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墟以醫術聞名,掌門離辛上神和雲迤是世交,關係匪淺。而離辛座下的大弟子,名叫離冶。
謝猗蘇第一次見到離冶,是和師父師姐一道往白雲窟山門的棧橋迎接梵墟眾人的時候。
離辛上神華發如雪,容顏俊美,卻顯得過於淡漠,全無煙火氣息,猗蘇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窺視。倒是他身邊的藍袍少年,一臉溫文的笑,雖則長相略顯女氣,仍舊稱得上風神俊秀,很是打眼。猗蘇不由就想起了面目已經有些模糊的謝家兄弟,和王家的那幾位郎君。
這麼一想,她不由就「哦?」了一聲,在心中道:這便是離辛座下的大弟子了?
再看師姐韶徽,她似乎對梵墟眾人並無多大興致,規規矩矩地掃了一眼便將視線移回來。可梵墟大弟子的目光卻坦坦蕩蕩地落在了韶徽身上,韶徽覺察到只是微微抬眼,沒什麼表情地看了回去。
旁觀的猗蘇覺得這兩人隔著長長棧橋的對視,有幾分難言的旖旎。
她原本想打趣幾句,不知為何話到了嘴邊就有些變味,令她生生住口:她感覺得到,自己是有些嫉妒了。為什麼同樣是首次見面,師姐受到的關注就要多一些?這令她不由自主想起當年七娘子受歡迎的盛況:郎君們隔著簾幕多有問候,女郎們也是巧言附和,她尷尬地坐在七娘身邊無人搭理。
猗蘇知道自己不悅得膚淺且毫無道理,卻無可自控,只有愈發覺得自己可悲可鄙。她只是想被人好好關注,想被呵護,想被愛而已。即便在白雲窟的日子,已經讓她滿足愉快,可銘刻入骨的慾念卻溝壑難填--這些還不夠,遠遠不夠。
能讓她真正感覺被愛的,只有異性之情而已。
離冶對人人都溫文客氣,可猗蘇卻能清晰分辨出他笑容裡的冷暖:和韶徽輕聲談笑的時候,那弧度裡全是春風般的憫柔;和她相遇問候時,同樣悅目的笑卻只有客氣和疏離。
梵墟同來的另兩個內門弟子卻明顯更親睞看上去更活潑的猗蘇,不久就有人噓寒問暖,流露出真摯的關切。可面對這些人的心意,她只是愈加不快,陷入了荒唐的死局--為什麼只有離冶?為什麼只有他對自己視而不見?師姐就有那麼好?
謝猗蘇好幾次想和師姐將話說明白,不用再將這齷齪的心思隱藏,可一看到對方那毫無差錯的儀容,她便不由自主將話頭嚥了下去。她本就不擅長作偽,時日長了便難以直面韶徽,索性極力迴避起對方。梵墟一行人啟程離開後,猗蘇又回到了一個人的修習生活。
韶徽對她態度的忽然轉變顯然十分疑惑,性子卻淡,根本沒來追根究底。這種姿態反而令猗蘇在自我厭惡和嫉妒的泥潭中愈陷愈深。
※
那是梵墟造訪後不久的事。
白雲窟師徒三人前往大荒採集靈草,半途遇上棵成精的迷谷,困在妖精的迷陣中出不去,便用術法強行突圍出去,卻不料那迷谷精後頭還匿著個愈發厲害的妖物,是只九尾,而且還是已化作人形的千歲妖孽。
師徒三人自然是擺開陣型斬殺妖狐。
猗蘇修為最弱,便在陣中留守防護,雲迤同韶徽各執雙劍上前與九尾纏鬥。一時間劍光飛舞,殺氣四溢。
雲迤很快就將九尾徹底壓制住,與韶徽配合無間,劍走龍蛇,將妖狐逼至現出原形。猗蘇凝神保護本陣,心中卻不由酸澀起來:她已經這般努力,卻不知到合適才能達到師姐的境界。便在她一念飛轉之間,局勢陡然生變。
韶徽與九尾纏鬥間不知不覺離本陣已遠,而雲迤又被狂亂揮舞的長尾絆住一時無法施援,韶徽便陷入孤軍奮戰的境地。即便如此,她卻頗有愈戰愈勇之勢,揮劍間甚至劈下了一條白尾。不料這便是九尾意圖所在--趁劍出的一瞬同歸於盡。
只聽一陣山石迸裂之聲,塵土飛揚。
猗蘇正巧看向韶徽的方向,便見著她飛掠向右,卻消失在亂石之中。
雲迤低斥一聲,劍光暴漲,瞬間將九尾籠罩。她一擊收手,抬手喚來疾風,將煙塵吹得乾淨,難得揚聲疾呼:「阿徽?阿徽!」
猗蘇知道自己應該指出韶徽消失的方向,可她張著嘴唇,什麼聲音都發不出,好似被什麼扼住了咽喉,話語生生一路沉回心湖最深處。她雙唇翕動半晌,出口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驚惶:「左手邊……的亂石最多,會不會……」
她的的確確是恐懼不堪。
原來自己已經到了想致師姐於死地的程度。可怕的是,她居然無法收手,就此摒棄這不堪的念頭、及時指出正確的方位。她甚至舉目四顧,尋找起可能誤導雲迤的位置。
她為內心的醜惡而驚愕,為這計謀的拙劣而膽顫心驚。可雲迤卻二話沒說運起真力,開始將嶙峋的石塊一塊塊挪開,淡薄的容顏冰冷而堅定。
猗蘇看著師父,咬住嘴唇,莫名顫慄了一下。
她笨拙地運起風陣,裝模作樣地要輔助。雲迤卻淡淡回首:「你在原地別動,以免風陣震動了石樑。」
被看穿的錯覺一瞬讓她全身冰涼,猗蘇卻只是垂首喏喏,從眼睫底下看著白衣的仙子徒勞無功地以仙力搬開一塊又一塊的巨石,尋找自己心愛的弟子。也就在這一刻,謝猗蘇第一次發覺,她從來沒能將自己真正當作白雲窟門人阿謝。
她還是謝家的四娘子。惡毒,任性,自私。
為什麼被落石掩埋的不是她?若能如此……若能如此,她心中那幽深不可測的惡意和暴怒,也可以消失世間。
她不自覺這麼臆想起來。
如是這番,謝猗蘇至少還可以被人懷念、被追悼,而不是這般被束縛在自我厭惡和進一步沉淪的循環中。
細微的敲擊聲將她的迷夢擊破,連同那惡毒的手段一齊粉碎。
那是韶徽的信號。
雲迤很快就將韶徽救出。韶徽折了一條手臂,卻虛弱地微笑。
猗蘇事不關己地看著兩個白衣人。她們著翩翩白衣,是雲中君,而她,黑衣如墨,是泥沼中的螻蟻。
※
韶徽傷勢並不算危重,但保險起見,雲迤還是帶她往梵墟就醫。猗蘇本不想跟隨,奈何師父不放心,最終她還是不情不願地踏足霧氣裊裊的綠谷。
梵墟中儘是菩提,僅僅看著那綠意似乎就能將心中的險惡拋卻。
但於謝猗蘇而言,也不過是「似乎」罷了。
從再次見到離冶的那一刻開始,她便只覺得愈加煩躁鬱悶。
猗蘇知道自己其實並不心悅離冶,她內心的騷動不過是求而不得的症候。可愈是明白,她就越難以釋懷。
甚至當韶徽發覺了自己敵意的來源,主動拉開與離冶的距離,猗蘇能感覺到的只有更深的挫敗。
即便對方純屬好意,於猗蘇而言這仍舊是施捨和憐憫。比起鄙夷和辱罵,她更加受不住的是居高臨下的同情。
渾渾噩噩地數月過去,韶徽傷勢終於好透。
在這段時間內,謝猗蘇好不容易調整了心情,決定對離冶、韶徽的存在徹底視而不見,可道別時她終是忍不住向藍袍的少年人多看了一眼。然後她便見著對方含著笑看向韶徽,眼底的波光溫存而眷戀。
這神態如細針,銳利而冰冷,刺入肌骨許久才讓猗蘇覺得疼痛。她便恍恍然地記起來,自己為何對這少年郎這溫和的神態這般介懷--王家的十二郎,就是對自己笑得這般春風和煦,甚至世家圈子裡都流傳著他心悅謝家四娘的流言,最後他定下的卻是七娘子。
這是謝猗蘇受過的最大侮辱。比當面被搧耳光更令人羞憤。
謝家四娘以一把小刀毀去了七娘的容貌,復仇卻也毀了自己。
面對似曾相識的目光,她甚至已經顧不上去思慮離冶對自己從未有過溫存,她能想到的只有將耀武揚威的敵人再次抹殺。
阿謝的選擇是:在離開梵墟時,將韶徽撞下坐騎。
而且她再一次,將自己對這世界的復仇展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假裝自己的符鳶失控,驚叫著向韶徽徑直衝去,以衣袂為遮擋將對方推下……在腦海中演練了千百次的畫面,毫無差錯地成為現實。
韶徽如同展翅的白色蝴蝶,飛速向下縮小作一個白點。而後,重重白雲托起韶徽,她平安無事。
謝猗蘇便知自己再一次搞砸了。
她看向聚攏白雲的師父,自然而然地露出一抹顯得涼薄的微笑:「阿謝還真是……本性難移。令師父蒙羞了。」
隨她這句話出口,內心塵埃落定般再次席捲上暢快與空虛。
內心深處,她甚至是希望師父能就此將她了結,替她斬斷這不斷暴怒、發洩、空虛的連鎖。
可雲迤只是一種連謝猗蘇都覺得悲哀的眼神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道:「先回白雲窟。」
而後,謝猗蘇便被關了禁閉。白雲窟本就是海上仙山,最不缺的便是幽深的洞府。
黑暗中,猗蘇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並無以真力點亮周圍的興趣--黑暗反而讓她覺得安心。宛如落葉順水而下,她自然而然地沉入這寂靜這昏暗中。形形色/色的思緒在腦中紛亂而過,可都只是淺淺地掠過,如雲過似的沒留下痕跡,她就這般安靜地存在著。
存在著,謝猗蘇已經稱不上活著,只是單純存在著。
再次見到黑暗以外的東西,已然是百年以後。
天界大亂,計蒙和天帝兩黨第一次正面衝突,殺得四海八荒凶獸盡出。
而在下界混沌之處,有凶神燭陰,一噴吐一呼吸皆能摧折萬物,藉機肆虐天水源頭 陰為了與眾神抗衡,直接以禁忌之法令三界關口互通,強行使得九泉水匯入原本清澈的天水,黃澄澄一片渾濁中浮沉著暗紅色的怨氣。
雲迤奉命封印燭陰,帶上了因禁閉變得寡言漠然的謝猗蘇。
即便是雲迤上神,只怕也沒想到,連通九泉的天水,會成為謝猗蘇埋骨之地。
【小劇場】
提問:對於最新發展大家有何看法?
猗蘇:……
胡中天:阿謝你好可怕……
夜遊:(摸下巴)危險的姑娘更有魅力,讓我重新考慮一下之前的決定。
白無常:沒關係謝猗蘇你別難過,我不是已經改變你了麼?(笑)
夜遊:仔細一算謝姑娘的初戀其實是某個凡人啊哈哈哈,離冶就算當作是移情不計數,老大也是老三……
胡中天:咦?好像有人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