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往事盡雲煙

  「請問你是誰?我……又是誰?」

  伏晏難得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他凝視對方片刻,像是要欺騙自己一般長聲大笑:「你也會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真的是……惡鬼嗎?」

  不需要謝猗蘇這句話,伏晏便已知道,她確然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從來都不擅長也不喜歡撒謊;那種初次見面的眼神無法作假。

  伏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收拾起思緒,平穩地開口,可語聲卻宛如自唇齒深處而來:「我是白無常。你叫謝猗蘇……不是什麼惡鬼。只要控制好情緒,就不會出事。」

  謝猗蘇抬頭對著他笑,眼角彎彎,眼神乾淨卻也果斷:「那麼……可不可以把我的感情封印起來?」

  伏晏根本沒料想到對方會這般發問。他想到的頭一件事竟然是:如果將她的情感封印,她就絕無可能對他……他沒容許這個念頭自心湖中完全現形,硬生生將這酸楚而不可言說的心緒壓抑下去。伏晏性格本就有幾分圓滑,擅長掩飾內心真實的情緒,可那一刻,他的眼神卻不受控制地幽沉起來。

  最後他還是瀟灑地一甩頭:「能,怎麼不能。」

  從那以後,謝猗蘇就再未戾氣失控。伏晏心頭卻總有種莫名的愧疚和遺憾盤縈不去:謝猗蘇愈是開朗多話起來,這份心情就愈加沉重。

  為了能夠變得快活一些,謝猗蘇放棄了生而為人最快意的東西。將她徹底推入這無解的矛盾中的,偏生是伏晏自己。

  伏晏所能做的,便只有在謝猗蘇的每一年中讓她儘可能地快樂一些。

  要對一個對自己一無所知的謝猗蘇一遍遍說出:「我是白無常,你是謝猗蘇,我不會害你。」之類的話語,太消磨勇氣。因此出於私心,他教會了謝猗蘇使用玉簡復刻記憶的方法。如此一來,「白無常」於每一年的謝猗蘇而言,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陌生人。

  可他便更加分不清謝猗蘇對他的態度,究竟是宛如溺水者抓住唯一一根稻草般的依賴,還是真的有某種情緒不隨記憶消失,年復一年地積澱。

  伏晏第一次認真考慮起自己和謝猗蘇的未來。

  約定的百年之期已然過半。他究竟是否要接下冥君之位?謝猗蘇在權衡選擇中的份量,又究竟有多少?是否多到他必須開始為必然的衝突準備先手?

  伏晏的答案是:他要留下來,並且給予謝猗蘇應有的身份。

  大荒之中有冥玉,可令魂魄重塑形體。他打定了主意在新年過後便去尋找這罕見的奇石。正因為打定了主意,他在那年祓禊送了謝猗蘇一串紅玉珠串,帶她上岸逛了夜市,看了煙火。

  而後……他將自己的臉孔展露於對方眼前。

  縱觀冥府,知道他面具後長相的人只有謝猗蘇。

  次日,兩隻亡靈逃逸至大荒。伏晏主動攬下這差事,動身前往那險惡之地。只是兩個亡靈而已,等解決了差事,就可以尋找冥玉,而後就可以讓謝猗蘇名正言順地活下去,再然後……

  可所有的「以後」,都在那墨黑玉石自伏晏掌心無力滑落的剎那,灰飛煙滅。

  ※

  在那之前,他的整個世界只有純白。

  芬芳的、宛如盛開花朵般素潔的氣息與光線充盈周圍,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他看不到任何人,聽不到任何聲響,甚至感覺不到一絲實感。他是懸浮在這單色的空間中的,好像動一動身體就能沉到更深更奧妙的底處去,可這沒有必要,因為更深處不過是更多的白,濃郁到讓人覺得黑暗的純白。

  他只能大聲地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這裡是何處?」

  「我是誰?」

  「有人嗎?」

  「你要囚禁我到何時?」

  「我究竟為何在此處?」

  「真的沒有人嗎?」

  ……

  他連迴響都不曾得到。出口的每一個字好似被綿柔雲朵狀的氣息吸進去,毫無實感,全無反應。

  包圍他的只有令人發狂的寂靜。

  他那麼多次沉沉地睡過去,卻在這死一樣的靜謐中驚醒過來。他漸漸不得不自言自語,以保持清醒,藉以確信自己並不只是這純白世界中多思多慮的一粒塵埃,而是真切存在著的人。

  「你到底為何會來到這鬼地方?」

  「我怎麼知道?我還要問你呢!」

  「八成是做了什麼錯事,被關起來了罷。」

  「那這牢獄還真是新奇,連個獄卒都無。」

  「嘖,這地方還需要獄卒?連個門都沒有,還要怕你逃出去?」

  「別這副高高在上的口氣,好像你不被關在這裡似的……」

  能夠和自己討論的話題其實也就寥寥數個:他的身份,他的所在,他的過去。

  到後來,連能說出口的下一個話茬都已經瞭然於心。隱隱約約地,他甚至覺得也許真的有另一個自己,不厭其煩地與他上演千篇一律、儘是細枝末節猜測的無趣對話。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自遠處走來一個著鵝黃衣裳的婦人。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對方。她固然是極美的,那眉目甚至讓他覺得親切。可她翩翩行來的步態、無風而舞的華美衣裳,甚至還有她唇邊的笑意,都讓他覺得不自在——如同一朵美而太過矯飾的花,分明根莖早就死去了,卻苦苦留住了妍態;如今這美人花伸出了無力的枝葉,似乎要將他也永久存留下來。

  「我是你的母親。」婦人溫柔地開口。

  他怔忡了半晌,低低地嘀咕:「她說自己是你的母親。你居然有母親?那也是你的母親,口氣別這麼沖。要真是母親,又為何來得這般遲?興許……是耽擱了?嘖,盡會給人找藉口!」

  貴婦的眼神明顯就哀傷了起來。她忽地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緊緊抱住了他,纖弱的雙臂用力到讓他第一感覺到了疼痛。她的臉埋在他肩頭,因為抽噎而顫抖起來,溫熱的眼淚略濡濕了衣衫。

  他卻只是近乎事不關己地觀察著對方的表現,神情裡有孩童般的好奇。過了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起來:「她是來帶你走的?瞧著不像啊……別亂說,當然是來帶我們走的!……」

  婦人明顯顫抖了一下,略略上揚的眼瞼下流露出驚惶。她扶著他的肩膀,鄭重地一字一頓道:「你受了很重的傷,要在這裡養傷。」

  他漠然地報以一個音節:「哦。」而後低下頭,憤然地氣聲道:「聽到沒有!哪裡是帶我們走的,說不準便是她將我們關在此處的……可、可是,養傷也是人之常情。蠢貨,你見過幾個人?還人之常情?可我……」

  「夠了!」那婦人尖聲打斷,似乎想摀住臉龐,卻生硬地做出端莊的姿態,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晏哥,聽話。娘也不想這樣……」她泫然欲泣,拉起他的手,顫聲祈求:「聽話,啊?」

  他露出一個冷漠而怪異的微笑:「聽話?」

  「等你的病治好,就能出去了。聽話,乖乖待在這兒。」

  「治病?」他疑惑地偏偏頭,口氣卻因為太過平板,反而冷得駭人,「方才你說的是養傷。我們沒病,也沒傷。」

  貴婦人終於按耐不住,兩行清淚自再次眼中滾滾而落,聲音尖銳變了調:「求求你,晏哥,別這樣……娘求你了啊!求求你!」

  他在她無助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個無動於衷的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模樣。

  對方卻緊緊抓著他的肩膀蹲下身去,保養得體的指尖深深揪住他的衣裾,近乎歇斯底里地道:「晏哥!娘只有你了,你醒醒,別這樣糊塗了啊!」

  「醒醒?」他重複,甚至模仿了對方絕望的聲氣,隨後又垂下眼簾和自己對話:「上次睡著是何時來著?我怎麼記得,這種蠢事誰會記得!」

  婦人猛然站直了神,一手死死扶著他的肩,一手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

  他茫然地看著眼前人,似乎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情狀。

  對方見他這般模樣,驀地痛哭失聲,撫摸著他腫起的臉頰哭得聲嘶力竭,再無儀態:「娘也不想,可是你真的該醒醒了啊!求你了!」

  他平靜、甚至有幾分厭惡地向後閃了閃,從她的箝制中躲開,緩緩問:「是不是你把我關在這裡的?」

  「娘是為了讓你養傷。」

  他聞言笑了:「如果不是被關在這鳥影子都看不見的鬼地方,我會變成這樣?」

  「娘也不想,但如果不等上一段時間你又會……」對方突兀地止聲,半晌聲音低啞地續道:「你又出事,我該怎麼辦?」

  他的清明只持續了那麼一瞬,轉眼他又瘋瘋癲癲起來:「不等上一段時間,你又會幹什麼蠢事?你自己猜猜看?噓,別說話,會被她發現的。切,膽小鬼。」

  這次他的母親扇他耳光的動作就要利落許多。力道也大,他沒站穩,直接就歪在了地上。他本能地覺得母親這麼對子息是不尋常的,可這就是他的母親。真是有意思啊。此念一出,他不由就呵呵地低笑起來。

  「別笑了!不許笑!」婦人厲聲道。態度隨即飛快地軟和下來,俯身抱住他心疼地念叨:「痛不痛?痛不痛啊?這是為你好,為你好啊晏哥……」說著說著,話語便淹沒在又一陣啜泣之中。

  此後,相同的狀況一次次重演。

  母親會要求他用「我」而非「我們」說話,會要求他背誦玄奧的口訣,會要求他修習什麼父親遺留下的心法,會要求他對她言聽計從。

  稍加違逆,無心的、有意的,都會招致打罵。

  耳光漸漸顯得不夠了,而後是鞭笞,再往後是杖擊,最後母親會念起真言,讓他的肌骨底下生出火焰啃齧般的刺痛。

  開始他還會痛苦地低吟,還會與另一個自己互舔傷口互相責怪。但漸漸地,他只是以死水一般的平靜接受懲罰,似乎無意改變,更無意以受傷的姿態激起母親潮水般來去自如的疼愛。他擁有的到底只有他自己而已。

  每次動手之後,母親都會抱著他哭上很久,彷彿痛苦更多的是她,好似她加諸他的刑罰都千百倍地反噬回她身上。她總會重複同一句:「這是為了你好。」這種時候,他心裡固然會生出些許感同身受的悲切,這痛意卻漸次淡了,被麻木所代替。他甚至學會了施法癒合傷口、減輕痛楚--什麼樣的傷情適合怎樣的術法,他都是以己身的失敗和疼痛,笨拙地習得。

  陪伴他的另一個自己,終於也在疼痛裡漸漸淡去了。

  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長。畢竟沒有誰真的不怕痛。

  終於有一天,他可以完全確信,自己是一個人,過去自己的瘋癲已然好透。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看見外頭的世界。

  「等你將這心法練至三階,就可以出去。」說這話的時候,母親仍然是那欲泣的模樣。

  他笑了。

  然後他平靜地問:「現在我可否知曉,我到底是誰?」

  他得到了答案:他是伏晏,是上古伏氏的最後血脈,是戰神伏越與天帝之女姬靈衣之子。他必須成為下一個伏越。

  【男主(?)劇場】

  白無常:

  看來真的是我最後一場戲了。在最愛她的時刻死去,也就意味著我會一直愛下去吧。某種程度上還是我贏了(笑)對她想說的話?我不想說「會有人替我愛你」之類的,因為沒有人會想被替代。只能說,希望下一個人能夠比我更愛你吧。

  對支持我的各位想說的話?唔,大家不要太想我,不然某些人實在是慘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哈哈哈哈哈。

  對某些人有沒有想說的話?噗,我覺得他不會想聽的……好吧好吧,那就姑且一說。我不討厭你,我甚至挺高興謝猗蘇選擇的是你、而不是旁人。但我知道你很討厭和我的關聯,所以你把我當做需要抹殺的對手,我也不反對;不過那就請你做好戰勝我的覺悟哦?我可不是好相與的對手(笑)

  領盒飯去啦~各位再見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