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燭陰的緊要關頭,凶神口一張,便又是一陣疾風。
謝猗蘇與韶徽原本立在天水源頭洞窟中突起的高石上,為雲迤輔助掩護,猗蘇卻覺得足下有些不對勁。
這岩石已被燭陰的吐息震碎。
她下意識將韶徽往岸上狠狠一推,自己卻足下一空,猛地朝湍急的波濤墜落。
明明是瞬息間的突變,猗蘇頭腦卻異常清醒。
她會救韶徽,不是因為愧疚,亦並非因為自己並無生念;恰恰相反,她是那樣想要好好活下去,可過去宛如吐著信的毒蛇枷鎖,牢牢綁縛住她,她不可能就此釋懷、如願盡興而活。
所以,她希望韶徽能活下去。
摻雜了九泉水的激流銷金蝕鐵,水裡鬼魅森森,以沾滿戾氣的指爪將猗蘇向下拉扯。骨肉生生被啃噬的痛苦到了極點,竟然讓她隱隱有些麻木,便要就此沉下去。
雲迤見狀一咬牙,提氣飛掠至猗蘇面前拉住她,將修為源源不斷地自脈門送進,護住她仙元,同時想將她從水裡提出來,奈何惡靈兇猛,死死咬住一時局面僵持。
燭陰趁機反撲,吐息之態凶惡到了極致,連空氣都變得愈加稀薄。韶徽獨自無力招架,雲迤只得回手一劍,也顧不得封印的命令,直接將人面蛇身的凶神斬殺。
劍光如虹,七彩雲朵聚攏而來。
也就在這須臾之間,猗蘇便已經沉得只餘肩膀和腦袋尚露在外頭,和雲迤相握的手被侵蝕得露出森森白骨。
猗蘇扯出個笑,聲音到底有些發顫:「師父,放手吧。」
雲迤冷哼一聲,蹙眉運功,渾濁的水波被無形的刀刃,其中的怨靈哀嚎退散,猗蘇倒是向上浮了些許。
「把另一隻手給我。」韶徽這時也焦急地向猗蘇伸手。
猗蘇只是嘲諷地笑了笑,看著對方眼神微微一閃,才垂目看了看浸沒在水中的右臂,咬牙搖首氣聲道:「不成了。師父,放手。」
雲迤抿著唇沒說話,神情冷峻,只是將不斷回流的河水一次次擋開。
「洞要塌了!」
燭陰仙元散逸的戾氣激盪,將洞窟本就纖細的鐘乳石柱齊齊震斷,洞頂的石塊轟然紛落。
猗蘇猛然尖聲呼喚:「師姐!」
韶徽聞聲回首。
猗蘇的面容因為痛楚而微微扭曲了,嘴唇泛著青白,卻笑得驕矜而燦爛:「代我孝敬師父。」
韶徽好像被她這一笑中太過複雜的意味所鎮,一時沒能作答。猗蘇見狀笑意加深,同時咬牙奮力一掙,自斷左臂,就此與雲迤分離。
視線很快便被混沌的水波覆蓋。四面八方襲來的都是猩紅的爪牙,迫不及待要將她拆骨入腹。
最先開始模糊的是她的記憶,那些她憎惡卻也無法割捨的回憶,竟然就被戾氣一點點抹平,如鏡般光滑毫無痕跡。
猗蘇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她張了張口,吞嚥進江水,喉嚨宛如火燒。
一股近乎要將她揉搓壓扁的力道憑空席捲而來,水泡的細密聲響猛然消失,濃重的黑暗撲面而來。
而後,謝猗蘇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在無邊無際的陰冷黑暗中醒來,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恐懼。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她只感覺得到分明無形、卻隱隱黏稠的黑暗蠢蠢欲動,已經貼上來,如同要將她啃噬乾淨。
不要,絕對不要!
她尖叫起來,卻發不出聲音。
她要活下去,不論要付出什麼代價,她也要活下去!
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猛然響起,震得她一跳:「你魂魄不全,記憶全無,真的想活下去?哪怕代價是成為怪物?」
她低低笑了,咬牙切齒地答:「我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我什麼都可以幹。」
纏裹著她的黑暗擰成一股股,化作血肉,給了她身體。
從此以後,她便是戾氣化肉的帶肉骷髏。
她拼盡全力自黑暗中向自己所認為的盡頭飛奔,猛然間便破殼而出,沐浴在從所未見的淺薄日光之中,週遭霧氣氤氳。她發覺自己赤足立於暗紅的水中,岸上隱隱有人影晃動,喧囂也溫暖。
她就本能地向人聲嘈雜處邁步,伸出手,如稚童般想要以觸感確認眼前的一切。
指尖觸碰到的是溫暖的魂魄。可她尚未來得及感知這溫度,那陽魂便維持著驚懼的神情在她面前化作光粒四散。
周圍響起了陣陣尖叫:「惡鬼!惡鬼上岸了!」
言語中的惡意令她心生踟躕,不由退回了水霧瀰漫的江中。
一種近乎熟悉的陌生情緒襲來,讓她覺得心口發悶鼻頭髮酸。
便在此時,一人自繚繞的血紅戾氣中走出,慘白衣裳,手執招魂旛,衣袖翻飛間威壓逼人。
她怔怔地看向這戴著長舌面具的古怪白衣人,感知到對方身上的殺氣,頓時一錯步往後退開。
她覺得這人礙眼,心中便有個聲音歇斯底里地重複尖叫起來:「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她咬著唇猶豫半晌,終於要抬手,卻猛然間沒了氣力,足下一軟,就跌坐在清淺的水塘裡。
即便為白衣人的氣息所逼迫,她抬起的臉龐仍舊無畏而冷淡。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耐煩似地取下面具,反手一抹額際汗水,笑嘻嘻地問她:「你到底是誰?好好的姑娘怎麼從那鬼地方出來,還一身煞氣?」
她不喜歡這人的腔調,只覺得自己被看輕了,便冷聲答道:「我誰都不是,不過是想活下去。」
對方的臉色凝了凝,雙目微眯,隨即大笑著揉她的發頂:「本大爺乃冥府白無常,瞧你還有幾分骨氣,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皺著眉,狐疑地瞧他,黑漆漆的眼又什麼情緒都沒有,幽沉得過了頭,看著便令人覺得內心發涼。白衣人卻只是渾不在意地微笑,琥珀色的眼不躲不閃,徑直看進她雙眸深處。
過了許久,她才終於確信他已無歹意。提著的一口氣一鬆,她便昏厥過去。
忘川惡鬼謝猗蘇的記憶始於此。
※
猗蘇很少想到去探究自己的生前事。單單是她從九魘中醒來後的這兩百多年,都已經顯得太過激烈而漫長,令她根本生不出追根究底的心思。
自己的過去就這般不期然地重現,她想逃避想否認都已然是徒勞。
要接受自己曾經那樣不堪自然是困難的,卻絕非不可能。
可讓猗蘇不願相信的卻是,即便清楚謝家四娘是如何偏激、傲慢、自私,假若處在相同境地,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踏上同一條路。
因為她就是她。
橘生淮南則為枳,相同的本性,在迥異的環境中成長起來,便會鑄就截然不同的命運。現在的謝猗蘇和生前唯一的差別在於,這次她運氣不錯,始終被人誠心相待,並無不忿的道理,加之運氣罕見地不錯,因而沒有走上自毀的不歸途。
可似乎她的運道也就到此為止了,被如意算計扔進這沒有出口的鏡世界,她又一次把局面搞砸了。
猗蘇舉目四顧,始終沒有見到向外的出口,便緩緩矮身抱膝,將臉埋在了臂彎裡。她便要這麼被困在此處了麼?
依照她的處事風格,她應當千方百計地謀求脫身,就和此前那次一樣。
可猗蘇只覺得疲憊,久久都沒有起身的氣力。
一次次在虛虛實實間遊走,她的意志力已然瀕臨極限。甚至於說,現實與虛幻之間那條本應分明的界線,已經模糊了起來。她隱隱覺得,就這麼留在這個鏡世界中也不錯,至少不用擔心自己因為什麼未知的契機走上老路。
至於白無常,至於伏晏……
她自暴自棄地想著,就這麼將一切拋下也不錯。
就在此時,她腕間猛地發熱。她愕然地抬手一瞧,便見著那串珠鏈中的紅玉珠子正通體發亮,熱度灼人。
一股力道憑空出現,拉扯著她的手腕,將她徑直帶入一整片扭曲的色彩之中。再次睜眼時,面前是充盈著百合色光線的純白世界。
奇怪的是,猗蘇絲毫沒有感覺到不適。
她的視線很快就黏連向遠處的一個背影。
近乎要消融進這世界的素白衣裳寬大,那人的背影愈顯清;他脊背挺得很直,如同森森的修竹,烏髮整整齊齊地束入髮冠,一絲不苟。
猗蘇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那人仍舊沒有動。
她鼓起勇氣繞到他面前,看向對方的面容。即便他閉著眼,她依舊能毫無差錯地辨認出這張臉,這張屬於白無常,也屬於伏晏的臉容。
眼瞼低垂,唇角微抿,太過沉靜的神情略顯陌生。
猗蘇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指尖堪堪觸碰到他的頰側,眼前卻忽然天旋地轉,宛如猛然被吸入了什麼未知的深處。
芳香霧氣漸散,露出一幅超脫俗塵的山水樓台畫卷:玉作瓦當,金作簷角,廊腰於玉樹瓊枝間縵回;其旁重樓四注,奔星直略高閣之側,彎虹出於亭榭之旁,縱橫輦道四屬,穿插連捲古木,蘭蕙旖旎從風而舞,馥郁幽幽。
而後,這靜謐而優美的仙境中一陣騷動,一人大袖翩翩地從深處大步行來,一路走一路放聲大笑:「都說了我對這種事沒興趣,還不如好好作弄那老傢伙一番呢!」
猗蘇不由就看住了。
寬袍大袖的象牙色衣裳,神情飛揚,確然是白無常無疑。
一個著鵝黃天衣的女子分花拂柳地碎步跟出來,烏髮高髻,面容與白無常肖似,意態端莊,微微蹙眉,凝眸沉聲道:「晏哥。」
猗蘇的心就隨這稱呼被高高吊起來。
「九帝姬,殿下他又……」這時一個仙人慌慌張張地從樓閣的方向奔來,見著白無常噎了噎,囁嚅道:「這……九帝姬您看這……」
天界能稱帝姬的除了天帝之女再無旁人,而伏晏之母姬靈衣,便是天帝最小的女兒,排行第九。以此而推……
白無常本就是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