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著以長相思

  謝猗蘇自覺是淺眠的人,但次日雨打迴廊的聲響卻沒將她立即吵醒。

  她悠悠地睜開眼,只見後殿朝著院落的隔扇上沁著點點迷濛的雨色,外頭滴水的聲響叮叮咚咚,寧定又清脆。時辰尚早,這雨聲只襯得四周靜謐。

  伏晏像是早醒了,見機無聲地從後頭將她環抱,下巴在她肩頭蹭了數下,散落的發絲掃過中衣露出的肌膚,只覺得微微地癢。

  該做的都做了,猗蘇反而沒什麼自憐羞怯的情緒,回頭飛了個眼色:「今日你有何打算?明日可就是黑無常的三日之期了。」

  伏晏身上中單半系不繫的,單手撐著頭斜臥,聞言閒閒地一撩眼皮:「如意已經交給他,燕丹已保護妥當,兵力也部署完畢,你說我還有什麼打算?」

  「今日落雨,讓我想想,」猗蘇順勢翻了個身與他面對面,學著對方的模樣一手撐起腦袋,口中報菜名似地一樣樣數過去,「遊園是不成了,打雙陸我看你沒興趣,也不曾見上裡有什麼戲班子,不然……」

  她聲音戛然而止。

  只因某些人的視線開始還好好和她對著,不多時便往別處溜,沿著鬆敞的中衣領口一路向下……

  「喂!」猗蘇騰地坐直了,暗自誒喲了一聲,忍住扶腰的衝動,儘量凶狠地瞪過去:「我和你好好講話呢!」

  「我在聽。」伏晏說話向來能少不多,這三字懶懶地念出來,卻像是有十數倍的韻味藏在了每一筆每一劃後頭,撥得人心癢。

  猗蘇噎了噎,算是領略到了聽而不聞的含義,涼涼地睨了對方一記:「既然你沒什麼想法,那我就回西廂了,你自己慢慢忙。」

  伏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不說話也無什麼動作,還甚是篤定將胸前的散發仔細地捋整齊了掠到身後,一派氣定神閒。他不束髮的時候整個人都沒了那股凌厲的神氣,反而疏懶得似話本裡所說的濁世佳公子,只輕描淡寫地一眼看過來,便叫人心動神馳。

  猗蘇瞧著卻不為所動,默默地轉了身往床邊挪。雙足觸到後殿微涼的黑曜石地磚時,她才意識到……鞋也好衣服也好,都在床的另一側。

  好歹她也算是修行過的,化出全身衣裳來本非難事。

  伏晏忽地開腔:「我想好了。」

  猗蘇決定也來一回充耳不聞,繼續系衣帶。

  窸窸窣窣的一陣響,伏晏也挪了個位子,靠得近了些,語氣放得很軟:「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猗蘇內心掙紮了一下,理腰封的動作卻只是稍緩。

  總覺得現在這情狀略微詭異:吃乾抹淨穿衣就走的角色,怎麼就落到了她身上?也就這麼一念之間,伏晏又湊過來些許,手指搭在她停在腰際的手背上,輕輕地畫了幾個圈子,轉而落在她繫了一半的腰封上,好像是要幫她將帶子結上,指腹卻隔著本就輕薄的紗衣按了按。

  猗蘇覺得腿有些軟,恨恨拍掉了對方的爪子,偏生又怕力道太猛,才下了手就後悔起來,不由尷尬地回過頭偷偷瞧伏晏。

  他的眼睛含笑,與她對上了眼角一揚,像是有細碎的光亮落進去,頻作一個個繾綣纏綿的字,無言地傾吐出來。

  也就怔了怔的功夫,伏晏動作卻快,手一勾一撐,便又是該死的俯視姿勢。

  「嗯?好不好?」相似的問句再次問出來,卻有了不一樣的味道,尾音拉長了撩撥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雖然很想試試回答「不好」對方會作何反應,猗蘇還是很沒骨氣地自投羅網,含含糊糊地應了。

  但不過片刻她就後悔了:「喂!你、你!」

  「痛?」

  「廢話!」

  窸窣的聲音便停了停。

  「瓷枕硌得後腦疼……」

  「……嘖。」

  「你……」

  這陣夏雨下得略急,敲在木質緣廊辟啪作響,急促得很;屋簷之上又傳來沉而低的相合,悶悶的宛如掩了條薄衾在上頭。

  夏天真正地到來了。真正的暴雨卻還在後頭,如那本無人問津的描金公文,只在頁腳露出受潮的痕跡。

  ※

  入了夜,雨終於停了,但空氣中仍舊漫著化不開的潮氣。

  下里的斷橋邊更是迷霧森森,行走在其旁連幾步開外都看不分明。

  戴面具的黑衣青年略緩了腳步,待紫衣白袷的姑娘跟上來。略一回首,便見著一雙沉沉的絕望的眼。

  也是,被帶到這種地方來見神龍不見首的人物,即便是如意姑娘,也是會害怕的。

  黑無常沒有向後再看,他知道暗處有精心排布的兵卒虎視眈眈,一聲令下就可出手擒人,但他絕不能露出一絲端倪。

  橋洞仍舊一片漆黑,黑無常在洞口駐足,淡聲道:「我來了。」

  半晌的沉寂,許尋真那疲倦的嗓音因為回音愈加輕飄:「先讓她過來。」

  黑無常側首看了如意一眼,對方挺直腰背踏出一步,頓了頓,毫無踟躕地繼續走入黑暗。

  如意的步子很輕,即便是積水的青石板路面,也只有細不可聞的輕響。

  「再過來兩步。」

  腳步聲靜默了片刻,才遲緩地響了兩記。

  許尋真似乎對此就心滿意足,夢囈一般輕輕嘆了口氣:「第一次見到你是在東市,你肯定不記得了。」

  「你一直喜歡穿紫衣,這顏色也的確很襯你。」他頓了頓,好像覺得好笑:「你不用這麼怕我,我不會做什麼,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你不答話聽著也好。」

  如意卻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你究竟是什麼人?」

  許尋真有些訝然,卻還是回答了:「什麼人?我也不能算人了。我自九魘而來,化戾氣而生,是你眼中不人不鬼的怪物。」

  「你……你究竟想要幹什麼?」如意的聲音如同碎玉,似乎是惶惶不安的,但底色卻冷硬而勇敢。

  黑無常站在那裡聽著,竟然有些佩服這姑娘的膽色:她這是在套話。

  許尋真對她並不隱瞞。他的態度甚至稱得上百依百順、知無不言:「冥府並不需要一個君上,我想要的不過是將這些東西摧毀。原本我並不準備這麼快動手,但……」他又悵悵地嘆了口氣。

  「但我很擔心你。」

  如意的聲音在發抖:「你究竟在說什麼?你要說,是因為我,你才惹出那麼大的禍端麼?」

  「只是提前了一些罷了。」許尋真仍舊懶懶的,好像被如意的慌張取悅了般低低笑了,「本就是早晚的事。冥府乃死生之域,本該惡者為王。」

  「惡者為王?」

  許尋真卻不回答了,只悠長地嘆了口氣:「扯遠了,我想告訴你的只是,我傾慕你已久,但也自知配不上你。但我到底為你做了一件事。」

  「你思慕伏晏而不得,我將他重傷,讓你如願接近他。」

  「伏晏仍舊不為你所動,所以我會將他的一切奪走,讓他除了你別無選擇。」

  說這話時,許尋真的語調甚至罕見地上揚,像在邀功:「你若是仍不高興,我就將這個讓你不高興的世界毀了便是。」

  如意發出的每個字音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乾澀而細弱:「為了我?」

  「如意,不,阿紫,我希望你能記住我。」許尋真的聲音裡帶笑,卻令人不寒而慄,「我本無生念,卻落入九魘,攜帶其中怨氣從中逃離,每分每秒都被其中戾氣折磨。現在終於要結束了,我希望你能親眼見證。」

  如意被他語中的惡意駭到,不由往後退了一步,足下卻一陷,像是踩中了什麼機關。

  可她卻毫髮無傷。

  瞬息之間,刺目光芒萬丈,像要將這殘缺的橋洞以光亮刺破。

  烈焰騰地升起來,照亮了正中的人影。他白發在空中飛舞,隨火舌的侵蝕化作焦灰。火光點亮了他的臉容。

  這是一張原本清俊,如今卻瘋狂的臉。

  他的眼比火苗還要亮,臉上帶著高人一等的莫測的微笑,即便白髮與衣袂都在化作焦灰散逸也毫無波動。也正因這異於常人的自若,許尋真一眨不眨的眼顯得分外駭人,恍如最熱的烈焰也無法溫暖分毫的深淵,只是窺視便會被其中的陰冷奪去魂魄。

  許尋真現身的那一刻,箭矢與咒術齊發,大批人馬現身,不畏烈焰直驅而入。

  對此,許尋真只是一笑,揮揮袖子,橫溢的戾氣將箭矢在半空湮滅。咒術如流火,卻被扭曲的空氣吞噬得影子都無。

  但到底有本領高牆的人近身去,將許尋真狠狠壓在地上枷起來。

  火焰仍然熊熊燃燒,許尋真沒有反抗,卻抬起臉笑笑地看向如意。

  「這是真火,你在燒自己的魂。」如意的聲音像冰,臉色慘淡如紙,緩緩後退,「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會記住你,我會忘了你,你這個瘋子!」

  許尋真揚聲大笑。

  這笑淒楚卻又邪佞,尖利直刺人耳膜。

  本就斷了大半的橋在這笑聲中飛震開來,碎石飛濺,水花高高地揚起來,中途被扭曲的氣場碾作塵埃。

  空氣也嗡嗡作響,彷彿有萬千的螻蟻在應和他的笑,邁著步子跳整齊的舞。

  押他的陰差察覺有異,想拖著他施術離開,卻被這詭異的真火困在當地,反而有被火焰吞噬的危險。

  黑無常立在近處,手中鎖鏈飛舞,化出個強力的結界來,暗紋金印,將火焰往地面逼去,意圖將真火壓垮。這一招有效,火勢略緩,兩個陰差帶著傷將人拖出來,才走不過幾步,身上仍然帶火的許尋真卻又說話了。

  「不,你會記住我的。」許尋真清晰地吐字,面容宛如不堪熱度的蠟像,模糊起來,一雙眼卻仍舊黑洞洞的,死死盯著如意。

  週遭猛然安靜下來,許尋真每一字都唸得輕柔而認真:「你會記住我的,和我解放的世間所有的惡一道。」

  應和最後一字的落下,他身後忘川猛然泛起詭異的水泡,宛如熱湯。

  黑無常喝了一句什麼,沖上前去。

  轟地一聲,熱浪將人拍倒在地。

  咕嘟咕嘟,猩紅的,朱紅的,深紅的,褐紅的,黑紅的,血與黑夜的顏色深淺混雜,或深或淺地從水中漂浮起來,緊挨著彼此連成行,行一排排化作方隊,哀鳴嘶吼著伸展開漆黑的利爪,朝著兩岸飛掠。

  許尋真以自己的魂魄為引線,炸開了忘川鎮壓亡靈戾氣的封印。

  世間所有的惡,再無拘束,橫行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