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猗甦醒來的時候,她發覺自己身處梁父宮西廂。她起身,看著屋角計時的法器,驚覺自己自鏡中出來竟然睡了整整兩日。這時,門外傳來輕快的青年聲音:「謝姑娘你醒了沒?」
卻是夜遊。猗蘇試圖回想上次見到他是何時:那分明是不久前的事,竟有了些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她整理好儀容,應道:「進來罷。」
於是著紺青衣裳的青年就出現在面前,面帶三分倦意,卻還不到睡眼惺忪的地步。他開門見山地道:「如意已經在上裡手中,你想怎麼處置她?」
猗蘇聞言怔了怔:「怎麼處置她,同我的意願關聯不大罷?」
夜遊就揶揄地笑著斜眼瞧她:「真的沒什麼關聯?」猗蘇就不自在起來,對方卻適時打住調笑,正色道:「這兩日伏晏忙得沒空管這事,此後肯定是要正經辦一辦的,但這之前嘛,謝姑娘有仇報仇之類的……」
這個人情賣得不得不說妙極。猗蘇悄悄地打量了對方一番,著紺青衣裳的青年一派輕鬆寫意的舒朗,全然沒有矯飾之意,看來是已經把之前那岔給放下了。她不由就在心裡鬆了口氣,微微一笑:「動私刑還不至於,但的確要麻煩你帶我去見一見如意。」
於是一盞茶時分後,猗蘇就跟著夜遊來到中裡一處不起眼的院落外。
院中只有獨棟的一座瓦屋,乍一瞧極是平凡,細細定睛瞧去便能隱約瞧見白牆黑瓦之上的重重咒印。夜遊將手掌按在嚴絲密縫闔上的烏木門之上,卡嗒一聲輕響過後,窄門緩緩開出容一人過的空隙來。
夜遊沖猗蘇頷首道:「我在外頭等你,」話說一半他又戲謔地眨眨眼,「有什麼事一定要大聲叫我哦!」
她不由就白了他一眼,緩步走入房中。整間瓦屋只簡單分隔為兩部分,左手側的以竹簾包裹,應當是沐浴洗漱之處。屋子正中的矮榻上坐著一個長發垂膝的女子,下巴近乎要抵到胸口,面容隱匿在披散的發絲下看不分明。與此前那個氣度從容、甚至帶著無限自矜的紫衣姑娘相比,如今的如意著實顯得落拓。
聽到響動,如意懨懨地撩起眼皮看了看,嗤笑說:「原來是來看我笑話來的。」說著,她自暴自棄似地將亂發往肩膀後頭一撩,乾脆歪著頭將臉抬起來,一副任人打量的模樣。
雖則頹唐,但如意這意態裡頭卻別有番惑人的風致。
猗蘇就不由搖搖頭:「我還不至於指望靠欣賞你的落魄來找樂子。」
如意不屑地冷笑了聲,看著猗蘇的眼神裡透出毒蛇樣的怨毒:「得了別裝了,不然你還有何理由來此?勝敗已分,況且我們本就無話可說。」
她這話說得在理。猗蘇也說不清自己到底為何要來見她,她的確並非為了耀武揚威而來——和伏晏的麻煩大約還在後頭,她根本稱不上勝者;但她也絕不是同情諒解之心橫溢,甚至於說,她對如意仍舊心存怨氣。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猗蘇又覺得如意似乎沒有此前那般不可理喻了。
謝家四娘和如意其實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如意往深淵裡頭更深地前行,已經將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了現實,無法分辨對方真實的心緒,以致於會以為伏晏真的對她有意。可現今,她也應當是清醒些了。
猗蘇就感覺到了一絲古怪的同病相憐。
如意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心緒,不由怪笑出聲:「我和你可不一樣!我……」她的話語卻突兀地止住,卻不知是詞窮還是不願吐露真心。她和猗蘇乾瞪著眼對視片刻,猗蘇就猛地明白,對方亦清楚自己的過去。
這是一種很難堪的感覺:在這瞬間,謝猗蘇和如意在彼此的眼神裡頭,深切地發覺了對彼此的瞭解。不是立於同一側的理解,不是膚淺的知曉,只是單純地看明白了對方。於朋友而言,這足夠令人進一步成為知己;但她們是仇家,這認知只令人愈加惱火卻又無從發洩。
於是兩人都陷入沉默。
如意的手指繞著發尾,冷然打破了沉默:「你也沒什麼好得意的,九帝姬是不可能容許殿下與一個怪物有絲毫牽扯的,斬草除根這種事,她做起來可是易如反掌。」
「我知道。」
「當初殿下受傷的緣故九帝姬至今不知,」如意芙蕖似的笑容裡漸漸浮上森冷的惡意,「但此番不同,她知道你的存在,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罷了。」
她撐著矮榻邊沿大笑起來:「白無常的死因,我暫時不會說出去。」她死死盯著猗蘇的眼睛,目光中又隱隱帶了睥睨和輕蔑:「但總有一天,我會親口告訴九帝姬,這會是置你於死地的最後一擊。」她說著又歇斯底里地尖聲笑起來。
「我等著你這最後一擊。」猗蘇表現得泰然自若,衝著對方粲然一笑,「但願我根本等不到那天,因為我可不想再見你了。」
說著她便推門而出。
夜遊百無聊賴地倚在院牆上,見她出來立時站直了:「方才的對話,我可半點都沒聽到。」
「還有什麼是你不知曉的?」猗蘇揚揚眉毛。
夜遊居然就不客氣地直接細數起來:「你的過去,伏晏失憶的內情,嗯……就這兩樣。」
猗蘇默了片刻,忍不住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得真的太多了。」
夜遊咧嘴一笑:「這就是我的本錢嘛。我不介意把餘下這兩件事也記下的哦。」他說著又垂頭喪氣地哀嘆:「說起來,我根本就是輸在了起跑線上,伏晏那張臉根本就是作弊。」
猗蘇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話中所指,原本想順著話頭抬槓幾句,但最終覺得不妥,生生將話嚥了下去:夜遊會這麼想,伏晏自然不會想不到這個可能性。按照君上那唯我獨尊的性子,很有可能根本跨不過心裡這道檻。而且……一想到伏晏如今擁有了白無常的記憶,猗蘇都覺得頗為古怪彆扭。
見她不說話,夜遊也就順勢轉開話題:「說起來,如今你也不是非得住在上裡,想回三千橋也無不可。」
猗蘇猶豫片刻,徑直問道:「伏晏何時得空?」
夜遊為難地抓抓頭髮:「這事還真別問我……總之這兩日他忙,讓我轉告你先別去找他。」
「好。」猗蘇垂下眼睫應了聲,有一瞬似乎顯得頗為失落,可她抬眼的時候已經全無蹤跡:「我先回上裡,之後再說。」
夜遊唇線微微一緊,他誇張地嘆了口氣,打著哈欠道:「那就走了。」
兩人便一路閒聊著回到上裡,各自分頭回房。
猗蘇原本想睡個午覺,翻覆數回最終還是悄然起身。她想在廊下吹吹風,才走到門邊,便聽到院落外有陰差來往的聲響,說說笑笑:
「總算是熬過去了,可以得空放假啦。」
「每年清明都這麼折騰,我這把老骨頭也真是吃不消。」
「是沒氣力去找你家婆娘了吧?」
「就你多嘴!誰不是筋疲力盡?」
「也是,君上忙了那麼多日,昨兒才開始休息。」
「他那幹勁還真是……」
猗蘇回過神的時候,發覺自己差點將紙門摳破。她的手指微微發抖,她深吸了口氣,強令自己冷靜,在心中默默重複: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況且伏晏休息上那麼一天兩天恢復精神不讓人打擾也是自然的……
這稀薄的自信勉強支撐了又兩日,猗蘇終於按捺不住,徑直往伏晏書房而去。外頭的廊下第一次出現了侍者,見了猗蘇迎上來抱歉地道:「君上在忙,不方便見客。請姑娘改日再來。」
猗蘇聞言僵硬地看向緊閉的房門。時已薄暮,紙拉門對側隱隱約約透出一點燈火的光亮,她知道伏晏就在這門的另一邊,伏晏也肯定知曉她就在門外。可這麼一扇薄薄的屏障,就這麼盡忠職守地擋在中間,無言地傳達了另一側的態度。
被伏晏當面辭退時那股刺痛的憤怒又一次席捲上來,猗蘇多希望自己能抄起什麼東西再次沖對方砸過去,利落地摞下「要說就當面說清楚別畏畏縮縮不明不白」云云的狠話。可此番她做不到,她沒有衝進去當面對峙的底氣。
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伏晏的意思,也明白他這樣表態是不想鬧得太難看。她都不知道如果真的見面,她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來。
伏晏不能接受自己曾經被當做移情的對象,自尊和謝猗蘇,他還是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前者。說到底,他不夠相信她。
又或者……他終究是因為她的過去而厭惡她了。
「我知道了,我改日再來。」猗蘇平靜地道,最後還是忍不住略顯尖銳地補了一句:「請君上好好休息,保重身體。」
說完,她微微一笑,轉身往西廂而去。
顏色顯得稍冷的紫紅夕陽落在廊下,門那一側的伏晏一抬手將燈滅了。他面前的几案空空蕩蕩,文書早都處理完畢。他向後倚在隱囊之上,難得將內心的煩躁擺在了臉上,玉拂塵在掌心一叩一叩。
伏晏其實極其想見謝猗蘇。
可他尚未準備好,只能先以公務之名略加拖延。
他這兩日想的除了自己的舊事,便只有謝猗蘇。在重重的思慮中,他首次嘗到了某種近乎恐懼的情緒。對方心悅的是否真的是他這個自扭曲的空白中成長起的人,他毫無把握。他反常地思前想後,不由自主地推衍起謝猗蘇對現今的伏晏失望、幻滅的可能。
對於過去的自己,伏晏感到打從心底的自卑。
更確切地說,他知道那個謝猗蘇一次次傾心的白無常,根本不是他。
白無常所能做到的,伏晏做不到。
伏晏一直是自負的。卻也因為這傲慢,他無法粉飾太平、視而不見,這弱勢在他眼裡只有愈加嚴重可憎。況且,那個令他無法及其項背的對手,偏偏是他自己,一個更好更惹人喜愛的自己,一個與自己完全隔絕的陌路人。
他對這狀況,由衷地無可奈何。愈是想盡快想通,愈是陷在死局中找不到出路。
然而次日,這死局生生扭轉——謝猗蘇送來了書信。伏晏等送信的陰差一走,便迅速展開信箋,動作卻僵在了半途:
這是一封辭職信。
【小劇場】
如果把阿謝和某些人強行面對面,狀況如下
猗蘇:呵呵(內心:啊果然因為我的過去討厭我了,或者還是覺得我喜歡的根本不是他……_(:3」∠)_)
伏晏:嘖(內心:她喜歡的真的是我嗎,會不會很討厭真正的我……_(:3」∠)_)
胡中天:還真是出奇的同步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