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情不知所起

  伏晏對父親伏越已然寥無記憶。在他懂事前,父親就已然在與計蒙上神的決戰中殉難。他所熟知的父親,是母親口中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勾勒的曠世英豪,是武名遠颺而本心純善的伏羲後裔,是眾口言傳的上古風骨,卻唯獨不是他的血親。

  說實話,伏晏實在難以將那樣完美無缺的形象與自己的父親聯繫起來。笑話,即便是九重天帝姬的母親,也有著美貌與出身難以掩飾的缺點,更不要說早已逝去的父親,究竟是何等人物誰都已經說不清了。

  伏晏並不是對父親心懷不敬,他很清楚自己處境的優裕,很大程度上便是拜伏越所賜,他對此真心實意地感激;但要他如母親所希望一般,成為父親的復刻,卻絕無可能。伏晏自小就氣性很大--他待人一直很和氣,但卻和氣得頗有些放浪形骸,與任何人都能樂呵呵地打成一片;比起定心習武修煉,他更喜歡琢磨瑣碎而古怪的人心。

  也因此,到冥府去,一直是伏晏的一樁樂事。

  伏越的胞弟伏昇是冥府君上,卻是九重天出了名的鰥夫,年長而無子,冥君之位的傳承便成了問題。彼時九重天上所謂「改革」之聲亦是此起彼伏,不免就拿冥君更替的事大做文章,提出了察舉選拔等等諸多草擬,最後卻還是由當事人伏昇一錘定音:「伏氏並未絕後,改制一事現今免談,待伏晏長成再議。」

  這麼一拖就拖到了伏晏及冠。

  姬靈衣對冥府向來無甚好感,連帶著對試圖拉寶貝兒子當勞什子冥君的小叔子頗有微詞。在她看來,伏晏對冥君一職興味盎然,應當是被伏昇的光鮮話矇騙,若他真切明白這其中的陰慘不堪,定然會回頭走上自己為他鋪好的康莊大道。

  而伏昇那廂考慮到姬靈衣的顧慮,便提出個點子:容伏晏先以陰差的身份探一探冥府究竟,百年後再全憑伏晏決定。

  百年於神明不過滄海一粟,這主意自然是兩邊叫好,便這麼定了下來。

  於是伏家的獨苗晏哥,就成了冥府的白無常。

  ※

  白無常這差事伏晏幹得得心應手。甚至可以說,自他記事起,他就沒有過得這般快活過--不用承受母親殷切而背道而馳的期望,可以與同僚把酒言歡,還能見識各色百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在作為自己活著,而非伏越的兒子,亦非顥丘嬌生慣養的晏哥。

  然後有一日,忘川九魘驀地開了個口子,據說出來了個可怖的惡鬼。

  「已經煙滅了一個陽魂,再下去大事不妙啊!」

  伏晏便匆匆往忘川上游趕過去。穿過濃郁霧氣,他原本手持招魂旛已然帶了殺意,見到的卻是個黑衣姑娘。他便不由愣了愣。

  這姑娘生得雖好,顥丘的仙子卻未必就比她差。令伏晏怔忡的是她臉上的神情,她顯得冷漠而戒備,見到他便匆忙地後退,可她黑得近乎陰沉的眼睛裡,卻寫著她自己都未必意識到的求援意味。

  黑衣姑娘抬手,原本淡淡縈繞身周的戾氣凝結起來,緩緩化作她眼角至下顎的兩道紅痕。每個忘川中的住民都有獨特的戾氣形態,與生前舊事息息相關,被陰差戲稱作「胎記」。而這姑娘的胎記,更像是兩行血淚。

  隨著戾氣成形,她的手指隱隱現出白骨,隨後是軀幹,最後只有一張臉仍是血肉之軀的模樣,瞧著古怪卻也駭人。伏晏卻只是將手掌向下一壓,便輕而易舉地將對方控制住。

  戾氣迅速收斂回去,黑衣姑娘也很快恢復了原來的模樣,足下一軟便跌坐在水中,以一種近乎心如槁灰的神情看向伏晏。

  伏晏不由自主就緩緩靠近她,矮身平視她,一眼就看進她的眼裡,那裡頭有太多的陰暗與悲哀。他忽然就心中煩悶,忍不住取下面具,反手抹了抹額際的汗水,略平複方才一瞬的焦躁,作出笑吟吟的神態:「你到底是誰?好好的姑娘怎麼從那鬼地方出來,還一身煞氣?」

  對方利落地回答:「我誰都不是,不過是想活下去。」

  伏晏不自禁微微眯起眼,定睛看著對方,入神到沒注意到己身的神情悄然嚴肅起來。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像要掩飾什麼一般大笑,伸出手揉她的發頂,將膈膜開兩人距離的無形屏障打破:「本大爺乃冥府白無常,瞧你還有幾分骨氣,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對方皺著眉,顯得疑惑而倔強,一雙眼又幽沉得如同深淵,好像窺視進去便會被其中的暗色沾染。伏晏勾唇,毫不猶豫地看進她雙眼的最深處。那裡頭,有最絕望卻也最強烈的渴望。

  也就這一眼,伏晏就很隨性地決定要讓她活下去。

  之後,伏晏力壓眾議護下了這個來路不明的「惡鬼」,甚至稍微動用叔父手頭的力量稍作調查,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

  謝猗蘇。

  猗天蘇門,日月所生之處。

  伏晏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她。

  ※

  之後,謝猗蘇變得很安靜,整個人就像冰,剔透卻也冷,不論旁人說些什麼、週遭發生些什麼,她都只是近乎冷漠地看一眼,彷彿看透了什麼後便繼續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因此,她很容易就被誤認作毫無情緒。

  伏晏不由自主就觀察起謝猗蘇來。

  注視得時間長了,他就漸漸能分辨出謝猗蘇的細微情緒變化來,即便這微妙改變的體現不過是眉眼間最不起眼的小動作。最初只是被好奇驅使的觀察,漸次便多了難以言說的意味。他變得難以滿足於單純的旁觀,忍不住想要打破謝猗蘇與外界的膈膜,一探她那內心世界的究竟。

  謝猗蘇並不十分抗拒伏晏,卻也不大搭理他 ☆況往往就變成伏晏一個人在那裡說說笑笑,謝猗蘇沒什麼表情地自顧自放空。可伏晏知道對方其實在聽,她的專注只有他看向別處時,用餘光才能窺見:她入神的時候,雙眼眨動的頻率就要低上許多,唇線也會比平時稍緊。

  有一次,伏晏講到同僚的糗事,自己笑得止不住,俯下身不經意朝著謝猗蘇的方向瞥了一眼,便見著這姑娘竟然微微抿著嘴笑了。堅冰驟然消解,宛如一朵嬌豔的白色花朵突然盛開在沉沉的底色上,他一時就愣住了。他動作的停滯自然吸引到了謝猗蘇的注意,她的笑容便突兀地消失不見。

  這並不是羞怯,更像是她根本不容許自己有片刻的快樂,隨時緊繃著情緒,將自己圈定在波瀾不驚的狹小空間中。

  這種謎一樣的克制,只令伏晏更加想打破謝猗蘇的硬殼。

  而他最終也成功了。如果說伏晏身上真的有什麼上古血脈的習氣,大概也就只有言出必行--他決心做到的,都會做到。

  在謝猗蘇來到忘川的三個月後,她第一次主動開口。

  「現在那些鋪子都已開始為祓禊準備了,說是要鬧出點大名堂……」伏晏一如往常地說著冥府的瑣事,一手搭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漫不經心地上下撥弄著枝椏。

  「祓禊是什麼?」

  上次聽到謝猗蘇說話,還是她從九魘出來的時候。伏晏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卻罕見地將視線定在他身上,緩慢而認真地重複:「祓禊是什麼?」

  「祓禊是冥府一年之始。在中裡會有盛大的夜市,群鬼盡出,哦對……還有煙火!」伏晏說著聲調就微微上揚:「雖然你現在還沒法上岸,但是煙火還是看得到的。」

  謝猗蘇露出了些許疑惑的神情,她眉頭稍攏:「為什麼我無法上岸?」

  伏晏竟找不到妥帖的答句。

  對方看著他的窘態,猛地噗嗤一笑。這笑聲好像細瓷落地的脆響,清亮得如同打破了什麼屏障。謝猗蘇維持了唇畔的弧度:「是因為我是惡鬼?」

  她輕輕巧巧地問出了本應沉重的話語,唇齒含笑。伏晏看在眼裡,心緒宛如被重錘胡亂攪動了幾下,既驚愕又惋惜,還有些超乎意料的沉痛:她其實什麼都明白,卻對他笑得這樣好看……

  這樣的姑娘,怎麼會是惡鬼呢?

  伏晏當即伸出手揉揉謝猗蘇的頭髮,粗聲道:「說什麼呢,惡鬼都是那群蠢貨瞎扯,你才不是呢哈哈哈。」

  謝猗蘇如往常微微一縮脖子,雙眼卻向他直直望過來,黑白分明的雙眼竟讓伏晏一瞬有了被她俯視的錯覺——她把他善意的敷衍看得很分明,卻不戳穿,只是無言地以眼神交代她的清醒。

  伏晏的動作頓了頓,他斟酌片刻,以豪氣萬丈的口吻承諾:「放心,總有一天本大爺一定帶你去見識祓禊夜市的光景!」

  謝猗蘇顯然並沒有完全相信他,卻微微彎了眼角。

  那一瞬間,伏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顆心,算是栽在這姑娘身上了。

  那年祓禊,伏晏沒有和同僚在上裡飲酒度過。他在忘川的花樹下,和謝猗蘇看了一夜的煙火。

  次日,大雪驟降,冰霜封河,忘川兩岸的花樹結了滿枝椏的冰棱,晶瑩剔透中透著未散盡的赤紅豔麗。

  伏晏才走近忘川邊便聽得聲「活該!惡鬼!」的叫喊。他不由加快了步子,遠遠聽到謝猗蘇難得大聲反駁:

  「我……不是惡鬼。」

  說話的是個小鬼,口氣刻薄而理所當然:「忘川裡的都是惡鬼,都是壞蛋!壞蛋滾開!」尖叫接著語聲響起,伏晏心一懸,大步趕到岸邊,卻見那小鬼癱坐在地一手撐地,另一手發著顫指著謝猗蘇。

  伏晏只看得到一個背影。她正緩步朝著河中心而去,全身戾氣漸濃。

  謝猗蘇動怒了。忘川中人只要情緒波動強烈,便極易失控。魂魄本就殘缺的謝猗蘇更是常年遊走在現出原形的邊緣。

  伏晏不假思索上前按住了謝猗蘇的肩膀。

  「怎麼又忘了控制情緒?」他平淡地問,說著便繞到她面前去,揮舞著招魂旛為她收斂戾氣。在旁人眼中形容可怖的模樣,於伏晏而言,已是習以為常的光景。

  對方縮了縮,忙不迭低下頭道歉:「對不起。」頓了頓,她以平靜而陌生的眼神看著他,詢問:「請問你是誰?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