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工整,措辭有節,看得出謝猗蘇在這辭職信上花了不少心思。顯然昨日一別後,她回房便立即撰寫了這麼封文書。甚至有可能,她昨日來本就是為了將信親手交給他……
伏晏這麼一想,便有些荒謬地慶幸起來。
也就是這一絲僥倖讓他察覺到:他不願接受這狀況,也不會。
「來人。」伏晏默了片刻,將謝猗蘇的辭職信疊回原樣,向前一推,身體朝後一靠,淡淡道:「告訴她,要辭職,就當面來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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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猗蘇打算直接一走了之。但她還是先到了阿丹那裡受了好一陣嘮叨,將自己的打算模模糊糊交代一番;而後,她又到齊北山的學堂外逛了逛,最終沒進去叨擾。這幅沒事找事的模樣,倒好像……倒好像是在等著伏晏的反應。
她到底還是希望伏晏會挽留她。
日近午時光景,猗蘇終於是等來了上裡的陰差。對方苦著一張臉將辭職信遞向她:「君上令在下轉告謝姑娘,要辭職,就當面來講清楚。」
猗蘇木著一張臉頷首,而後回過神,好生謝過這陰差,捏著信箋來回踱了一會兒,憤憤一跺腳,將信往袖子裡一扔直接往上裡疾步而去。
管他什麼吊胃口、欲擒故縱,她就是一刻都等不及要和伏晏見面、說個清楚!
梁父宮書房外的迴廊下又是空空蕩蕩。猗蘇疾行而來尚有些氣喘,卻直接一鼓作氣拉開了門。伏晏原本正背著手看向書房連通的後院,聞聲回頭,臉容隱匿在陰影裡頭看不分明,說話語氣卻很克制:「請進。」
猗蘇不由覺得自己的焦躁太過明顯,低頭咬了咬下唇,無言地走近了兩步。
伏晏挑挑眉:「坐。」
她就安安靜靜地在素日的位置坐好。
方坐下她就懊悔起來:才兩句話,局勢就完全由伏晏捏在掌心,她未免顯得太被動了。
伏晏在几案後頭落座,十指於面前交錯,默然地看向猗蘇。她眼神閃了閃,卻還是忍不住順著無形的牽引回望過去,於是這對視便成了沉默的凝睇。
兩人好像在彼此的眼裡看到了小心翼翼的疑惑。
「為什麼?」伏晏默然開口,沉緩的每個字後頭都好似壓抑了更深的情緒。
猗蘇被他突兀地三個字一嗆,嚅囁了片刻低聲道:「這是我想問的才對。」
伏晏微微擰起眉頭,聲調不改地再次發問:「為什麼要辭職?」
「為什麼之前不肯見我?」猗蘇乾脆也將問題直接拋過去。
伏晏聞言,將手指互扣得愈發緊了些,近乎是啞聲道:「因為我是伏晏。」他見猗蘇怔忡地看著他,以一種幾近自我厭棄的調子輕輕笑了:「你之前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個膽小鬼。我並無自信斷言,你喜歡的真的是我。」
這和猗蘇此前的揣測似乎相近,卻又有著極大的不同:伏晏將此前一直高高在上的自尊捨棄,坦誠地將他這一刻的軟弱揭露於她眼前。
他只是單純地疑慮,她掛心的那個人究竟是否是他而已。
可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猗蘇並不能信誓旦旦地宣稱,伏晏的外表對她沒有絲毫影響。她卻也同樣清楚知曉,她並不是因為這張熟悉的臉對伏晏生出情愫。她搜腸刮肚地尋找詞句,試圖將心意傳達出來,卻反而在思緒裡越走越深,掙扎不出一個結果。
伏晏漸漸將交錯於案上的十指分開,雙眼緊緊盯著猗蘇,琥珀樣的眸色清澄卻也熾熱,倒肖似松脂將凝不凝的時刻,那黏連而又深切地想要將什麼凝固住的渴望。
他只是在等待那一瞬。
猗蘇張了張口,話語尚未吐出的時刻。
伏晏左手一撐站直,而後傾身,隔著低矮的几案,將她的肩膀按住,微微偏了頭將唇齒湊了上去。
猗蘇立時懵了。
伏晏的動作並不強勢,她輕而易舉就可以推開他,可她沒有。伏晏近乎是謹慎地一點點加深這個吻,每一次輾轉、暫歇都留了立刻停止的餘地。直到猗蘇不自覺地揪緊了對方的衣襟,伏晏落在她肩上的手才悄然滑向她的腰際,一貼一拉之間彼此的距離就愈發近。
這時候,隔在兩人中間的几案就顯得礙事,伏晏卻沒有放開她,只稍稍別開臉,從眼睫底下似笑非笑地瞧她,意味深長地低聲說:「你不討厭我。」
這自然是事實。可由伏晏這麼低低地說出口,彷彿就平添了無限的意味,令猗蘇的耳垂都發燙起來。她不由剮了他一眼:「我可沒說討厭你,是你自己胡思亂想。」
伏晏聲調上揚地「哦」了聲,仍舊是那副要命的神情:「那麼你喜歡我?」
這還是兩人之間第一次將這話題挑明。此前,彼此的心緒更像是不可言傳的默契,卻從未這般直言不諱。
猗蘇無措地轉了轉眼珠,似乎不打算就此先一步告饒,反而將問題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你又是否喜歡我?」
伏晏聞言抽手、起身,步伐沉穩地繞過几案走到猗蘇面前,在另一個蒲團上坐好,看著她的眼睛輕描淡寫地道:「嗯,我喜歡你。」
好不容易稍稍往猗蘇那裡傾斜的掌控權,便隨著這麼一句話回到了伏晏手裡:猗蘇完全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坦然地承認,漲紅了臉嚅囁半晌,才擠出一句:「好巧……我也是。」
伏晏卻不買賬,伸手將她欲垂的臉輕輕抬起來,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緩緩問:「你也怎麼?」
猗蘇掙紮了一番,最終放棄了:「我……也喜歡你。」
對方卻還是不滿意,雖則眼睛裡浮上了一點笑意,仍舊輕緩而不容敷衍地提出要求:「我是誰?」
說這話時,他的手指輕柔地拂過她的面頰,順手將她的一縷散發捋回了鬢邊。
「伏晏。」
得到了滿意答案的伏晏就勢托住猗蘇的後腦勺,獎勵似地在她的唇上蜻蜓點水地一觸。而後他便將她抱住了。
猗蘇這才發覺,伏晏的身體緊繃得厲害,甚至微微發顫——直到方才的遊刃有餘都只是表面,他的惴惴並不比她少。她忽然就委屈起來,軟綿綿地在對方肩頭錘了幾下:「就會裝,讓你裝!我還以為……」
伏晏略加大了擁抱的力度,軀體漸漸放鬆下來,聲音亦隱隱帶了笑:「嗯?你還以為如何?」
她實在難以把「你不要我了」這下半句說出口,不由氣急語塞,哼哼唧唧地試圖敷衍過去。對方順毛似地輕捋了幾下她的脊背,說話聲調也罕見地溫柔:「我知道了,下次有什麼話定然先和你說清楚,免得你又胡思亂想。」
習慣了伏晏說話不留情面,他偶然這般體貼溫存地耳語,猗蘇的耳根自然軟了下來,卻不免逞強頂了一句:「嗯,我也得和你把話說開,不然你只怕比我想得還多。」
伏晏卻坦然受之,面不改色地應道:「正是如此。」頓了頓,方唇齒含笑地睨著她頗為無賴地道:「最好你每日能告訴我你歡喜的是何人,否則我難免忐忑不安。」
這卻是變相,不,露/骨地要求猗蘇再說些甜言蜜語了。
猗蘇平素固然顯得大膽無畏,此時卻羞赧起來,狠狠白了對方一眼,卻抑制不住雙頰暈紅得更深了些,不情願地嘀咕:「就會佔口舌之利……要說你也是你先說……」
伏晏揚揚眉毛,那股頤氣指使的自在勁頭似乎又恢復了些許:「哦?那我這就說了?」說著便真的要再次湊到她耳邊來。
猗蘇默默臆想了一下對方舌燦蓮花的功夫用在旁門左道上的結果,不由抖了抖。伏晏卻只是吻了吻她的耳垂,平靜地道:「和我在一起,我無法保證你半點委屈都不會受。」他輕輕嘆了口氣,顯然想到了能給謝猗蘇不快的幾個人物:「但你覺得不痛快了便和我說,我自然竭盡全力彌補。」
即便是許諾,伏晏的風格都是這般克制而冷靜,這與方才套情話的模樣又截然不同。但若他一口許下太空泛花哨的東西,卻又顯得衝動不務實——而伏晏似乎向來與這兩個詞搭不上太大關係。
猗蘇衝著他粲然一笑:「我記下了。」
伏晏就下意識地要抬手敲她,半途卻改作了刮她的側頰。猗蘇這才發覺,似乎伏晏已經很久沒動手敲打她了,大約是覺得下手失了輕重便會壞事。她的心情好像就又輕快了幾分。
伏晏的手指順著她的臉頰滑到髮梢,捲了一縷頭髮漫不經心地道:「如意怎麼處理,你可有想法?」
猗蘇因為這突兀的話題轉換怔了怔。
對方卻平靜地看著她,認真地道:「你也知曉,她是母親的人。雖然母親定然不會對你有什麼好感,但怎麼給如意一事收捎,還是會影響她對你的觀感。」
這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伏晏會把這事拿上檯面和猗蘇商量,足見他確然認真考慮過和她的未來。
猗蘇垂眼思索了片刻:「如意會定期和……和九帝姬匯報你的近況?」
伏晏聞言輕笑:「那是自然。不過上次我從她手裡沒收十方鏡鑰匙、她逃脫失蹤的事,我瞞下來了。」
至於他是怎麼辦到這點的,他顯然不打算詳談。猗蘇便甚是坦率地搖搖頭:「這種事交給你處理最是妥當。你就按照你想的辦。」
伏晏有些無奈地撩了她一眼:「你就沒什麼想法?」
猗蘇一時沒明白過來。怔忡片刻,她才會意:伏晏這是照顧她的心情,讓她儘管往如意身上撒氣。她便噗嗤笑了:「我哪有你這般睚眥必報,特意多為難她是不必了,不偏袒她我就滿意了。況且,難道君上的手段還有我置喙的餘地不成?」
伏晏便撓撓她的下巴,半真半假地道:「那這事你便不過問了?」
「橫豎暫且有君上在前頭擋著。我尚無與九重天帝姬當面交惡的資本,自然是攙和得越少越好。」猗蘇被他逗貓似的動作弄得不自在,輕輕將對方的手拍開。
伏晏應了,轉而去摸她的頭髮:「等我議定了再知會你。」他停頓片刻,忽地就又說起閒話來:「別叫我君上。」
猗蘇噎了噎,不由白了他一眼:「那要我怎麼稱呼?整日你來你去的也不成樣子。況且你不也是謝猗蘇、謝猗蘇地叫。」
伏晏饒有興味地抬了抬眉毛,驀然又湊近過來,近乎要與她額角相抵。他盯著她的眼睛,低而輕緩地問:「阿謝?」
簡簡單單兩個字,落入耳中宛如以整片滾燙的細針在肌骨之上一觸即收,酥麻裡頭是藏不住的灼人溫度,令猗蘇的氣息都有些不順起來。
「嗯?那麼你又叫我什麼?」伏晏乘勝追擊,鼻尖都快與她的碰上了。
猗蘇是真真切切無言以對了,咬著牙在腦海裡將想得到的稱謂一個個濾過去,不管哪個都顯得太過膩歪……
眼見著伏晏的神情奧妙起來,猗蘇乾脆將臉埋進對方肩膀,近乎自暴自棄地撒嬌:「我不知道……你、你自己說……」
伏晏卻不為所動地將她的下巴抬起,稍稍偏了頭威脅似地道:「還沒想好?再沒想好我就……」說著就作勢要吻上來。
謝姑娘卻直接湊上去將這個威脅條件化作了現實,乾脆利落地繞開了對方追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