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出宮自然絕無可能。」趙柔止淡淡道:「詐死卻不難,我會安排。」
齊北山維持了片刻伏地的姿態,緩緩直起身,所有情緒全都收斂進去,一張臉空落落的好似瓷做的人偶,美卻也空洞。
兩人相對無言,趙柔止先起身,深深看了齊北山一眼,輕聲道:「就此別過。」
齊北山抬頭看著她,綻開一個笑:「也請主上多加保重。」
二人一站一坐,互相凝望,不過一步的距離,卻顯出了山水阻隔似的疏離。
就在這一瞬間,時間再次快速流動起來,卻遠不到扭曲的程度。猗蘇就好像站在雲端,一低頭就看得見規整的皇城,視線所及之處,萬物都變得無比清晰。
雲朵飛快移動,晝夜更迭,兩儀殿懸起招魂的白幡,來往弔唁之人竟然出奇得多。不日,另有一隊車馬自玄武門離開長安,車中人戴著懸紗簾的斗笠,一身青綠衣裳。
伏晏這時候猛地將猗蘇拉住,她未來得及反應,景物猛然直衝門面而來,宛如飛速往下直落,令人一時喘不過氣來。
再睜眼時,面前是巍峨的混元殿,來往的僕從不斷,裡頭傳來陣陣誦經聲,更有撒驅邪之米的僕役來回奔走。近了便聽見尖利的女子聲音,顯然處於分娩的劇痛之中。
「你進去。」伏晏別開臉道。
猗蘇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快步從人群縫隙間悄悄進了產室,撲面而來的便是極濃的血腥氣。一個婦人手中抱著嬰孩,向被縟間的人揚聲道:
「恭喜聖人!皇子極是康健!」
趙柔止面色如紙,髮絲凌亂地貼在臉上,聞言聲若蚊吶地道:「是……皇子啊……那就好……」她掙紮著起身,看向孩子,婦人連忙將孩子遞到她懷中。她低頭看了片刻,低低地道:「小名就叫……阿薇罷。」
「取個女孩兒名,定然能安然長大。」婦人欣然道,這便要將阿薇接過,卻猛然發覺趙柔止臉色在說話間已蒼白得駭人。
趙柔止仰躺回褥子間,養了片刻神,向一旁的侍女道:「讓言公、在場的諸相和韓紹安都進來。」
侍女見她面色如金紙,連忙先揚聲喊了御醫,再傳話給宦官。小宦官連忙奔出去尖著嗓子叫人。
不久,言箐等人同韓紹安便聯袂疾步入內。
趙柔止墊了幾個軟墊,勉強坐起來,也不廢話:「朕是不成了,子息尚幼,國事不可無人。」她看著面色各異的大臣笑了笑,冷然道:「都是最後了,各位好歹聽朕一回,遺旨若有不從,來日九泉之下,可要同我趙氏祖祖輩輩分說明白。」她疲倦地向後一靠:「蓋過印的遺旨過一會兒便會交於你等。在皇子及冠前,國事交由安陽長公主執掌。」
諸臣面面相覷,顯然難以置信--安陽長公主之跋扈任性,可是盡人皆知。駙馬自尚了長公主便纏綿病榻,前歲終於染了急病去了,這下後宮無人,難免不出禍亂。
趙柔止低笑了一聲,聲音嘶啞:「韓紹安,你的機會來了。」
言箐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韓紹安,躬身道:「老臣明白了。」
「若安陽此後有子,才幹勝於阿薇,便讓阿薇當個富貴閒人去罷……」趙柔止一聲嘆息:「終究是趙家的血脈,做事都不要過露。」
趙柔止的話盡於此。
御醫又一陣忙亂。
次日丑時,混元殿驀地響起一片哭聲。
趙柔止謚文,史書中稱文帝,更多人,卻叫她「女文君」。
安陽長公主晉大長公主攝政,一手朝堂,一手情仇,卻是另一段傳奇了。
趙柔止死去第三年,齊北山也終於在洛陽辭世。
鏡世界緩緩消解、坍塌,最終露出一條通往鏡外的道來。
猗蘇一時沒有邁步的意思,伏晏走了兩步回頭,訝異地挑挑眉。
「客傷南浦草,人采北山薇。」猗蘇緩緩念道,「趙柔止到最後,還是沒有忘掉齊北山。」
伏晏下巴一收:「可轉生簿上,再無她的痕跡。她既沒有轉生,亦沒有等待齊北山,難道還有第三條路?」
轉生,等待,除此以外的第三條路……
猗蘇全身一震,她輕聲道:「有第三條路的。」
伏晏不由向她走了兩步,看著她的眼睛問:「第三條路是什麼?」
「不想再誤人,也不想再為人所負,趙柔止……也許是去了九魘。」她聲音比平時顯得清軟,眼睫低垂,眉頭卻皺了起來。
伏晏思索片刻,搖搖頭:「不可能,九魘平日里根本無從進出。」
「以冥府的日子來算,趙柔止死是哪一年?」
「約莫……兩百年。」
猗蘇抬起頭,微微一笑:「那就對了。那年,九魘的口子……是開著的。」
伏晏的目光就深沉起來。他突兀地轉過身,淡淡道:「那還要勞煩謝姑娘,去九魘走一遭?」
「知道了。」猗蘇快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對我而言,開九魘的關口,就和拉開門般簡單。」
伏晏側頭看她,神情顯得莫測,那雙眼,就好像想看穿她過去一般,定定地與她目光交匯。他轉瞬將這一刻的專注掩飾開,往前邁步:「那就有勞謝姑娘了。」頓了頓,又道:「還是小心些。」
猗蘇怔忡了片刻,張張口想說什麼,最後選擇了沉默。
二人並肩往鏡外跨去。伏晏在最後一刻,捉住了她的手。
因為有伏晏拉著,猗蘇回到原本的世界時,便立得頗穩當。
紫衣白袷的姑娘立在鏡旁,低頭向著伏晏福了福身:「君上。」轉頭又親熱地向著猗蘇笑說:「謝姑娘,好久不見。」
猗蘇上次見到這位如意姑娘還是近半月前,自覺同她並不怎麼熟悉,因而對她熟稔的問候口吻頗為疑惑,卻還是頷首答道:「如意姑娘好。」
說話間,如意的視線就轉到了伏晏與猗蘇的手上,現出一分貨真價實的驚訝來。猗蘇這才想起這茬,連忙將手抽出,扁扁嘴,忍住了沒在人前送伏晏一個白眼。
伏晏這時溫言道:「此番辛苦你了。」神色卻很淡,倒像是在假客氣。
如意卻明顯很受用,笑容加深,愈發顯得眼波流轉、嬌俏可人。
猗蘇這才隱隱約約地想起來,如意被稱作「鬼城一枝花」;黑無常曾經約她出去無果,被白無常當了笑話說給她聽。如意生得的確是好,可一枝花的名目於她而言反而顯得俗了——這姑娘自有一股嫻雅的氣度,一瞧就頗有來頭,說是高嶺之花也不為過。
如意對伏晏肯定有意思。
猗蘇這麼思忖著,便默默向蒿裡宮外頭走去,留兩人獨處。
冥府今日陰著天,抬頭只見得一片灰濛蒙的雲層如蓋。
她沿著忘川往中裡而行,走了沒幾步,就被人從後頭叫住:
「謝姑娘是急著投胎麼,走得那麼快。」
猗蘇聞聲回頭,瞪著伏晏道:「還不是在下瞧著如意姑娘有許多體己話要和君上說,這叫識趣。」
伏晏卻嗤聲道:「擅離職守,還編排上峰,得,再下個月的薪水謝姑娘也別想了。」這廝說話卻不復前幾日的相對溫和,再次回到素日的風格。
「是不是編排,君上比在下更清楚。」猗蘇話雖這麼說,心裡卻不由感到了一絲荒謬的喜悅。直到這不應出現的欣喜從心湖中冒頭前,她甚至沒有意識到,方才在蒿裡宮裡,自己其實是失落的。
想明白這點,猗蘇一時竟然手足無措。
她為什麼要因為如意失落?又為何要因為伏晏追出來欣喜?
腦子裡一下子亂糟糟的,她匆匆背過身,僵硬地邁開步子:「我這就去九魘問清楚趙柔止的事。」
伏晏跟上來,抬手便要敲她:「不緩一緩?被九魘吃了就有意思了。」
猗蘇的反應很大,她不僅飛快矮身閃開、往旁邊退了一步,還現出防備的姿態來。伏晏驚訝地挑眉,眼瞼一壓,便有些不高興的徵兆。
「在下這就回去休息,明日再前往九魘。」猗蘇垂下眼睫沉默片刻,態度卻仍舊疏離,末了還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之後才快步離開。
伏晏面無表情地目送她遠去,在原地立了半晌,抬頭看看天色,從袖子中摸出把黑面油紙傘。他才撐起傘,彷彿是得令,大雨便滂沱而下。
斜風將雨點帶得飄乎,玄衣青年的月白大氅很快就沾上了薄薄的雨,他卻絲毫沒有加快腳步的意思,始終篤定地維持步調,緩緩地一路走出下里,在因為驟雨顯得空蕩蕩的鬼城長街上前行。他猛然駐足,回頭看向下里的邊界,那裡一座高屋簷角斜挑,遠遠看得見門廊前的屋簷塌了一半。
和謝猗蘇在那屋簷下初見,便是這麼個雨天。
那時候她一身黑衣,面貌雖端正好看,口齒卻刁鑽,行徑無禮,從頭到腳都令伏晏不喜。
分明只是一月不到前的事,如今回想起,竟令伏晏有種他自己都鄙夷的懷念。
會生出這種矯情的情緒,也許只因為越接近謝猗蘇,她身上的謎團就越多;甚至於說,在伏晏以為終於有點明白她的時候,對方又縮回了她那些不可言說的秘密後面,讓他的自尊心根本下不了台。
相較而言,還是那個潑她一臉水的姑娘更好懂、也更讓伏晏放心。
伏晏一回到上裡,夜遊便慢悠悠地拉開門進來,喲了聲問:「哪位膽兒那麼肥,惹得君上一臉大不高興?」
「下雨天。」伏晏將大氅往矮屏風上一擱,淡淡道。
【小劇場】
裁判:反方1號如意出場!
如意:我之前就出現……
裁判:(打斷)總之請1號球員再接再厲,畢竟經理是站你這邊的!
猗蘇:……我怎麼一點也感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