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踏過火焰,直入沸反蒸騰的忘川江心。
黑衣獵獵,黑無常將面具向身後一拋,在額心劃了道符。玄鐵鎖鏈如同佛珠,在指尖一節節捻過,發出金光來。
魂靈的爪牙攀上他的衣袂,啃噬他的骨肉,渾濁蝕骨的江水飛濺。
黑無常的背影肅然而孤寂,屹立不動。
金光強一分,他的背脊便微微佝僂些許,彷彿不堪重負。
熠熠光芒刺透戾氣迷障,黑無常大袖翩躚,儼然是血雨中的燕翅,割雲而上。鎖鏈化作柔軟卻也仙氣凜然的金練,結為圓圈,黑無常立於正中,緩緩俯下身去,落下的袖幅如垂下的翼。
他口吐真言,金圈隨每一字震顫,光亮刻入波濤最深處的封印缺口。
以鏈為媒,以魄作牲,以魂換神靈之力封印萬惡。
他知道自己以己身祭陣,不過緩兵之計。但總好過已然因貳負出世岌岌可危的三界,頃刻又多變數。
許尋真之禍因他而起,他無法善了,只能敷衍地以命充數彌補。
金光衝天,將血紅雲朵驅散,露出缺了細細一瓤的月亮。
他抬頭,緩緩闔眼。
那個月下起舞的紅衣人恍若近在眼前。
※
上裡並未料到許尋真會瘋狂到這種地步,更沒想到他真的有能耐打開與忘川同齡的封印。是以到場的人馬雖多,事後消滅流竄惡靈的速度也極快,造成的傷亡還是不小。
冥府才從暴亂中恢復的安定,可謂是碎了一地。
制止忘川戾氣化形的封印,不過是暫時被穩住,所有人都明白再次破裂是早晚的事。
「上古凶神貳負出世,因此九重天自身難保?」猗蘇話出口,才驚覺自己的聲調稱得上尖銳。
伏晏將玉拂塵的尾端在掌心叩了叩,聞聲抬頭看她,眉眼淡淡的:「貳負與姬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番出世局勢必然凶險。帝台向來以己身為重,自然如臨大敵。」
猗蘇抿抿唇,像是預知到什麼一般,肩膀微顫,聲音乾澀:「所以呢?修補封印之事便只能由你負責?」
「叔父一身修為在卸任時一半用以鞏固三界鬼門,一半傳於我,無力出手。」伏晏一哂,語聲很平緩,「於情於理,負責的都只能是我。」
猗蘇無言地瞪視了他片刻,啞聲道:「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貳負的事?」她垂睫,淡淡的陰影便落在眼瞼下,小小的暗色令她神情愈發顯得晦澀。
「我無法插手帝台事,即使說了也只是令你徒增憂慮。」伏晏擰擰眉,現出一分愧疚來,「我知道我不該瞞你,但……」
他頓住,調頭看向書房門口的地獄變屏風,視線在栩栩如生的慘淡景象上流連片刻,澄澄的眸裡浮上一分近乎纖弱的情緒。
不用伏晏說完,猗蘇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是不安的,不願讓親近的時光平添陰霾。他會那樣急切而近乎絕望地索求,也應在了這裡。
她不由覺得荒謬:造化弄人,倒好像天道真的容不得他兩人相守,此前坎坎坷坷不算,心心相印後偏要橫生枝節。
沉默了片刻,猗蘇才異常艱難地出聲:「你有幾成把握?」
伏晏唇線緊了緊,沒即刻答話。
猗蘇的心就飛速地沉下去,像猛然被抽去支撐的軸骨,一顆心空落落而麻木,明明不存在於夏日的涼意侵入百骸:得知帝台無法援助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料到會是這個狀況。
見她一副即刻要紅了眼眶哭出來的神情,伏晏顯得無奈,招招手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了,溫言道:「都到了這地步,哪裡有十拿九穩的事?此事還要詳加商榷。」
猗蘇張張口尚未出聲,門外有人出聲:「君上。」
伏晏與猗蘇對視一眼,默契地先將此事放下,聯袂起身。
在此之前,他們還要去見一個人。
燕丹。
建在忘川邊的斗室,戾氣充盈,但紅衣女子似乎還是覺得冷,大紅的直裾外罩了厚厚的黑貂氅。
這是身與夏令時節格格不入的打扮。
猗蘇心中惻然,走過去輕輕喚了一聲:「阿丹。」
阿丹抬起眼來,微微地笑了笑,眼睛裡卻仍舊是三九寒冬一樣濛濛的冷。她無言地將視線調轉回身前桌面,上頭擺了一隻長舌的面具。
她指尖的寇丹有缺口,露出甲肉原本的淡色;這本是阿丹絕不會容許的瑕疵。但她卻以這手指輕柔地、熟稔地沿著面具的輪廓描畫,近乎溫和地說:「聽說他什麼都沒留下,只有這個面具。」
伏晏這時走上前去,眼神在那面具上定了定,眉宇間有無法掩飾的複雜情緒。他向著阿丹深深一揖:「我沒料到許尋真會有那般手筆。黑無常以身祭陣,我有愧。」
阿丹卻一側身躲開了這禮,聲氣帶了些尖刻的味道:「先不說君上是否應當有愧,這一禮,我受不起。我與黑大人無親無故。」
她頓了頓,凝眉的樣子像是與內心的什麼聲音作掙扎:「我是恨他的。」她忽然就看向伏晏:「君上便不恨他麼?」
這話中深意,令伏晏蹙眉。
「我也不是瞎的,那一位大人與君上有什麼關聯,並不難猜。」阿丹呼了口氣,又問了一遍:「君上便不恨他麼?」
伏晏一垂目:「談不上恨。」
「他做的怎麼可能只是替許尋真遮掩?」阿丹短促而刻薄地笑了,「他應當先是無意被套出了白大人的行蹤,事後發覺自己難咎其責,只好順便遮掩過去。」
伏晏沒說話。
猗蘇扇了扇眼睫,輕聲問:「你早就知道這些,所以才和他關係變成那樣?」
「也不早,」阿丹聲調低下去,「我也被蒙了很久。」
她和黑無常顯然在那兩百年間另有一段故事,可當事人如今只想將它埋葬。
猗蘇向伏晏望去,對方按了按她的肩膀,退了出去。
室內只留下猗蘇和阿丹兩人。
阿丹露出一抹慘然的苦笑,方才的冷硬自持隨兩行清淚直土崩瓦解:「我真的好恨。」
猗蘇坐到她身邊,阿丹卻無尋找安慰的動作,只是執拗地道:「我好恨。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如今都無可以宣洩的去處,只能留給我自己。」
「他到死都是個奸詐的人,自己解脫,將恨都推給我。」說著,她緊緊抓著面具邊沿,彷彿要將它生生摳出個缺口。
她猛然將面具反扣過來,捂著唇,不堪再看般將臉埋在了猗蘇肩頭,聲音斷續:「而且……陰差在任時隱姓埋名,意外亡故後更是魂牌磨滅,留不下半點痕跡,到最後……我也……」
阿丹說不下去了,抬起淚意朦朧的眼看向面具的內側。
在那裡,有一個筆鋒剛勁的「沈」字。
面具主人在阿丹不知曉的地方,在某個她當時一無所覺的時刻死去了。能讓她用來追懷的,最後不過一個模糊的姓氏。
正應了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你不會再見到我。」
即便是死,他們也未曾見面。到死她都不知道他面具後的模樣。
「我會轉生。」
嗚嚥了一陣,阿丹冷靜下來,極為平靜地說出自己的決定。
猗蘇怔了怔。
「三界將覆,我改變不了也與我無關。」阿丹笑得粲然而哀慟,「我和他的賬還沒完。只要一次次輪迴,我相信總有一個世界,總有一生,我會再次遇到他。那裡既是我的天堂,亦是我的地獄。」
她說完點點猗蘇的額頭:「丫頭你和我不一樣,不要在我走了之後犯傻。」
阿丹是猗蘇在忘川唯一熟識到全心信任的人,如今將別,雖然明白轉生是好事,可從此以後與過去有瓜葛的又少一人,就宛如親眼看著自己的一部分淡去消失,不由傷感。
「保重。」她口拙,最後只憋出了這兩個字。
阿丹噗嗤一笑,撫摸著面具,垂下眼輕輕說:「在那之前,我還要做一件事。」
※
忘川比往日要更為寂寥,半點燈火都無,只有殘缺的月亮灑下些微的粼光,還時不時因自己的不圓滿尷尬似地躲到雲層後頭。
阿丹盛裝立在江邊,視線透過重重未散的煞氣落在遠方。她的衣袂因風而舞,如一朵盛開的紅蓮。她輕輕一騰挪便到了江中的浮木之上,姿態輕盈而優美。她背過身去,擺出起舞的姿勢,淺吟低唱地開口:「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每一字都唱得繾綣情濃,綿軟卻堅定。廣袖舒展,腰肢輕擺,阿丹徐徐地轉過身來,目含秋水瀲灩。她看著空無一人的河岸,笑意盈盈地以紅袖半遮容顏,誠摯地唱出祈願:「再拜陳三願。」
月亮從重雲中掙脫,澄澄遍地霜色的光華。
「一願郎君千歲,」她數個迴旋,裙裾飛舞,鴉發如瀑。
「二願妾身長健,」深深、深深地向後折腰,雙袖從面上移開,露出含笑的如畫眉眼。
她的聲音微微哽咽,吐字有片刻的滯澀:「三願……如同樑上燕,」
「歲歲常相見。」聲如裂帛,她的衣袖沾水,微微濡濕。
隨最後一字吐出,阿丹身姿如風似驚鴻,側腰探海的動作回途雙臂猛揚,大袖回雪,衣袍從風。
她終究是跳完了上次未盡的月下舞。
即便等待她的是歲歲不相見,即便她會飲下孟婆湯將這所有一次復一次忘卻,她相信鬼門後的千千萬世界,總會有一條長路的盡頭,那個人安靜等著她再在月下跳一曲《長命女》。
那時候,他的目光必然含笑,樑上有雙燕常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