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晏的人在謝猗蘇與齊北山談話末尾到了西廂外,聽了個大致就回來向他匯報進展。齊北山願意離開忘川固然是好事,可伏晏聽了線報反而焦躁起來--謝猗蘇似乎將什麼關乎過去的秘辛告訴了齊北山,換得對方的理解。
線人到的太晚根本沒聽到什麼謝猗蘇的過去。
伏晏也並不希望偷聽到謝猗蘇的秘辛。
甚至於說,他是有些不屑的--既然對方不想說給他聽,他又何必巴巴地、千方百計地去窺聽?可此前,他也並不是沒有動用暗中手段調查謝猗蘇。
這種伏晏無法迴避的自相矛盾,只令他愈發惱火。
和胡中天只見過一面,謝猗蘇就能和他擁有共同的秘密。相處並不算久的夜遊,也從她口中獲得了些難以查明的事實。甚至與並不相熟的委託人,謝猗蘇也能坦然地談起自己的過往。
只有對伏晏,謝猗蘇不僅不直接仰仗他的力量,甚至流露出明顯的防備。她不希望被他瞭解,她對他始終是警覺的,因此才會放棄別人眼中理所應當的捷徑,從不將查明事實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
這並不是說伏晏希望被她依賴。
若事實是那番模樣,也許伏晏還會覺得麻煩。可這種伏晏既厭煩又覺得理所應當的狀況沒有出現,現實只朝著反方向疾馳而行,狠狠嘲笑了他的自尊心。
伏晏就莫名其妙地不快起來。
這憤恚的情緒裡,還夾雜著一絲他不願承認的恐懼。除了眼高於頂的自負和還算漂亮的出身外,伏晏知道自己其實一無所有。溫情、憐憫、熱忱、懷念、勇氣……這些人本應擁有的東西,被永遠地消磨在了那個純白的世界裡。來到冥府的,是一個空有清醒頭腦卻無力的空殼。
謝猗蘇是否是看穿了這一點,才會對他敬而遠之?
伏晏往後一仰,靠在隱囊上吐納了一番,面色如常地坐端正,揚聲吩咐:「來人。」
※
猗蘇心情不錯,回到三千橋,先耐著性子聽阿丹批判了一番齊北山、趙柔止這對痴男怨女--他們的事似乎是黑無常告訴她的。
「我就去了那麼幾天,阿丹你和黑無常的關係就緩和了不少嘛。」
對方狠狠剮了她一眼:「再說,再說撕了你這張嘴。」
猗蘇不以為意地嘿嘿笑了幾聲。此前她在橋洞中偷聽到的對話,曾經讓她頗為過意不去--若只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就讓阿丹和黑無常形同陌路,她未免會覺得愧疚。黑無常還願意將消息說給阿丹聽自然是好現象,不過猗蘇已經有一陣沒見著黑無常,這麼一提不由就掛心起來:
「黑無常最近如何?我好久沒瞧見他了。」
阿丹若無其事地擺擺手:「還能怎樣,就辦他那點差事,他就是個不成器的。」
「嗯,看來你們過往叢密嘛。」猗蘇摸著下巴調侃,不免被對方狠狠撓了幾下腰際。
「好呀你,你個妮子今天倒作弄起我來了!」阿丹一手叉腰,一手擰了擰猗蘇的臉,「我還沒問你怎麼今天滿面春風的呢!怎麼?和君上有戲?」
猗蘇想到自己那浮動的心緒,又回想起方才伏晏那愛理不理的腔調,不由抿抿唇:「又一個任務完成了,我開心不成麼?和君上又有什麼關係。」
「嘖嘖嘖,欲蓋彌彰,有鬼哦。」阿丹眼珠一轉,似乎又要開始吟詩作賦,猗蘇卻過了興奮勁頭,連軸轉的疲倦漸漸侵襲上來。
阿丹就兀地換了腔調,猛拍猗蘇兩下:「丫頭,你眼皮都要黏一起了。」
「的確有點困……」猗蘇揉了揉眼睛,才要起身回水洞,岸上忽然就傳來呼喚:「謝姑娘在否?」
阿丹就皺眉:「怎麼又有陰差尋你?」
「差事不斷嘛。」猗蘇打了個哈哈,心裡尋思著是否是伏晏心情不好,因此乾脆動手壓榨她這個苦力、又派了活兒下來。
來的是個她沒見過的陰差,面容和氣:「還請謝姑娘隨某走一趟。」
猗蘇回頭沖阿丹擺擺手,便隨著這陰差上岸離開。
阿丹倚在三千橋的石墩子上頭,等猗蘇走得沒影了,才悠悠地來了一句:「別躲了,人都走了。」
橋洞裡頭便轉出個人來,正是黑無常。
他的站姿仍然顯得僵硬而拘謹,沉默了片刻笨拙地道謝:「多謝姑娘。」
阿丹仍舊是那副輕蔑的態度,哧地笑了,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自己的指甲:「和我你也別玩這套了,你裝得累,我聽得也煩。」
黑無常默然半晌,硬邦邦地道:「在下沒有作偽,也無需作偽。」
阿丹飛了他一個眼色,似笑非笑:「瞞著白無常的事,對是你將那丫頭塞進九魘的事也隻字不提,這還叫不作偽?」
對方便陷入了沉默,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根本不想反駁。阿丹話說得再尖銳,黑無常總是這般態度曖昧地緘口不言。因此阿丹愈發覺得黑無常是個難懂的人。撇開較真刻板的外表,他究竟如何作想,他意欲如何,根本無從揣摩。也許他的老實羞澀根本就是最高明的偽裝。
就在阿丹以為今日又要和此前的無數次一樣,在沉默中結束會面的時候,黑無常罕見地主動開口:「阿丹姑娘,真的無意轉生?」
阿丹抱臂低笑道:「雖說托那丫頭的福,最近忘川的確是空落起來,但我可沒有轉生的打算。」她忽地看著對方笑起來:「你可別會錯意了。我可不是因為那個臭男人。都那麼多年了,我還不至於沒法釋懷。」
黑無常沉著地問:「那麼,為什麼?」
阿丹看著對方的面具,將頰邊的碎髮向耳後捋了捋,前言不搭後語地道:「你又是為何在這裡當差那麼多年?聽說你早就能陞遷了。」
這顯然不是黑無常願意細談的話題。對方又縮回了那手足無措的態度裡頭,匆匆地一躬身,連半句話都沒有多說就逃也似地離開了。
阿丹眨了眨眼,似乎沒緩過神來。
方才她和黑無常面具後的雙眼目光交匯,竟然有一瞬有將彼此看穿的錯覺,令她也有落荒而逃的不安感。不過說到底,也就是錯覺罷了。
阿丹哼著小調,擺著腰往忘川中心行去,一如往常。
※
那廂,陰差領著猗蘇往下里的方向而去,於是她便發問:「這回是直接去蒿裡宮?」
那陰差頓了頓,答道:「是。」
一路他們便再沒說話。
這陰差將她引到蒿裡宮門口,做了個揖立在門口卻不打算進去。
猗蘇不由就多看了他一眼,腳步一緩。這片刻的停頓之間,她腕間猛然一送,叮噹之聲驟起。低頭一看,她驚覺一直戴著的那串紅玉珠串不知為何散了一地。這珠串於她意義自然非凡,她當下便俯身撿拾珠子,那陰差卻上前來,利落地將幾顆珠子抓在掌心,對她笑說:「這裡由在下來收拾,謝姑娘不妨先進去,出來了某再將所有珠子還給姑娘?」
猗蘇遲疑一瞬,還是同意了--伏晏並不喜歡人遲到。
蒿裡宮的大門如往常一般看似緊閉,實則虛掩,一推即開。猗蘇走進去,到了放十方鏡的那間殿室,四顧卻沒見著伏晏。她心下就有些疑惑,凝神傾聽,愈發覺得不對勁--什麼聲音都沒有。
伏晏不是那種叫人過去自己卻姍姍來遲的人。
她疾步回到殿門,用力向外拉開,卻發覺已經被咒印封上了。
心中暗叫不妙,猗蘇知道自己是中了不知什麼人的圈套。
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傳來一聲清脆的笑,陰測測的頗為駭人。猗蘇抬手就化出一團火球扔過去,卻宛如被吞噬般消失得乾淨。
隨後,蒿裡宮牆上那一排排的火炬亮起了兩根,從陰影裡裊裊娜娜地走出一個人來,紫衣白袷,面容姣好,正是如意。
「如意姑娘這是什麼意思?」猗蘇冷聲道,緩緩撐起戾氣障子。
如意微微一笑,聲音軟糯:「意思還不明白嗎?」她黑白分明的眼一眯,便現出狠戾來:「我要你死。」
語聲未落,她袖中露出一根極長極軟的倒刺鞭來,霍霍一抖便朝著猗蘇抽來。
猗蘇閃身避過,一咬牙,也不手軟,雙手一張,憑空化出數柄血紅飛劍,從各個方向直朝著如意急刺。同時,她抬手向著屋頂重重拍出,登時灰石散落,露出屋樑間的一片天空來。她一甩手又是柄短劍往如意那邊刺過去,同時足下一蹬往上疾掠。
那邊廂如意手法如電,將飛劍紛紛以鞭身彈開,叮叮噹噹好一陣響。
可猗蘇卻重重撞上咒印跌回地上,狼狽地翻身往一邊打了個滾,堪堪躲過如意揚手又一鞭子。她伏低身體,看著又一鞭甩來,心中計算了一番這鞭身的長度,在緊要關頭飛身避過,同時手捏短劍向身旁重重向下釘去,將鞭尾生生定在了地上。
如意斥了一聲,抬腕拉扯鞭身,猗蘇意不在此,趁機向前疾掠棲近對方身旁,雙手虛空一握便變出一把赤紅的長劍,自斜上徑直往如意面門砍去。
這一招著實老辣,顯然大出如意料想之外。她乾脆棄了鞭子,向後急退三步,猗蘇步步近逼,劍身直取對方要害,毫不容情。
如意現出敗象,步伐微亂,猗蘇見機揮劍橫掃,卻只覺得肋下一痛。
對方冷笑一聲,袖中露出一架十字短弩來,又連按數下機括,局勢登時扭轉。
猗蘇向後急縱,不想如意右手一張,長鞭飛回手中,鞭身竟然生生比方才要短上一半,遠攻的長鞭瞬間變作近身纏鬥的利器,加之有連弩在旁輔助,兇猛的攻勢直叫猗蘇一時躲閃連連。
雖然猗蘇最終掠到門邊拉開距離,無需再懼怕短弩的準頭,卻仍吃了幾下鞭子。她矮身喘息,卻覺得全身乏力起來,不由就低頭看向沒入肋下的那四刃弩箭,心中一凜:箭身有毒。
再拖下去情勢只會愈加不利,猗蘇深深吸氣,集中意念,身後血光乍現,憑空現出大片利刃的尖端,隨著她雙臂一振齊齊向著如意飛去。
對方遠攻近攻都有長鞭,近身又有短弩,猗蘇竭盡全力的一擊只能是這萬劍齊飛的笨招數--如意再怎麼厲害,這般攻勢下總不免中招。
可紫衣白袷的姑娘卻慢悠悠地自劍雨中步出,身周氣場扭曲,飛劍紛紛偏轉了方向,互相碰擦火花四濺,她卻毫髮無傷。
猗蘇全身力氣宛如被抽空,半蹲在地上看著對方一步步走近,認命般閉上眼。
「你比意想中中還要麻煩呢,」如意說話的調子仍然柔柔的,「我不開心了,所以啊,你也別想死得利落快活。」她笑得燦爛豔麗,走到猗蘇面前,緩緩俯身。
也就在這一瞬間,猗蘇雙目猛睜,身法如驚電,手中一柄薄匕首直取如意脖頸。
如意笑意微收,手一抬,短弩瞬發,弩箭深深沒入猗蘇手掌。
猗蘇動作一頓,卻仍舊緊握匕首削去,刀鋒堪堪擦著如意鬢角掠過,帶下幾縷青絲。這一擊失敗,猗蘇便成了刀俎下的魚肉,即使提起猛力往旁側急滾,卻仍舊晚了。她只覺得頭皮一陣火辣辣的,黏稠的液體便順著額頭流下來。
幸好幸好,再晚一些只怕耳朵都會被那一鞭子削下來。
在心裡安慰著自己,猗蘇抬起頭衝著如意咧嘴笑了:「就算是死,如意姑娘也好歹讓我死得明白。」
如意涼涼地道:「我自然會讓你死得明白。」她手中長鞭一卷,緊緊纏住猗蘇,便將她拖著往後殿而去。
鞭身上的倒刺深深刺入肌骨,猗蘇咬牙忍受,告訴自己幸而手沒被完全捆住。她左右四顧,尋思著留下記號的方法--自己脫身是不成了,只能拖延時間,將希望托於旁人。
額頭猛地磕到了堅硬的圓形物什,猗蘇下意識伸手抓在掌中,卻是在入殿時握在指間的紅玉珠子,打鬥時顧不上扔在了地上,現在又回到了猗蘇手中。
如意此番動手謀劃周全,事後定然會清理地上的血漬,將珠子扔在這裡絕非良策。猗蘇苦思著舉目四顧,視線定在了頭頂的屋頂,心中已有了計較。
到了前後殿的轉角,如意加大力道一扯,猗蘇指尖捻動,將玉珠彈入了殿中橫樑,同時故意痛呼出聲,掩蓋珠子的聲響。
如意回首盯了她一眼,卻含著鄙夷的神氣,並未注意到她的小動作。
猗蘇被一路拖行到十方鏡前,如意開啟鏡面,直接將猗蘇扔了進去。
一陣熟悉的暈眩後,猗蘇半睜開眼,自己身處一片虛無的純白世界,只有百合色的光線四處充斥。
如意將鞭子解開,在猗蘇身邊優雅地坐下,氣定神閒地開口:「我這就告訴你,我為何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