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就一年之間,齊北山就與趙柔止分道揚鑣,落到這種地步?
猗蘇往竹簾後看去,只隱約瞧見有人坐著,卻無法分辨身形。
她沒來得及詢問伏晏,外頭便有個宦官拉長了聲調道:「尚書左僕射言公到--」說完,就恭恭敬敬地將言箐引進殿中,頗為蠻橫地瞪了手忙腳亂捲起竹簾的下僕一眼,倨傲裡還帶了點不屑。
殿中有人迎出來,是齊北山。
他仍舊一身青綠衣裳,身形卻愈加消瘦,顯出幾分落拓來。膚色也比此前更白,紙般陰慘慘沒有活氣。唯有他的神態依舊安然,見到尚書左僕射端正一揖,清清淡淡地問:「許久未曾與言公謀面,不知有何事?」
言箐笑眯眯地捋了捋他稀疏的鬍子,面不改色地道:「到裡頭坐下說罷。」
二人各自落座,侍女奉上蜜漿來,言箐淺淺抿了一口,便將杯子擱回了了小幾上。齊北山見狀,雍容中帶著嘲意地笑了笑:「粗疏之物,不和言公口味?」
言箐笑而不答,反而舉目打量房中陳設,似有深意地一嘆:「這陳設……都是舊年的樣子,實在不成樣子,六局也忒不用心了。」
齊北山的墨玉似的眼中就現出一分冷然的銳光來:「自端正月以來,北山便被告知,不得踏出兩儀殿一步,亦未曾得以面見天顏,不知言公是否知曉其中緣故?」
言箐仔細端詳了他依舊俊美的臉容片刻,好笑地搖搖頭:「齊郎君是真的不明白?」
若說齊北山與一年前最大的變化在何處,那便是氣質--那如冰雪、乾淨到讓人覺得遙不可及的風流杳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深淵之水一般的冷冽。曾是神仙似的人物,已然落入凡塵,由冰化水。可即便是這樣的齊北山,仍舊當得上「美」字。他的雙眼似寒星,定定看了言箐片刻後,只抿緊唇不言。
「一年已過,主上仍舊未誕下子息。」言箐慢悠悠地道:「是以齊家郎君從今往後,都無需隨侍主上。此乃老夫與諸相共同商議的定論。」
齊北山的神情一瞬凝固了,他森然道:「尚書左僕射以國家大計逼迫我入宮,如今又要以國家大計為由棄我如履?」
言箐一臉惋惜:「郎君如此人品,老夫也甚是不忍,然則……正如郎君所言,國朝為重啊!」
「從今往後,我便要被困死在這宮中,且不得見天顏?」齊北山的字句都像是從牙縫間擠出的,目光也亮得駭人,宛如舊日的星火終於燎原,幾近噴薄而出。
「出宮一事,齊家郎君還是莫要再提。至於面聖,那也要看,主上是否能有嗣。」言箐看著齊北山的神情,猶如看著貶了值的奇珍,居高臨下而充滿憐憫:「新人選已然入宮,還請齊郎君在這兩儀殿中抄寫經書,為主上子嗣昌隆祈福罷?郎君信仰之誠,可是盡人皆知。」
說完,言箐就自顧自離去了,留齊北山面色煞白,緊緊握著瓷杯手指發顫。
「郎君?郎君!」阿彭從外間快步進來,在齊北山身邊跪下,咬牙切齒地道:「好一個尚書左僕射!竟將郎君當做……」他實在難以啟齒,憤憤地將拳頭往地上一錘。
齊北山漸漸回過神來,緩緩將杯中蜜漿飲盡,自失地微笑:「到底是我不爭氣。」
阿彭想開口勸慰,可看著他慘白的笑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室中一時壓抑得彷彿要令人透不過氣來。
猗蘇緩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竟然是這般……」
伏晏卻淡然道:「好戲尚未開場。」
她轉頭去看他,只瞧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似乎真的對齊北山毫無同情。可明明不久之前,他還說對趙齊二人心懷憐憫……伏晏的脾性實在難懂。猗蘇的心情自然而然愈發沉重起來,她再往內室看去,齊北山已經坐在几案旁,抄寫起經書,俊顏如被冰雪,卻只透著冷,再無當年一抬頭間的乾淨憫柔。
「郎君。暫且歇一歇如何?」阿彭臉色焦灼,顯然擔心主人會急怒傷身。
齊北山默了片刻,擱下筆,側首彎了彎唇角:「我無妨。仔細一想,最痛苦的人,實則是主上。若我所寫的經書確然能令她平安喜樂……」他的話語止於一聲輕卻綿長的嘆息。
這一日天陰,齊北山就在屋內抄了整日的經書。
「若你是趙柔止,你會作何想?」伏晏忽地出聲問猗蘇。
「她瞧著……像是用情專一而熱切之人。只因為她是君王,要背負子嗣的責任,便不能與相愛之人相守,想必極痛苦也極自責,她也許會覺得,若非自己,齊北山絕不會淪落在宮中終老的地步。」猗蘇在伏晏的目光中偏了偏頭,感到有些不自在:「差不多也該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任務了罷?」
伏晏沉吟片刻,答道:「齊北山留在忘川,是想尋找趙柔止的魂魄,卻遍尋不得,在轉生簿上也沒留下痕跡。他要我們找到趙柔止。」
「要做的,便是從這世界中尋找趙柔止的去向?」猗蘇點點頭,便要說幾個揣測。
「事情還沒完,看到最後再做定論。」伏晏打斷她的話,往殿外走去:「去趙柔止那邊。」
入夜的混元殿燈火通明,卻一片死寂。
走近一看,通往內室的門已然拉上,裡頭傳來交談聲,仔細分辨之下,趙柔止以外之人竟然是言箐。
趙柔止的語氣根本稱不上和善,不多時甚至傳來了斥罵之聲。言箐卻一直維持著平穩的調子,說話聲不輕不重,最後只揚聲道了一句:
「臣告退。」
宮禁時分已近,言箐拉門出來,朝著噤聲的僕役和善地微笑,攏著袖子快步出宮。內室旋即傳來器皿落地碎裂之聲,趙柔止大步走到門邊,重重將拉門摔上,緊接著又是一陣紛亂的叮鈴匡啷聲。
伏晏挑挑眉頭:「好大的火氣,那個新入宮的人要栽。」
猗蘇垂下頭不語。
「怎麼?」伏晏瞅了她一眼。
她搖搖頭:「沒什麼,就是感覺怪可惜的。」
伏晏滿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嘖,幼稚。」
猗蘇卻想到了別的事:她此前並未想過,即使她找到了白無常還活著的證據,即便那個她熟知的白無常回來了,自己又當如何?趙柔止與齊北山只因身份之別、國事之重便就此分離,謝猗蘇一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又能與陰差白無常如何呢?他們中間也橫亙了那麼多的荊棘險阻。
只是一點喜愛,真的足以跨越這一切擁抱對方嗎?
她敢說自己有這樣的勇氣,可對方……又會怎麼想?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虛幻的前提之上--白無常能回來。她也真是想多了。
猗蘇就有些惘然,抬頭看了伏晏一會兒,低著頭往外頭走去:「我累了。」
伏晏只覺得莫名其妙,伸手就將她拉住了:「還不到時候。」沒有當場甩臉色讓她想幹嘛幹嘛去,對伏晏而言,已然是破格之舉。
猗蘇卻盯了被拉住的手腕一眼,淡淡抽回手,別開臉道:「知道了。」
她的態度轉變地著實生硬,伏晏不由微微一蹙眉,卻沒多話,反而轉過身饒有興趣地看向外頭:「言箐的動作倒是很快,人那麼快就來了。」
只見兩串長長的宮燈由遠而近,為首的宦官向內室的趙柔止稟報:「那位韓家郎君到了……」
趙柔止半晌沒應答。
隊伍這時已經到了殿前,一個著緋色官袍的青年從容步出,眉眼被燈光照亮,生得也端得是一表人才,明亮的丹鳳眼,凜凜生威的眉毛,卻配上和善含笑的唇齒,可親中透著貴氣,是位英武的貴公子。
不見趙柔止的蹤影,這青年也不著急,環視四周,視線最後定在通往內室的門扉之上。他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伏地行大禮,朗聲道:「在下韓紹安,拜見主上。」
回答他的是寂靜。
韓紹安也不著急,安安分分地低下頭,維持伏地的姿勢。
裡間仍然沒有動靜。
殿中銅香爐的龍涎氣味漸漸淡了,隨侍的宦官也不安起來,韓紹安仍舊顯得氣定神閒,甚至不曾抬頭窺視動靜。
就在所有人以為韓紹安注定要在這裡跪一晚的時候,隔扇被拉開了,趙柔止面色冷淡地踱到韓紹安面前:「你為何進宮?」
韓紹安回答地乾脆利落:「欲為人上人,立於最高處。」
趙柔止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抬起頭來。」
「喏。」
她看著韓紹安含笑的臉,冷哼道:「人上人?進了宮,你也不過是政事堂那群老兒手中的棋子,不合意便被拋棄。況且,居於你之上的,畢竟還有朕。」
韓紹安笑起來便有種長安貴家子弟特有的散漫倜儻,他絲毫不為所動,徐徐道:「只要讓諸公滿意便可。」他向殿外看了一眼,笑容中多了一絲近乎蠱惑的熱切:「主上的這混元殿,可是在長安的最高處。剩下的只看,主上給不給在下這個機會了。」
趙柔止閉上眼,沉默了片刻,睜開眼時已經全無躊躇,唇角甚至還著漫不經心的笑:「既然如此,朕自然沒有推拒的道理了。都退下。」
次日,韓紹安遷入甘露殿。
【小劇場】
白無常同學就是橫在君上和阿謝面前的一座大山(這真的是在誇他……)
白無常:(苦情臉)我是個活在回憶裡的男人
伏晏:你死在回憶裡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