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易淵留在浮生巷後如往常一般的一天。
晨光透過重重簾帳,將熱度播撒在肌膚上。易淵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錦被就滑到了腰間。身邊的人就順手將被子拉回她肩頭,手指在她的琵琶骨附近輕柔地流連片刻,靜悄悄地起身;可易淵向來淺眠,到底是被驚醒了,迷濛地睜著眼盯著對方看了片刻,聲音靡啞地低低道:「弗生?」
「你再睡一會兒。」孟弗生側轉身,手撐在枕邊俯身在她頰側吻了吻。
易淵就蜷起肩膀偏過頭,瞪了對方一眼,睡意略消:「一大早就那麼不正經。」
孟弗生發出了悅耳的低笑,而後溫柔道:「我去取早飯。」
易淵披散著一頭烏髮坐在床頭,看著孟弗生繞過畫屏走出臥室,唇邊不由浮起一抹繾綣的笑。自從她和易湛來到這條不起眼的浮生巷,已經一年有餘:孟弗生治好了易湛的心病,因她們已無處可去,便乾脆留在這裡幹些活換得容身所。
然後……然後她就和孟弗生相愛了。
這個轉變是這樣自然,以至於易淵此刻回想起來,都會不自覺將具體的細節模糊過去,只會想著他們的確相愛了,同時微笑起來。以前的事,就好像平滑水面的泡沫,悠悠閒閒地從心頭飄過,她完全沒有細究的心思。
現在這樣就很好,和孟弗生兩個人的日子就很好。
這時,孟弗生端著呈有兩人份早餐的漆盤進來,和易淵相對在內室向著院子的廊下用了。今天配清粥的小菜有醬瓜,易淵素來不喜歡,她便嬌嗔著將整碟的醬瓜硬換了孟弗生的蝦子魚。
對方口中說著不依,卻仍舊任由她將碟子換了,隨後故意無可奈何地重重嘆了口氣,拿筷子末端象徵性地敲了敲她的腦袋。
易淵便心滿意足地笑得燦爛而明豔。
用畢早飯,孟弗生就在那道竹簾子後頭坐好,接待各有所求的客人。
易淵隱身在孟弗生身後的矮屏風後,聽他編製出一個個夢:
有的人於門派比武會上遭暗算,修為大傷,卻無力報復,便在夢中大殺四方一雪前恥。有的人痛失道侶,尋到浮生巷於夢中與愛人一會,此後再無留戀獨身在修真路上前行。更有甚者,家傳寶被盜,希冀借夢境回顧失竊情形找出真兇……
孟弗生一天最多接三筆生意。
之後的時間,他大都會同易淵一道打發時間。
或坐在廊下閒談,或御飛劍到無人的山野中漫步,或喬裝打扮一番探索附近的城鎮。每每到這時候,易淵便會覺得無比快活。
相比之下,此前家道中落、顛沛流離的過往,就愈發像一場虛幻的噩夢。
只有他們相愛的每時每刻,才是現實。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凡而溫馨的日常不斷重複積累。
相擁著醒來,在廊下邊用早飯邊看四季更迭的景色,完成工作,相伴玩樂。
有一天夜裡,易淵忽然醒來,身邊再沒有孟弗生的溫度,滿地月影斑駁。
恐懼兜頭而下,將她的神識籠罩,令她驚慌失措:「弗生?弗生!」
片刻的寂靜後,男人溫熱的吐息驀然落在她後頸:「抱歉抱歉,好像真的嚇到你了。」
易淵反身抱住孟弗生,將臉埋在他胸口,喃喃:「不要嚇我……我真的以為你消失了……」
孟弗生垂下眼看她的神情,有一瞬迷惘卻傷感。他笑著拍拍易淵的肩膀,貼著她的耳廓低語:「我怎麼捨得消失呢?」
易淵的臉微微泛紅,她狠狠錘了他兩記,眼波卻流轉。
月影就愈發繚亂起來。
※
「吃來吃去還是蝦子魚配粥最好。」易淵笑眯眯地道,「辟榖啊,以天地精氣為食啊什麼的還是不適合我。」
孟弗生聞言無奈地睨了她一眼。
易淵再一轉頭的時候,孟弗生已然消失不見。她以為對方又是惡作劇,便揚聲道:「弗生?快出來!不然我生氣了!」
卻久久沒有回音。
易淵的手開始發抖,她擱下碗筷,低低地重複:「弗生?」
這一問,就顯出了庭院的寂靜--除了她,好像再無一個人。僕役也好,易湛也罷,都不知去向……易湛,易湛?易湛!易淵猛然驚覺,自己的妹妹竟然許久未現身,而她竟然絲毫沒有覺得奇怪。
那些僕從,仔細回想起來,易淵也從來沒有與之謀面--所有的飯菜都是孟弗生端來的,起居瑣事亦是一醒來就已經打理完畢
易淵覺得自己似乎正在逐漸接近什麼可怕的事實,不由發起抖來,卻咬唇忍住。以前的自己,明明以前的易淵不是那麼容易害怕的人啊……她盯著方才孟弗生還存在的虛空,緩緩皺眉,臉上浮現出熟悉又陌生的冷厲意味。
隨後她猛然聽見孟弗生那婉轉動人的嘆息。
舉目四顧,仍然只有易淵一人。孟弗生的聲音就是從易淵身邊傳來,彷彿他只是施了隱身術法:「也該醒了,這夢。」
「夢?」易淵呆滯地重複。
「原本以為還能再撐一段時間,不過……看來我已經不成了。」無身形的孟弗生低低地道,尾音帶喘。
「熊西嵐已死,出了這夢境,也請你好好活下去。」
熊西嵐三個字宛如點燃引線的星火,炸出一整段故事的始末。
易淵一瞬間將一切盡皆記起。她神情複雜地看著孟弗生的方向,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只是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隨著這句話落地,幽美的庭院裡一陣疾風颳過,吹滅了什麼原本就隱匿於死角的燭火。
易淵唇角含笑,低下頭:「弗生,快出來。」
然後便真的有一個面容平凡的男子從廊下的陰影裡走出來,眉眼溫和,唇角的美人痣隨笑意微微上揚:「啊呀,還是被你發現了呢。」
易淵定定看著對方,眸中萬千思緒紛繁而過,最後只是盈盈一笑。
自幼家道中落,她就不曾嘗過被愛護的滋味。才懂事便要拉扯著妹妹為了幾塊靈石而奔波的辛酸,半夜流下眼淚卻不敢哭出聲的憋悶,妹妹被欺凌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的不甘,發覺花重金贖出的易湛只是一個空殼時的絕望,孟弗生失敗後的心死,在熊西嵐掌中自以為是地折騰的可笑……
這些都過去了。那些與她有瓜葛的人也已成過去。
易湛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熊西嵐死了,現在孟弗生也死了。而她,在剛才選擇了留在這永恆持續、沒有死亡的夢境裡。
即便面前這個人只是夢境無限延續的產物,易淵也不在意。只要他會寵她愛她,又與之前有什麼分別呢?不如說,這個全心全意為了滿足她被愛的慾念誕生的幻影,會比真正的孟弗生更盡職盡責地愛她。
等待他們的,是真正的天長地久、白首不離。
※
而後,謝猗蘇看到了初入冥府的孟弗生。
那熏香球模樣的法寶本名帳中香。每每吞噬了魂魄便會在層層疊疊的鏤花香球的中心多一分光亮。孟弗生站在奈何橋頭,看向掌中的帳中香,發覺裡頭的亮光多得異常--新吞噬的魂魄不止熊西嵐一人。
他將神識探入球內,看到了易淵的笑臉。
帳中香落地。
生平第一次,孟弗生感覺到了空落落的、彷彿要將心胸啃噬殆盡的痛楚。
可他竟然說不出自己為何會這樣悲慟。
他是愛上了易淵?孟弗生只覺得荒謬又慌張。愛上一個永遠消失在自己法器中的人,愛上一個沉淪在虛幻中的人,實在不像是孟弗生會幹的事。
百思不得其解,孟弗生調轉了腳步,便往忘川中而去。
這個問題得到解答前,便是成為惡鬼又何妨?
轉眼白駒過隙,孟弗生都快記不清自己已然滯留忘川多久。他有時甚至產生強烈的衝動,想要自己進入帳中香中,再見易淵一面,確信自己的情緒的確是情愛。他卻從沒有勇敢到將衝動化作行動:他很清楚,那將會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夢。可他素來的冷漠和傲慢,又讓他一直以為只要想通,他就能毫無負擔地轉生。
他想通的那一天卻始終沒有到來。
終於有一日,冥君和一個姑娘到訪。第一眼,孟弗生就覺得這姑娘和易淵有點像,外表驕傲,長著一雙顯得太冷的眼睛,卻有剛烈果決的內心和令人難以理解的堅持。也許她能帶給他答案,那個他已經渴求太久的答案。
從夢中醒來,這位姓謝的姑娘顯然明白了什麼,看向他的目光澄澈卻也帶著超出感同身受的悲哀。她說:「在我看來,在那時候,並沒有。但也許現在,閣下已經愛上心中的那個易淵了。至於那個易淵,和真正的易淵是否真的是同一個人,我卻不好說……」
孟弗生就隱隱約約地明白了。斟酌片刻,他說:「謝姑娘的意思是,我這麼多年始終因為她而難解心結,最終已經愛上這個令我進退兩難的人了?」
謝猗蘇點點頭,又輕聲補充:「可這個人,和過去的易淵,已經沒有關係了。她永遠都只會是閣下記得的模樣,不會因為時間有改變。從這點上而言,這個易淵……和易淵選擇的孟弗生,是一樣的。」
「我選擇易淵,也只因……我需要一個來愛的人?」孟弗生喃喃。
猗蘇似乎想點頭,最後卻只是勉強地彎彎唇角。她沒有居高臨下地評判孟弗生的資格,因為她始終試圖讓自己堅信愛著的白無常,不也是這樣一個只活在回憶裡、不會因為現實演進而有任何改變的幻影嗎?
她從來沒有那麼清楚地感覺到,即便是在冥府,生與死的隔閡是這樣廣袤。
那道界線一旦劃下,那一頭的人便陷入了永遠的凝滯。她此前愛上的,就是這樣一個值得懷念的倒影,和這樣投入地愛著白無常的自己。
而伏晏,不過是她這自憐自哀的演出中被無辜扯進的偶然。
也就在這一瞬間,伏晏無端地感覺到,謝猗蘇離自己很遠。出於某一莫測的動機,他下榻走到她面前,按住了她的肩膀:「阿謝?」
【無責任校園背景劇場】
接上一回,話說伏晏同學強行索要了胡中天同學的扣扣繼續窺屏大業,結果更為鬱悶地發現似乎謝猗蘇同學只是特意屏蔽了自己不讓他看空間,對此:
伏晏沉默著感到了心塞。
然後伏晏同學一邊心塞一邊準備逐條看說說。
結果才一刷新,謝同學就新發了一條:你不過是我自憐自哀的演出中被無辜扯進的偶然。
伏晏沉默著感覺到自己的心塞好像變得更加嚴重了。
胡中天:老大當心心肌梗塞啊。
伏晏:閉嘴。
鄰校插班生夜遊:(笑眯眯)要不要我幫你去打聽一下謝同學~?
順便恭喜猗蘇獲得新稱號「阿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