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魘沒有絲毫的改變。
迎接猗蘇的仍然是黏膩冰冷的黑暗,和那不男不女的靡啞聲音:「還以為是誰呢。又有什麼事?」
猗蘇揮袖將纏上來的戾氣拍開,平淡地道:「避難。」
九魘便哧哧笑了,顯然再次偷看了她的記憶:「原來如此。」頓了頓,好死不死地逗猗蘇:「呵,看樣子外頭情況不妙呀。」
猗蘇皺皺眉,轉開話題:「你們可還記得一個叫許尋真的人?」
九魘沉默了,許久都沒再開口。
「九魘?」心知其中有異,猗蘇再次追問。
「記得。」九魘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陰陽怪氣地出聲,「是個和你半斤八兩的怪胎。」
「他亦是化戾氣再生才離開這裡?」
「呵,」九魘嘲弄又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和你不一樣。他只是強行將我們的一部分吞了下去,破門而出,所以想來每時每刻都要受戾氣反噬。」似乎對此感到快意,九魘陰測測地笑起來:「唔,倒是沒想到他是這麼個轟轟烈烈的死法。又是個為情衝動的蠢貨。」
猗蘇一偏頭:「我還從未問過,除了自願入內的,其他人都是如何來到此處?許尋真是怎麼會落入這裡?我……又是為何會被捲進來?」
「都是惡根深種,卻沒惡到家的可憐蟲。」九魘說完幽幽地嘆了口氣,四周暗影拂動,隱隱約約全是模糊的人影。
「善根未斷,惡念橫生,才會有所感應,也會為我們所接納。」即便是九魘這樣古怪的性子,說到自己的本源,也不由有些飄渺的悵然。
猗蘇攤開手掌,看著上頭的紋路,笑得有些淒楚。她默然片刻,才輕輕道:「忘川封印住的『世間所有的惡』,又是什麼?」
九魘低低笑了,卻沒有吝於給出答案:「那便是純粹的惡了,是忘川力量的源頭,也是我們的食糧。」
猗蘇沉默片刻,視線垂得很低,聲音也顯得沙啞:「那麼你感應得到如今外頭戾氣的狀況?」
「自然。」九魘的口氣甚是自得,「唔,就我們說話這會兒,看上去封印就有點不太平,戾氣充盈得多了。」
九魘復自言自語:「伏家那小子未必克得住那麼些如狼似虎的惡靈,說不定連仙骨都要被啃得不剩……不過也說不準,也許他是能封印住,不過……」
「九魘,」猗蘇深深吸氣,打斷了對方,每個字都宛如自喉舌深處吐出,「我有個想法,可行麼?」
※
伏晏往忘川去的時候,上裡中人盡到場相送。
如今忘川封印薄弱,那濃重戾氣僅僅接近便足以傷到尋常陰差的仙骨。因此即便有心相助,上裡眾人也只能為君上默默祈福,願封印順利。
伏晏目不斜視地往前行,好像根本沒將烏壓壓的一片人頭看在眼裡。
胡中天卻一路從梁父追到宮牆,扯了伏晏的袖子硬邦邦地道:「那些符咒的用法你可別頭一昏忘了,不然你就是第一個蠢死的冥君。」
伏晏聞言終於步子略停,將視線往下一定,神情譏誚,好像又要惡言惡語地反駁回去。可他只是伸手摸摸胡中天的發髻,淡淡道:「我知道了。」
胡中天一縮脖子,扁扁嘴,扭頭就跑了。
伏晏便再無停留,一路行到血霧翻騰的忘川邊,兩指一劃喚出個禁制,足踏水波朝著江心而去。
他很快透過重重水霧迷障看到了冰裂的封印。
一圈圈玄奧的符文,蒼勁有力的紋飾,氣息即使微弱,伏晏也分辨得出,這是祖上嘔心瀝血的成果。
伏氏封印守護冥府已不知多少春秋,如今成敗,卻要由他這個族中的異類來承擔。這麼一想,他不由生出些許輕鬆快意,閒庭信步似地穿過嘶吼不止的水霧,在封印的位置俯身,手指穿過水波向下探去,輕而易舉地摸到了鐫刻咒文的赤銅圓碑。
他闔目,再睜眼時雙目泛黃,豎瞳如蛇。
封入體內的伏氏至寶八風扇隨真力遊走,發出玄金光芒,扇骨於丹田徐徐展開,霸道而純淨的上古力量充盈身軀百骸。
伏晏輕念真言,潛泳而下,薄刀劃破掌心,以血為引,在碑面畫起繁複迤邐的符。
為血腥氣和其中純淨的仙氣所吸引,游離在旁的魑魅魍魎紛紛聚攏,爪牙尖利,便要撲上來將伏晏生啖。
方才下水前伏晏早已喚出罩器,這些嘍囉一觸及法寶外層便尖叫著灰飛煙滅。
麻煩的卻還在後頭。
符咒畫完,伏晏額際已然見汗,他卻還要唸誦真言將畢生修為注入碑中,先打破原先的封印,再以方才畫就的全新咒印覆蓋。
舊封印破裂、新封印未成的那一刻,最為凶險。
圓碑隨著真力的注入震動起來,帶得結界外的水流四竄,飛舞激盪如瀑。
嗡嗡的、如同鐘鳴的聲響震天,那萬千人齊頌的低吟再次盤旋於四周,蛇形的陰影徘徊於伏晏身畔,首尾勾連,結成環形,有規律地震顫。
蛇環每顫抖一次,圓碑原本的符文,便多出一道深深的裂紋。
而隨著表面裂紋攀上整個碑面,來自地獄深處的哀嚎與嘶吼也漸漸清晰,化作黑紅的煙瘴,迫不及待地撞擊封印,妄圖從漸次稀薄的封印後脫身,再次肆虐三界。
伏晏的面容扭曲,彷彿被重壓所迫。
四周的時空彷彿完全停滯了,水流的每一個氣泡都看得分明。只有他經歷的每一刻,都漫長如□□的黑夜。
八風扇完全展開,全身經脈仙氣四溢,沖得伏晏頭腦微微暈眩。
他唇齒一合,舌尖的血腥氣讓他清醒了三分。
以血為證,以環為印,擊碎圓碑表面最後一道文字!
光地一聲巨響,隔水的結界為這力道所迫,瞬時化作虛無。忘川水與其中的惡物噴湧而入,銷骨蝕金。
而訇然中開的圓碑後,千千萬幽黑的暗影蓄勢待發,便要奔騰而出。
伏晏低斥一聲,雙掌往正中一抹,薄如蟬翼的新封印初見形跡,吃力地對抗後頭來勢洶洶的惡靈。
那些魑魅糾纏上來,尖牙刺入他肌理,利爪撕扯他的皮肉。
伏晏只是唇線一緊,不為所動,緩慢地繼續鋪展開封印。石碑表面被磨平,又現出新的紋路。
可每鑄造出一道符咒,後頭的惡靈便衝擊得更為兇猛。
伏晏咬牙支撐,襟口素白為魑魅啃噬的傷口所沾染,一片血紅。他晃了晃,卻並未停下施法,再刻一道玄文入石。
他已然瀕臨極限,明知只要再念一遍真言便可完成封印,卻發覺經脈中真力竟有紊亂的跡象,全不聽心念指揮,四處奔散。他強行將餘下的真力逼出,從外圍將封印補完。
便在此時,封印後的惡靈集結成群,漸漸化形為長矛,頂端衝著尚且薄弱的封印正中,含雷霆萬鈞之力,衝刺而出。
首當其衝的,便是正對石碑的伏晏。
矛尖對準他胸口,穿透封印正中刺來。
一隻手將矛尖以兩指夾住了。
也就瞬息的停滯,封印破損處迅速復原,光芒大盛。
可世間所有的惡已然逃逸出來。
伏晏便不由澀然地笑了,心想著看來自己只有以身祭陣,與這些惡靈同歸於盡。他心下異常寧定,這才後知後覺地抬眼看向阻住惡矛的來者,眉眼卻頓時凝住了。
謝猗蘇。
她與忘川同源,自然不受那些魍魎侵擾,黑色的衣袍與鴉發在水中舒展開來,宛如魔尊座下盛開的夜蓮。
伏晏一瞬以為自己是力竭出現了幻覺。
可她卻朝著他笑了,夾著矛尖的手指向自己的方位一拉,冰冷惡意化作的利器穿胸而過。
※
「有沒有可能,讓我以身為憑依,將忘川的惡全都帶到九魘來?」
九魘黏稠的黑暗彷彿也因為猗蘇這個大膽到極致的提案凝滯。
片刻後,九魘嘆了口氣,彷彿覺得好笑:「先不說你受不受得住這段路的煎熬,將世間所有的惡帶入這時空外的地帶,也就意味著忘川的惡便暫時從世間消失了。」
猗蘇涼涼地道:「所以你們可以接納?」
「問題不在此。不單單是惡的存在,這個忘川之惡的概念也會被人忘記。」九魘不耐煩起來,卻又忽然覺得這個假設有趣得緊,切換了含笑的語氣,就差哼個小調,「也就是說,你會和這惡一起徹底消失。」
猗蘇對此只是默然不語。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硬撐著把那些東西帶過來。」聲音轉冷,九魘喃喃:「我們存在的意義,本就在此。」
猗蘇眼神平淡如無風的深潭,她靜靜問:「之後會如何?」
「等過剩的惡意處理得差不多,與外界連通的門就能再次打開。如果碰巧外頭還有人記得你,你又還活著,也不能說是毫無希望。」
九魘壓低了聲音:「你是認真的?你知道要怎麼以身為憑依?你明白這麼做的後果麼?」
猗蘇揚起下巴,粲然而笑:「當年那個陽魂的債我一直沒還,本來一命抵一命,如今這麼做未必致死,我還得了便宜,沒什麼好猶豫的。」
她目光微轉,聲音柔和了些:「況且,本就是我的緣故,才累得他此前重傷。」
九魘沒有再勸她。畢竟惡便是他們的食糧,猛獸絕無拒絕到口的獵物的道理。
這雌雄莫辨的聲音只是意味不明地嘆息,呵呵地冷笑:「如今封印已然完成,不過是現有的惡逃逸出來,他無力驅趕罷了。封印片刻生效,三界無憂,至多伏氏從此絕後。呵呵,看來你還是不免俗,是個為情所困的蠢貨。」
猗蘇沒答話,只是冷然地回首一瞥,打開通向外界的門洞,飛身而出。
她到得正是時候。
眼睜睜看著那矛尖從石碑後穿出來,謝猗蘇覺得自己那一刻都要忘了怎麼動彈。但她到底還是記得要將那長矛撥開,不過是一瞬眼神的交匯,她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可另一個自己卻清醒地判斷著長矛的勢頭:她擋不住,勢頭如果不止,任由化出這利刃的惡靈散開,他們都要完蛋。
雖然不願意,但也只能在這一刻動手了。
猗蘇本不想讓他看見她這幅模樣。她知道他會難過。
可這是最快最簡單的方法。
痛意來得很遲,勢頭卻猛烈,她竭盡全力沒皺眉,笑卻斂了。濃烈到令她雙眼發黑的戾氣隨著這當胸一捅衝進身體,有什麼刺穿她的肌骨破繭而出。七竅發熱,好像有東西流出來。
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但她知道一定很可怖、很醜陋。
伏晏重姿儀,如果這便是最後一面,未免可惜。
不過這樣也好,因為醜惡,他便更容易忘掉她,勝過她獨活的苦楚。
轉不了身,只能憑著感應朝著九魘逆波背行,身上好像長出了羽翼,搧動每一下都痛入骨髓,卻實打實地在移動。
謝猗蘇竭盡全力睜開眼定睛看向伏晏,眼前濛濛的全是血色,好久才看清楚對方的面容,隔著水波離得卻已經有些遠了。
但她將他看得很清楚。
她第一次見識到什麼叫目眥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