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晏自然不可能將謝猗蘇推開,但心中不免有幾分不悅,因此輾轉的動作便比方才重了些許,唇舌攻城略地的勢頭迅猛。猗蘇一瞬間有些懊悔,這淡薄的情緒轉瞬便被洶湧漫上來的暈眩感沖得乾乾淨淨,有那麼片刻,她腦海中只是一片失真的空白,回過神時她正因這潮水般迭進的吻全身顫慄。
這感覺雖陌生,卻不惹人厭惡。猗蘇一細想,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勉勉強強地向後仰了仰,暫且休止了動作,咳了兩聲:「我在這也耽擱了一會兒了……話也說清楚了,你看?」
「我看什麼?」伏晏明擺著就是裝傻充愣,似笑非笑地睨著她,卻也不再迫近過來。
猗蘇都要跺腳了:「你看……你看今兒我就先回三千橋了?」
「嗯。」伏晏倒是沒二話,從從容容地撫平了肩上襟口的衣褶,忽地就又撩了她一眼。他衣服為何會褶皺起來,猗蘇難道還不清楚?她不由就在伏晏的眼風裡紅了臉。
「忘川有什麼差事你也自己注意些,你也閒了夠久了。」伏晏好像又公事公辦起來。
猗蘇愣了片刻,才緩緩接受了自己仍舊要被壓榨勞動力的事實。反、反正她也不討厭這差事就是了!這般給自己順著氣,她還是要在形式上表達一下不滿,便賭氣似地道:「這回不許剋扣我俸祿了。」
伏晏嫌棄她小家子氣似地斜眼盯她,擺擺手:「我還會少了你麼?」
於是,猗蘇終於從無薪水無保障的臨時工轉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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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猗蘇去而復還,阿丹表現得見怪不怪,那揶揄的模樣倒好像是在看好戲。她自鐲子裡頭取出帕子抖了抖,向猗蘇飛了個眼色:「瞧你這滿面春光的,還真是初識個中滋味,端得是銷/魂不可言哦--」
猗蘇被對方這麼一作弄,不免就回想起方才的情態,便由衷地羞赧起來,乾咳了幾聲試圖遮掩這不自在,卻反而被阿丹意味深長地盯了一眼。猗蘇頓時覺得面上掛不住,忙不迭地告辭:「我、我昨晚沒睡好,再去補個覺。」
阿丹就這麼笑吟吟地看著她落荒而逃,咬著手帕輕笑的動作嬌俏,卻無她念那些戲文似的詞句時的造作。她的動作卻猛地一頓,臉上的笑意似雪消,聲音也帶上了點冷然的嘲諷,微微上挑的尾音如同挑釁:「喲,黑大人?您這是偷聽成癮了?」
黑無常默默無言地從樹後現身,也不反駁,只是平淡地道:「煩請姑娘轉告謝姑娘,萬事小心。」
語畢,他便要離開,卻被阿丹喝止:「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說清,我才不當傳聲筒,免得說不清還兩邊不討好。」
黑無常腳步一頓,肩膀線條略顯僵硬,似乎在踟躕。
阿丹不耐煩地「嘖嘖」數聲:「又是不能說?那我今兒就當沒見過黑大人。有事您還是直接找謝丫頭說去。」說著她便真的踩著牡丹花樣的繡花鞋往水洞裡鑽去。
黑無常一個箭步上前,拉出了阿丹的胳膊。
這還是二人第一次湊得這般近。阿丹的動作也僵住了,卻比黑無常先回過神,神態自若地將手一抽,向後退了半步,斜挑著眉毛哼道:「哦?」
黑衣青年訥訥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說話的聲氣猶如自牙縫中擠出:「九帝姬知道是遲早的事,謝姑娘日後自然要萬事小心。」他面具後的眼睛極黑,甚至顯得有些陰沉,目光亦比他素日的言談舉止要冷然許多。
阿丹的唇線隨之緊繃起來,她毫無畏懼地看進對方的眼睛裡,黑無常的眼光卻無半分躲閃,只是沉著地回應她的逼視。阿丹哧地笑了,緩聲道:「這樣好多了,這才是你真正的模樣,不是麼?」
黑無常卻和此前的數次一樣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沉默著退開兩步,迅速轉身。阿丹的動作卻比他更快,先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上次你好歹還是護住了謝家丫頭,這次你也會護住她的。」
她用的是陳述的語氣,末尾語音的顫抖卻多少洩露了她真實的心緒。
黑無常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明顯猶豫了片刻,最終輕聲道:「這話,姑娘不該同在下說。」
阿丹手指愈加用力,她近乎是執拗地重複:「這次你會護住她的。」
黑無常的雙眼微微一縮,他刻板地道:「姑娘又是何必?為何要對謝姑娘之事這般掛心?」
阿丹張了張口,卻被對方又一句搶白:「姑娘還是多掛念己身為好。」他不知施了什麼術法,轉眼就已經在一丈之外,聲音卻清清楚楚傳進阿丹耳中:「忘川本與苦海同出一源,姑娘還是早日想開為好。」
阿丹面上的神情凝滯了一瞬,她旋即叉腰罵道:「誰要你的忠告!我樂意操心別人不成麼?該早日想開的人是黑大人你!困在這鬼地方,還不是因為愧疚心作祟?這麼多年你用著良善模樣騙了多少人,你自己最清楚。」
黑無常卻毫無遲滯地一路走遠。
阿丹狠狠瞪了聞聲望過來的住民幾眼,扶著橋墩似乎略有些氣竭,半晌才一抹臉,又是似笑非笑的風流神情,扭著腰坐到水邊樹下去了。
※
猗蘇回到住處真的倒頭便睡著了,次日醒得卻早。
前一陣心緒不定,加之暫住上裡,猗蘇看著面前清晨的忘川,便有些怔忡,只覺得有些陌生。她在三千橋之下立了片刻才察覺這異樣來自何處--太/安/靜了。她記憶裡頭的忘川,即便是天際線只泛著陰慘慘的魚肚白,也已經有低低的說話聲盤繞在水面,定睛看過去雖分辨不出說話人的身形,但那些被過去束縛的亡魂們的的確確就在那裡。
可現在卻不同了,讓尋常人毛骨悚然的低語不復存在,清靜的空氣裡瀰漫著水汽,耳畔只有彼岸花樹枝椏的摩挲聲,細細的好像撒了一地的砂礫。
猗蘇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覺得寂寞。
因為伏晏,因為她的一部分努力,有那麼多人終於解開心結,勇於踏上新的輪迴。可住民的離去,卻也意味著她的忘川也漸漸消失不見。
猗蘇的思緒漂浮不定,卻忽然隱約聽到有交談聲。她沒多想,出於好奇便略施法術,改變了水波之上的微風,令語聲清楚地傳入她耳中。
「如今忘川著實是物換星移……」
「誰讓上頭蠻橫跋扈,」另外一個人嗤笑,「你們沒聽說?前幾日下里那一家子是哭著過奈何橋的,還不是被差爺逼得狠了?」
「我也是真不明白,我們怎麼礙著尊貴的那位了……」
那兩人一陣喁喁的哀嘆。
此時,突然冒出第三人的聲音,淡淡的:「不滿的話,便反抗。」
另兩人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才僵硬地答道:「你說得輕巧。」
那人的語調有種疲倦的虛浮感,再煽動的話語自他口中而出便多了一分游移:「若真的硬抗起來,該怕的不是我們。」
回答他的是另兩人明顯敷衍的哼哼。
猗蘇不由皺起眉來。這個聲音……她似乎在何處聽到過,卻一時難以記起。即便如此,猗蘇也沒把這對話太當真--伏晏的強硬手段自然會激起不滿和疑惑,以她此前所見,忘川並無差役逼迫住民離開的狀況,只能說是以訛傳訛,至多過幾日和伏晏提一提便是。
她這麼想著便從三千橋洞下走出,一瞥間竟然在一邊的樹下見著了黑無常。對方也瞧見了她,起身作勢便要離開。
猗蘇踏波直接掠過去,擋出了黑無常的去路:「大人留步。」
黑無常微微偏過頭,雖然仍然是不自在的拘謹姿態,猗蘇卻隱隱覺得面具下頭並不是昔日那般的靦腆神情。她微微肅容道:「先不說這一陣大人為何迴避在下,當初……大人為何要幫我?」
對方平平淡淡地答:「謝姑娘所言何事?」
猗蘇眯眯眼,緩聲道:「那時我戾氣失控,大人本該將我驅除,為何將我封印入九魘救了我?」
黑無常似乎在面具後頭輕輕呼了口氣,半晌才道:「這件事,是我一人的獨斷,不過是想幫一幫謝姑娘罷了。」
猗蘇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是不是謊話我還是分辨得清楚的。」她直直看向對方,略沉了聲調:「我很感激大人。但大人究竟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我不得不過問。」
面具後傳來輕輕的嘆息聲。
猗蘇補上半句:「既因此事對我很重要,亦是為了阿丹。」
黑無常哽了片刻,低沉地道:「為了謝姑娘好,也為了阿丹姑娘好,請謝姑娘不要再追查此事了。」語畢,他身形一掠繞過猗蘇匆匆消失。
猗蘇忍不住跺腳,正氣結著,忽然有個小鬼到岸邊來,瞅著猗蘇猶猶豫豫。
「你要找哪位?」猗蘇儘量和氣地發問。
對方縮了縮,怯生生道:「我是採薇書館的……先生……讓我來請謝姑娘……」
猗蘇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採薇書館是齊北山在冥府安頓下開辦的學堂,卻不知齊北山有何事竟要差人來找她。看著那小鬼畏畏縮縮、隨時準備拔腿逃命的模樣,猗蘇覺得有些荒謬:這小傢伙顯然是被忘川中人的名聲嚇怕了。她忽然就頗為慶幸自己當初答應下伏晏的任命狀--如他當日所言,這偏見著實可笑。
「你先去罷,我隨後就到。」
得了猗蘇這句話,小鬼忙不迭地跑遠了。
猗蘇拜託早起的住民知會阿丹自己的去向,便動身往中裡採薇書館而去。那是個極樸素的兩進院落,齊北山立在院中微微一笑,側身讓道:「謝姑娘,許久不見。」頓了頓,他一拱手:「此番是北山的學生有事相求。」
他語音方落,便有個小姑娘牽著母親的手從房中走出來,脆生生向著猗蘇道:「我和娘都想轉生,爹爹不讓。你能幫我嗎?」
猗蘇定睛一看,這小姑娘與婦人,竟都是忘川中人。
【小劇場】
夜遊:完全不明白老大為何還要煞風景地提工作的事,嘖嘖嘖。
胡中天:體諒一下人家是新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