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謝家四娘子

  這是宰相府西北角一間兩進的院子,裡頭兩顆雪松長得茂盛,卻因為枝椏太過陰翳反而顯得庭院冰冷冷的。主屋此時又響起了器物落地的聲響,裡頭的僕役連連顫聲勸著主人:「女郎息怒!息怒啊!」

  可立在外頭門廊下的兩個婢子卻全無驚懼之意,只是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個子高的那個還撇撇嘴,將不屑表露在了外頭;另一個侍女則是掛著淺淺的微笑看向庭中的雪松,眸光中隱隱含著與身份不符的冷意。

  「阿辛,你可是找到了去處?」高個子的女婢悶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問同伴。

  阿辛莫測地笑了一下,緩緩掃視四周,才斟酌著口吻矜持地道:「阿易你說什麼呢,還沒定的事。」

  「四娘子她……」阿易便往阿辛那裡走了兩步:「四娘子是不成了,主屋那裡的小桃說,將她送去道觀裡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說到四娘子,阿辛的口氣再穩當,也不由自主多了一絲更像是嘲笑的惋惜:「好好的嫡出女郎,偏偏鬧成這樣子……」

  「還不是性子太烈,偏要和夫人、七娘子置氣,居然還……」阿易搖了搖頭,後怕似地朝身後的房中看了一眼,卻挺直了腰板,低聲說得振振有詞:「大夫人統共得了這麼一個女郎,便早早去了,若知道自己的骨血這般作踐身份,九泉之下怕也是不得安寧。」

  阿易說著又嗟嘆起來:「可惜了四娘子的容貌,卻要到觀中了卻餘生……就算是清貧人家的兒郎,也是夠配的,嫁妝少些也是對娘子的懲戒了。君侯還真是下的狠手。」

  阿辛卻不附和她,只是微微一笑:「君侯是心慈。」

  「然。毀了姊妹的容貌,放在別家,活活打死也是有的……」阿易喃喃,忽然就打了個寒顫。

  阿辛抿著唇不說話,阿易便又說起了別的事。

  一扇紙門之隔,當朝數一數二的世族謝氏的四娘子猗蘇,毫無儀態地坐在一地的碎玉破瓷間,點墨般的眼黑洞洞的,卻也冷得可怕。過了半晌,她緩緩抬頭,向著匍伏於地的貼身侍女阿瀛聲音嘶啞地道:

  「在我走前,將剛才這兩個婢子杖斃了。」

  阿瀛一顫,伏地稱喏。

  次日,謝猗蘇登上角門的牛車時,不見阿瀛人影,便皺了眉發問。

  管事的婆子冷冷地笑了:「主上之命,西苑的婢子都已經灌了湯。今日始另有婢子供女郎使喚。」

  這湯藥是什麼作用,自然不用明言。

  謝猗蘇怔怔地呆了許久,似乎才明白過來,幕離後頭的面容微微地扭曲了。她似乎有些茫然地轉頭看向空落落的牛車,僵硬地踩著踏腳縮回車內,雙手緊緊揪住幕簾紗絹的下襬,待車簾落下才容自己的雙肩猛烈顫抖起來。

  被踩落入塵土中的閨閣中人,因嫉妒而姊妹失和,進而釀下大錯,在家中身敗名裂,如今連唯一的忠僕也因自己而死。謝猗蘇第一感覺到了濃烈到令人喘不過氣的恐懼,和其下深淵般的孤獨。

  那把銀質小刀劃過七娘面頰的觸感,溫熱的血黏在指骨間的噁心,少女發軟的尖叫,僕從驚慌失措的奔走,繼母發瘋一樣撲上前來的醜態,王氏送來的七娘子退婚書信,父親宛如看著怪物的眼神……

  謝猗蘇靠在隱囊上,閉上了眼。

  奇怪的,她居然感覺不到一絲懊悔,感知到只有將一切、包含己身在內的一切撕扯得支離玻碎的暢快。她積壓已久的憤怒,似乎終於見了底。

  憤怒底下,是空虛,只有用更多的憤恚才能再次填滿。

  ※

  行了三日的路,離定下的道觀已然不遠。日近正午,晚夏的時節不免顯得炎熱,謝家此番的儀仗雖不大,但牛車中坐的到底是正經的娘子,搭起帷幕休憩一番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謝猗蘇在陳設簡單的坐席上坐下,接過面生的侍女遞來的杯盞,遲疑片刻還是喝了一口,唇邊露出一抹更像是嘲諷的笑意:「不想我竟還能飲上蜜漿。」

  週遭僕役眼觀鼻鼻觀心,倒像是聾啞了。

  猗蘇見狀竟哧哧笑了,將杯子擱下,往隱囊上一靠,閉上眼在樹蔭下顯得甚是愜意。

  這時候,簾幕外頭的僕役稟報導:「有位女冠想討杯水喝。」

  若要細數謝家四娘子的好名聲,除了好皮相外,便是道心虔誠--從她懂事起,便時常參會齋醮,更是對過往謝府的道人女冠多加接濟。暗地裡,不少下人覺得四娘子這番做作,更多是為自己的驕橫恕罪。也有在西苑服侍過的僕役知道得多些,便認為這是四娘子自幼失恃,與繼母相處不稱意之下,性子多變古怪的表現。

  猗蘇聞言果然令人好生款待,因是女冠,便將那人引了進來。

  來的是個通體著白的女冠,從衣裳到幕離的垂紗屆為素白,倒與此前見過的女冠截然不同。她見了猗蘇,緩緩摘下幕離,露出一張極美卻也極冷的臉容。她的膚色唇色皆比常人更淡,瞳色也淺,若非一頭烏髮束在蓮華冠中,倒像是要化在積雪白雲之中。

  這女冠微微一頷首:「多謝女郎款待。」口氣卻未見得有多感恩戴德,仍然倨傲自清。

  猗蘇也不以為忤,反而坐直了肅容道:「出門在外,招待多有不周,令天師見笑了。」

  那女冠聞言微微一笑,神情間一絲讚賞:「女郎欲往何處?」

  「蒯鄉上清觀。」

  「既然如此,女郎不如入我門下。」

  此言一出,雖然這女冠形貌出塵、似有奇人之態,但畢竟是過路的女冠,近旁的僕役就不由皺起了眉,卻礙於四娘子在前沒有呵斥出聲。

  猗蘇含笑看了看周圍人的反應,無言地將目光轉向白衣女冠。

  對方毫不在乎地揚揚眉,倒好像要問為何這些人要持異議。隨即,猗蘇聽見她說:「你若有意,今夜子時,我會在上清觀後院銀杏樹下。」

  再看旁人,卻毫無異狀,倒好像對這句話毫不知情。

  猗蘇笑得愈發深了些:「時候不早,還請天師珍重。」

  白衣女冠點點頭,翩然而去。

  因是女道觀,謝家帶來的男性僕役將四娘子送到了便打道回府,只留下兩個粗使婆子和陪四娘子修行的侍女。

  獠牙似的月早早地沉到了天際,雲逐漸多起來,幾隻夜梟長聲嘶叫。

  謝猗蘇輕手輕腳地從榻上起身,仔細傾聽外室侍女的鼻息。而後,她數著夜梟鳴叫的頻率,這尖銳的嘯聲響起一次,她便將臥榻邊的紙門拉開一兩寸。

  紙門的空隙終於容得下她進出,她卻先將臉湊在門邊聽了片刻,又從袖中取出一面磨得極是光亮的小銅鏡向前後照了照,才快速閃到廊下,向後院庭中疾步而行。

  白衣女冠果然等在銀杏樹下。見猗蘇走過來,簡略地一頷首:「走罷。」

  「在此之前,可否一問,天師為何要收我入門下?」猗蘇唇角浮現微微的笑,「單是心性端正一點,我只怕便夠不上。」

  對方看著她淺淺地勾起唇:「你天資很好。心性,可以改。」

  猗蘇便不由發怔。

  天生惡女,驕橫善妒,無可救藥。這些她習慣了扣在身上的帽子,就輕而易舉地被眼前女冠的一句話撇開了。她真的可以改嗎?猗蘇咬著嘴唇,忽然就孩子氣地有些鼻酸。

  「我叫雲迤。」那女冠說話的調子清冷,在猗蘇聽來卻必有一番溫和,「從今往後,便叫你阿謝可好?」

  猗蘇並不喜歡自己的姓。但她還是用力點點頭。

  於是她就成為了九重天雲迤上神的第二個弟子,阿謝。

  ※

  雲迤的大弟子叫韶徽,是個性格和雲迤有些相似的姑娘,性子冷靜超然,容貌、修為都優秀得令人生畏。

  以猗蘇的年齡開始修仙已不算早,甚至略晚了些。她原本只是不想被師姐拉開太遠,因而日日刻苦修習,最後不知怎麼就變成了要強地互相較勁。韶徽看上去不好親近,猗蘇亦不會與人套近乎,久而久之師姐妹間的硝煙意味便愈發濃,只維持了表面禮數的周全,二人全無親近之意。

  韶徽每日打坐三個時辰,猗蘇就硬生生枯坐四個時辰,直到內心的浮躁漸漸消磨乾淨。韶徽一雙短劍已然使得隱隱有風雷聲,猗蘇便苦練劍雨之術,日日在日出前便在山前舞起極重極重的大劍,召喚身後不存在的千萬飛劍。韶徽十年便修成半仙之體,猗蘇便想著要更快地攀上仙門……

  雖則有些孤獨,但猗蘇已經習慣了這種寂寞,也習慣了自己把事情搞砸。

  可有一個夏日清晨,她練劍後滿身是汗地準備回房,迎面碰見同樣汗濕重衣的韶徽,話就脫口而出:「這樣不累麼?」

  對方噗嗤笑了,倒顯得很和氣:「累啊,還不是你逼的。」

  自那以後,謝猗蘇和韶徽的關係就好了許多。與給人的印象迥異,韶徽的性子其實頗為和善,也好說話,更是在奇怪的地方出人意料地溫柔賢惠--比如,負責給尚不能辟榖的猗蘇做飯的是她,給衣服縫縫補補的也是她。

  猗蘇就不禁對她心悅誠服,由衷地自慚形穢。

  在此之前,家中的姐妹給謝猗蘇帶來的只有壓力和嫉妒,剛不要說其他世家貴女言笑吟吟下頭的機鋒。到了白雲窟,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和同性竊竊私語的經歷,第一次感覺到了與人同等相處的愉快與輕鬆。她臉上的笑容就逐漸多起來。

  直到梵墟離辛上神攜坐下大弟子造訪白雲窟。

  【小劇場】

  胡中天:(八卦臉)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難道阿謝之前還喜歡過別人?哦哦哦哦哦太棒了!

  夜遊:(微笑斜眼看後方)小胡你不想見到明天的太陽了麼。

  胡中天在拔腿就跑前,已經被出現在身後的某些人抓娃娃一樣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