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可有興趣做一個夢?」
伏晏聞言挑了挑眉:「哦?」
孟弗生就側轉了身作勢請二人入內,當先穿過叮噹作響的垂地珠玉,在昏暗、擺滿了古怪陳設的走廊裡東繞西折,進入了一個略微寬敞些的堂室。
與這房屋其餘地方奢靡到有些豔俗的裝飾風格不同,這間房舍中只有淺米色的帷幕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擺設也只有一張矮桌和三方坐榻,上頭鋪了厚厚的枕席。孟弗生在東首的榻上盤腿而坐,輕緩地道:
「某之所以能有些名頭,全仰仗這件法器。」他說話間右手手腕翻轉,口中輕念真言,掌心漸漸冒出純白光芒,一個茶碗大小的被中香爐現形,鏤金錯彩,煞是精巧好看。他左手在這熏香球樣貌的法器上方憑空一擰一轉,嘴唇翕動,便有一縷白色的煙霧幽幽飄出來。
伏晏皺眉道:「製造夢境的法器?」
「正是。」孟弗生微微地笑,手掌一托:「二位請?」
「你留下。」伏晏卻不由分說地衝猗蘇下了命令。
猗蘇捂著鼻子向後縮了縮,悶聲反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上留下。」
孟弗生似乎覺得這情狀很有意思,便任由無味的白煙裊裊,含笑看著兩個人,並無進一步的動作。
伏晏冷冷撩了她一眼:「這時候倒知道搬出我的身份了?」
「這本就是我攬下的差事,由我入夢自然順理成章,況且,」猗蘇卻越說越有底氣,卻驀地一頓,眼風往伏晏那裡小心翼翼地掃去,「就算有什麼不對,有君上在外頭肯定比我的用處大罷?」
伏晏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一擺手:「隨你。」
孟弗生便略加深了笑容,放緩了聲音:「請謝姑娘閉眼,摒除他念,想像面前有一片湖水,藍到極致,也深到極致,湖面有些許微波,但是逐漸歸於平靜。想像自己逐漸沉入水中,卻可以順暢呼吸,你便是這水,面向天空,流向四處無處不在……」
在他低卻輕柔的引導下,猗蘇的意識很快消解在了一片新的圖景中。
※
山下的市集熙熙攘攘,各色稀奇古怪的物件沿著街道排開,低階修士、散人及山上文始派的外門弟子摩肩接踵。人群中走著兩個戴著垂紗斗笠的女修,乍一看是相攜而行,若仔細瞧上幾眼,便會發覺,其實是身材略高挑些的那個半扶半拖著自己的女伴前行。
走過市集最熱鬧的長街,四通八達的小巷頓時顯得空落許多。
這兩個女修走入的窄巷尤其顯得寂寥,彷彿並無人居住。可巷子另一頭剛剛離開的飛轎卻分明施了上等的咒法,裡頭的乘客定然地位尊崇。那女修見狀加快了步子,走到巷中的小門前,急急叩門。
過了不久,便有個蒙著面紗的婢子來應門,她看著門前的二人微微一笑:「請進。」
看似平凡的矮牆內迴廊斗折,簷下懸掛著銅製鈴鐺,其下長長的流蘇綴以珠玉,輕風拂過便是一陣清脆的樂音。可奇怪的是,方才在門外,半分聲響都不曾聽見。屋外走廊上皆懸緋色輕紗,更顯得這地方旖旎不可言。
那婢子領著兩人走進了朝南的主屋,裡頭一道細竹編的簾子垂到人腳邊,後頭隱約坐了個人,見了兩人便柔聲詢問:「不知二位道友為何而來?」
這人的一把嗓子著實動人,只一開口便有無限的蠱惑和憫柔。
高個的女修身形頓了頓,先將女伴安頓在了簾子外的軟墊上,才爽利地將斗笠的下襬一撩,露出一張豔麗卻稍顯冷厲的臉來,她皺著秀眉問:「你就是孟弗生?」
簾子後頭的人輕輕笑了一聲,高個女修就不由將眉頭擰得更緊了些。
「正是。」孟弗生再次以循循善誘的口吻詢問:「不知二位道友為何而來?」
「都說孟弗生無所不能,能滿足世人一切欲求。」那女修說起「欲求」二字時又皺了皺眉,彷彿有些不屑一般,卻看了看始終安靜坐著的同伴,聲調柔軟下來:「那麼,能否請閣下治好我妹妹?」
孟弗生頓了片刻,輕緩地說道:「願聞其詳。」
「小妹她為奸人所害,送去做了……爐鼎。」女修停頓了很久,才輕聲道:「我雖然將她贖了回來,但她已經病了。」
「能否讓令妹掀起幕簾,和在下一言?」
女修聞言搖了搖頭:「她不能與外人說話。」
孟弗生沉默片刻,卻是將竹簾一掀到了二人身邊。
女修立即警覺地擋在了妹妹身前,孟弗生微微一笑,與對方目光相接,話說得很平靜:「若是連說話都不能,某看來是當不起無所不能的名頭了,閣下的胞妹,某無能為力。」
「你!」女修騰地起身,最後卻坐回去,側開身子。
孟弗生笑容半分不改,向著安靜坐著的女修開口:「失禮。」說著便直接將對方的斗笠取下了。
這是一個長相與姐姐很相似的少女,臉卻要更圓一些,眼睛也更大,膚色白皙,唇色殷紅,顯得討喜而乖巧。可她的神情卻異常到了極點:面無表情,雙眸空洞,只是定定看著臉朝向的方位,只是偶爾眨動眼睫,更像是一個會呼吸的人偶。
孟弗生瞭然地撩撩眼皮,衝著少女的姐姐道:「可以,但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沒有十成十的把握,閣下的名聲又是從何而來?」那女修冷冰冰地道。
「世上又何曾有萬全之事?」孟弗生說話的腔調始終柔和,他漫不經心地將竹簾捲上,低頭向著二人又是一笑:「還有,某做事向來是要報酬的。」
女修咬著牙沉默片刻,說道:「我雖家道中落,卻有一件法寶。若你能治好小妹,我便將那法寶……」
孟弗生彎彎眼角,彷彿在無聲地詢問那究竟是什麼法寶。那態度,若有似無地透出遊刃有餘的自在--很顯然,能讓高階修士親自光臨的人並不缺一件法寶。
女修的臉便因為羞憤而紅起來,聲音拔高:「玉斛蘭杯。只要以之盛水飲用,即便是丹田盡碎的損傷也能救回。」
孟弗生聞言笑得愈發溫和了些:「不知如何稱呼二位道友?」
「易淵。」那女修答道,「小妹單名湛字。」
孟弗生緩聲道:「某所能做的,便是讓令妹入夢,將此前的回憶抹消。」他看向木然的易湛,淡淡道:「全看令妹是否願意接受重新開始。」
易淵乾脆地道:「開始罷。」
孟弗生看了她一眼,彷彿覺得有些稀奇,卻沒多話,只輕念真言,喚出熏香球樣貌的法寶,將易湛送入了夢中。
之後是整整兩晝夜的等待。
易淵修為方接近結丹,易湛更是堪堪築基不久便遭逢大難,兩人皆是修真者中的底層,相依為命,尋到孟弗生面前求助,可他雖不鄙夷她們的卑微,卻也不曾表露出絲毫的同情。
修真者雖打著求真悟道的幌子,卻大都是懷著對長生化仙的渴求而踏上這條險途,慾念、貪婪、鬥狠之心絲毫不比凡夫俗子少上半分,何為天道?何為真?他們並不真正在乎。他們要的只是比同門有更天賦異稟的靈根,更快地結丹元嬰,找到更好的雙修道侶,拿到更好的法器寶物靈獸,將更多更多的人踩在足下。
孟弗生見過太多醜惡,他並不厭惡這一切,卻也生不出喜愛。他只是旁觀著,以一種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奇妙的超脫和傲慢,旁觀著凡人眼中「仙人」的醜態。
憑著家傳的法寶,孟弗生能超脫於爭鬥不休的成仙階梯之外,成為獨一無二的一個存在,無需拚命自有丹藥源源不斷地送進來助他修為。
可孟弗生從來對永生沒什麼興趣。
活得稍稍長一些也無妨,可再下去總會淡漠到連最後的人性都泯滅--或者說,他已經是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了。
這對姐妹的遭遇於他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交易。
孟弗生,是懷著滿腔的傲慢,隨時準備好死去的。
易湛在第三日清晨從虛幻的夢境中醒轉。她眸光空洞地盯著屋樑上的圖案,仍然如同瓷偶。
孟弗生就知道,這個小姑娘的心智是徹底被爐鼎這一經歷摧毀了,她已無生意,再美好的夢境都救不了她。
易淵顯然也從寂靜中領會到了這一點,她怔怔看著妹妹,鳳目中落下淚滴,卻不啜泣,安靜地抹去了淚水,看向孟弗生:「有沒有能讓人一入內就再也出不去的夢境?」
「有。」孟弗生笑了笑,「道友是要請哪位入夢?話說在前頭,這夢的價錢,可不是一隻玉斛蘭杯能付得起的。」
易淵很鎮靜,垂下頭看著雙手:「我有的,只有一隻杯子,和這副皮囊了。」
孟弗生難得不笑,平凡的臉更顯得毫無特色,他的聲音卻低沉:「某對這東西,並無興趣。」
「鎮北熊氏。」易淵緊緊抿唇沉吟片刻後吐出一個名字:「鎮北熊氏的策天劍。」
孟弗生就微微眯起了眼。半晌,他柔柔地道:「道友是什麼意思?」
「小妹就是入的熊府。我會自請入府,」易淵的紅唇顯得豔麗而無情,「然後殺了那少主,將策天劍弄到手。」
【小劇場】
伏晏:你留下。
猗蘇:你才留下。
孟弗生:呵呵(內心:單身狗沒活路了,隨便攬個生意都能被虐。)
胡中天:你這就不知道了,上裡大家的生活狀態基本是:每天上班都看見老大在學習談戀愛。
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