郎君棋藝也這般了得。」趙柔止撇撇嘴,難得流露出女兒情態,說著便要耍賴將方才的一手錯招悔棋重來。

  齊北山伸手阻止,卻將她的手在棋盤上按住了。

  趙柔止從眼睫底下看向對方,似乎想抽手,卻最終任由對方改按為握,手指相扣。

  此情此景,外頭細雨止歇,欲雨的情態惹人遐思,殿中氣氛亦有股難言的默契與旖旎。

  也就在濃情蜜意的這一瞬,眼前情景驀地扭曲,仍舊是兩儀殿,仍舊是這斗折迴廊高挑簷角,廊下卻竹簾低垂,庭中落葉無人掃堆了滿地,透出濃濃的蕭瑟破敗。

  「這是一年後的兩儀殿。」伏晏淡淡道。

  【小劇場】

  猗蘇:所以說為啥君上要撐傘啊,直接用仙障不就行了。

  夜遊:(小聲)有逼格!

  伏晏:本座樂意,有意見?

  猗蘇、夜遊:沒有!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沒有,這個副本伏晏同學各種體貼啊,算是徹底開竅了麼,吾心甚慰啊(伏晏: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