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自請入府,然後殺了那少主,將策天劍弄到手。」
孟弗生沉吟片刻,低低地柔聲道:「某做生意還有個規矩,那便是只在此處,即浮生巷做事。」他看著易淵的目光沉靜卻也淡漠:「若道友是想讓某前往鎮北熊氏的府邸,某隻能敬謝不敏。」
易淵靜靜聽他說完,點點頭:「我知道了。告辭。」說著便拉著易湛往外走去。
孟弗生目送著兩人離開,眉頭微皺,隨即又招手讓婢子迎後一位客人進來。
他以為自己和易淵的交集就到此為止。
可四個月後,在孟弗生已經快要忘記這對姐妹的時候,易淵又一次出現在了浮生巷。來的是鎮北熊氏少主熊西嵐,易淵以他寵愛的侍妾的身份出現。
孟弗生此前和這位大少做過幾次生意。
熊西嵐是個典型的豪族紈袴,靠著家族關係與文始派的緊密聯繫,被收作內門弟子。家傳寶劍策天劍熊西嵐使得還算順手,悟性雖不頂尖,但有家族源源不斷的物資撐著腰,前途也是一片光明。他行事粗中帶細,為人陰狠,手段偏偏粗淺上不得檯面,又貪戀權柄美色,是個出名的難纏人物。
在這樣的男人身邊,從單單是道具的爐鼎到享有些許寵愛的侍妾,易淵似乎走得很順。
孟弗生在簾子後面看著容色更顯嬌豔的易淵,心裡竟然生出些許滑稽的惋惜--當初那個說到「慾念」二字都會皺眉的女子,竟然也會這樣毫不掩飾地人前與男人依偎纏綿。
雖然他也知道,她的本心仍然不改:
她要殺了熊西嵐。
心懷萬千思緒,孟弗生仍舊低柔地明知故問:「不知二位為何而來?」
「淵兒有個自小失散的妹妹,想要尋到她的下落。」熊西嵐往後一靠,一手在易淵的腰肢上緩緩來回摩挲,一手撐在坐榻邊沿,口氣很隨便。
孟弗生就微微一笑:「閣下也知道某這裡的規矩。」
熊西嵐就哈哈大笑幾聲:「姓孟的你也忒小氣,難道我還會少了給你的報酬麼?」說著他爽快地從袖子裡掏出個錦囊朝著簾子一拋。
孟弗生卻沒有去捲簾子接東西,反而向後退了幾步。
也就在這時候,那錦囊猛地發出茲茲聲,火光爆裂,整面竹簾瞬間被真火燃燒殆盡。
孟弗生收起和氣的笑,聲音也如碎玉般冷硬:「閣下這是什麼意思?」
熊西嵐卻只是冷笑數聲,轉頭就掐住了易淵的脖子,猙獰道:「賤婢!我還不知道你的底細?不就是那個不經玩的小騷貨的姐姐麼?還想怎麼鬧騰?我不過是等著你現出原形罷了。」他轉頭陰狠地注視著孟弗生:「孟弗生,你和這賤婢串通一氣,也真是糊塗,今日不得不死了。」
「這位道友的確與某做過一筆生意,救治她的妹妹。但某未能令她如願,此後某便與她再無瓜葛。」孟弗生看著易淵的臉漸漸青白,嘴唇翕動著發出極響極不甘的吸氣聲,心裡泛起些異樣的波瀾,卻依舊維持著鎮定,試圖說服熊西嵐。
對方卻直接化出了策天劍,一揮間雷霆萬鈞,烈焰鋪地,殺意再明顯不過。易淵趁這片刻的鬆弛,大口喘氣,將他的手臂抬起,費力低頭死死咬住熊西嵐的手腕,牙齒至沒入他的皮肉,彷彿恨不得生啖這男人。
熊西嵐咒罵一聲,便要對易淵下殺手。
孟弗生唇角的美人痣忽然就隨著唇角向上動了。
熏香球在頃刻間現形啟動,漆黑的香霧將心無旁騖要殺死易淵的熊西嵐籠罩住。這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長聲慘叫,似乎想擺脫兜頭籠罩下來的夢魘,狂亂地扭動著身體,整個人彎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最後痙攣了幾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緊閉著雙眼再沒有了聲息。
易淵癱軟在旁,捂著脖頸怔怔看著熊西嵐的屍體。
孟弗生卻咳嗽起來。易淵調轉視線木然看向他,悚然一驚:方才熊西嵐的一劍實在是將他傷得到了極致,自肩頭到下腹,儘是鮮血;唇角也有血不斷湧出來,顯然丹田也受了重創。即便是玉斛蘭杯,也救不了他了、
他抬手摀住嘴,看著易淵彎了彎眼角,目光似乎滿是嘲意。
「我……咳咳!本……不想殺他的……」孟弗生不再用不卑不亢的自稱,聲氣斷續,脊背佝僂,卻緊緊盯著易淵不放:「事……已至此,你快走……」
易淵卻緩緩匍匐到孟弗生面前,環臂抱住了他,在他耳邊低聲說:「讓我再做一個夢罷。」
孟弗生眯著眼看了她很久,才吃力地問:「什麼?」
「你救了阿湛後,我和她留在浮生巷,最後我和你相愛到白頭的夢。」
「還真的……只能是夢啊……」孟弗生喃喃。
易淵噗嗤一笑:「只是讓你死得不那麼孤零零罷了。我會從這個夢裡醒過來的,然後我會重新開始。」
孟弗生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子的臉,閉上眼。
他想她說得沒錯,在死前做一個美夢也算是死得其所。
※
謝猗蘇躺在那寬大的坐榻上,神情寧靜,倒真的像在安眠。
伏晏看了她片刻,轉頭望向孟弗生:「你不願轉生的理由?」
孟弗生笑了笑,說話腔調柔和:「其實也並非不願。」他看著伏晏皺起眉,不由發出輕柔的笑聲:「名頭夠響,生活無慮,甚至還能兜售幾個夢娛己娛人,君上倒是說說,某現今這般有何不可?」
「要維持這樣的狀態,大可驅除了戾氣到中裡居住,又為何要身陷忘川?」
面對伏晏的疑問,孟弗生從容地又是一笑,反而向他拋出一個問題:「君上又為何要令我等惡鬼轉生呢?冥府便真的容不下些戾氣深重的怨靈?」
伏晏眼神微凝,頓了片刻才道:「忘川中人,又有多少是真的心甘情願居於水中不得上岸?」他的眼風往對面的坐榻上撩了撩,隨即轉開:「我方上任便頒下這命令,的確是吃力不討好,兩邊得罪。可如今,」他說著微微一笑,眼神清明卻自信,「有許多人確然借此解脫而去,上裡亦不用擔心戾氣失衡。我沒做錯。」
孟弗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伏晏一眼,緩緩道:「那麼君上是認為,某還是轉生為好?」
伏晏似笑非笑地答:「看了旁人的無數悲歡,其實並不如何開懷,更談不上娛己一說。還是拋棄了這法寶,從頭開始更好。」
「這是……」孟弗生微微眯起眼。
「也可以說是經驗之談。」伏晏對孟弗生的態度稱得上溫和,語中隱約含著深意。
孟弗生沉默片刻,才開口:「等謝姑娘從夢中醒來,我再做決定。」他將那被中香爐捻在兩根手指間轉了轉,忽地又問:「那麼君上可否再告與我些經驗之談?」
伏晏挑起眉。
「世人口中的情愛、歡喜,究竟為何物?」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伏晏有些嘲意笑吟吟道:「哦?這問題難道無所不能的孟弗生不曉得答案?」
「某的確可令人入夢與心之所屬纏綿相好,也可令生者死者於夢中再相見,幻化出美人滿足慾念自是不用說。」孟弗生略發怔,像是想到了什麼:「可即便是現在,某還是不明白,苦心追求便是情愛?只願獨佔對方便是情愛?這煩惱之源的源頭又在何處?」
伏晏唇邊的弧度漸漸朝著苦笑靠攏:「你又為何覺得,我便會明白?」
「因為君上不是心悅謝姑娘麼?」孟弗生理所當然地柔聲回答。
玄衣青年的神情就微微一僵滯。他不耐煩似地揉了揉眉心,斜眼睨著孟弗生,抿唇沒說話。
「君上沒有斥責某放肆,倒是在某意料之外。」孟弗生靜靜地補充說。
伏晏立即眼神冷厲地盯了對方一眼,陰冷道:「哦?」
孟弗生就反手捂著唇笑起來,姿態陰柔中帶著股自然的風度:「君上若是想做什麼夢,某隨時樂意之極。」
「這種東西,我不需要。」伏晏回絕得很乾脆。
孟弗生就意味深長地應了聲,調開了視線,忽地道:「其實,即便是不致命的夢境,若夢中人不願醒來,時日長了亦會在現實中就此死亡。」見伏晏面色驟變,孟弗生笑著擺擺手:「放心,謝姑娘是不會在和她無關的夢境裡滯留不返的……至於別的夢境,」他低低地笑起來,「還真不好說。」
伏晏想到了什麼,眉頭一皺,卻只平淡無波地道:「你若轉生,這法寶自然要封存。」
他這麼說,孟弗生便只笑笑。
這時候,猗蘇悠悠轉醒,盯著畫梁看了片刻,才坐起身,逕自看向孟弗生:「你給我看這個,到底想幹什麼?」
容色平凡的男子一偏頭,臉上柔軟妥帖的笑就好像一張撕不下的面具。他緩緩道:「謝姑娘能否告訴我,我是否愛上了易淵?」
謝猗蘇的神情一瞬很是古怪。她遲疑片刻,輕聲道:「在我看來,在那時候,並沒有。」
孟弗生木然地沉默片刻,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猗蘇卻又添上一句:「但也許現在,閣下已經愛上心中的那個易淵了。」她說著眉眼微彎,卻笑得有些悲哀,聲音也低下去:「至於那個易淵,和真正的易淵是否真的是同一個人,我卻不好說……」
伏晏顯然不喜這種被排斥在話題外的感覺,淡聲發問:「你看到了什麼?」
猗蘇垂了垂眼才看向他,卻不正視他,顯得躲閃:「他的過去。」她輕輕咬住了下唇,將未說完的話吞了下去:
也多虧了這個夢,她好像看清了一些自己難纏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