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所有的路總有盡頭,所有的時光都會流走?
戰烈望著那因為他身上的傷口而不斷忙碌著的人,看她因為採藥而在身上新添了劃痕,看她因為包紮而撕碎了完好的衣裙,看她淺淺笑容,點點滴滴在記憶裡封存。
如果可以,就這樣過一輩子也好。
心裡想著,就把這樣的深切的期盼說出了口。
「我們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吧?」
淇安轉回頭,安靜的看他,少年眼裡那樣熱烈的光彩,耀痛了她的眼睛。
她抿了抿嘴,終究只能無聲。
而戰烈,眼裡的光芒逐漸黯淡,歸於沉寂。
「我錯過了哪裡?」是問她,也是問自已。
他錯過了哪裡呢?
淇安手上的動作慢下來,開始在記憶裡慢慢回想。
其實初見他,只是驚豔於那桃花紛飛裡精緻的容顏,和那樣的繁華熱烈裡,無形蔓延的淒清。
以及那雙眼睛,清澈如水,卻毫無焦距。
不知道是什麼打動了她,所以她雖是因為他而被擄走,卻對他生不出怨恨。
或許在那一開始,就已經看透了他囂張的外殼裡,藏著最單純易感的靈魂。
所以她防備重重的心,也從那最開始就沒有設防。
她覺得,他和她是一樣的人。
一路行來,她表面上走得瀟灑自若,心裡卻已傷痕纍纍,所有明豔的笑容,掩不住靈魂深處的疲倦。
而他,視人生死如無物,揮手之間,可以傾覆所有他不喜歡的東西。如此任性,如此張狂,卻讓人能那麼輕易看出,他心底的脆弱。
如果後來,如果他們還有後來的話,或許是另外一番光景。
只是,他們早已沒有了後來。
「戰烈,你要知道,我是希望你過得比誰都幸福的。」
什麼也不能說,只有這句話,是她最真實的心意。
戰烈垂眼去,乖巧的頭,「好!」
不想讓她為難,即使他明明知道,他的幸福,是她。
淇安正蹲到水邊洗臉,忽然聽到遠處有些聲響,她輕輕趴開了草叢,往外頭看。
懸崖上下來幾個人,最先到地的那一個,白衣黑髮,英俊絕倫。
短短時日不見,他竟瘦成這樣了。
淇安蹲在那裡,鼻子酸酸的有些難受。
軒轅杉腳一到地,就四處張望著,神色凝重。
等到鳳定輕五他們都下來了,軒轅杉作了一個分散尋找的手勢,就向另一側奔去。
淇安的手捏緊了雜草,只能看著他的背影,哽嚥著喚了聲,「軒轅!」雙腿彷彿失去了力氣,跌坐在地。
軒轅杉身子一頓,飛快的轉過身來,臉上滿是震驚之色。
「淇安!」他張了張嘴,惶然的奔過來。
「軒轅!」淇安喃喃的唸著,淚光中,只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奔來,然後一把將她摟入懷中。
那懷抱如此溫暖,淇安抱著他,連日來的擔憂恐懼一起爆發了出來,「軒轅!」她在他懷裡,大哭出聲。
軒轅杉抱著她,像是要用盡一生力氣。
他閉上眼,將頭深深埋入她發裡,心揪得發痛!他的妻啊,失而復得的那一半靈魂。
「軒轅!」淇安不停的喚道,軒轅杉不停的拍著背,將嘴貼到她耳邊,「是,我在這裡,不要怕。」
或許正因為越安心,才越能縱容自已的軟弱。
淇安哭了很久,輕五看看那在王爺懷裡哭得天昏地暗的王妃,眼眶有些發紅,卻還強自嘴硬的低聲對鳳定說,「現在我知道小世子的哭功是遺傳自誰了。」
鳳定輕飄飄的看他一眼,「如果我們沒找到王妃,你就會知道,你的哭功會比小世子還厲害。」
軒轅杉輕柔的擦去了淇安臉上的淚水,淇安想起剛才自已那場儀態盡失的大哭,有些不好意思,臉紅紅的看了遠處的侍衛一眼,輕輕推了推他,「我自已來吧。」
軒轅杉嘆了一口氣,吻了吻她的眼睛,手卻堅定的繼續著擦她眼淚的大業。
「軒轅,朗兒沒事吧?」
這才把她最關心的一件事問了出來。
那時刻,她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朗兒,就已經注定了對軒轅杉和寶兒的愧疚。只是她生而為母親,對孩子的保護,已經成為一種本能。
所以看見軒轅杉迅速暗下來的臉色,她也只能拉住他的手,小聲的說道,「對不起。」
軒轅杉搖了搖頭,「我只要你活著。」
隨即又補充道,「朗兒沒事,只是你不在,兩個孩子都不對勁,朗兒一句話不說,寶兒日夜都在哭。」
軒轅杉拉住了她的手,就再也不肯放開。
淇安無奈的看他一眼,嘴角卻愉悅的彎起。
「王妃,戰烈不在谷中。」
過了一會兒,鳳定來報,淇安吃了一驚,站起身來就往戰烈養傷的地方奔去。
那巨石下還有人躺過的痕跡,一截白布,丟在地上,隱隱有些血跡。
淇安手有些發抖,展開那白布,上面一行字怵目驚心,
「不如歸去!」
什麼叫不如歸去,淇安站起身來,心裡滿是怒火,
「戰烈你這個混蛋,身上還帶著傷呢,你給我出來。」
什麼回應也沒有,只能聽到風吹動落葉的聲音。
「戰烈,你給我滾出來,你身上的傷要是感染,你就死定了。」
淇安是真的著急,以戰烈近乎白痴的生活自理能力,再加上他如今的處境,只要出了這谷,哪還能好好的活著,早不被哪一方的人馬抓去活吞了。
還是沒有聲音,軒轅杉背著手看著別處,鳳定和輕五低下頭,盯著地面一個勁兒的猛看。
「戰烈,就算要走,你也養好了傷再走,好不好?」
淇安放柔了聲音。
可是,再無回音。
軒轅杉走過來,伸手攬住她,「他走了。」
他走了,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揪緊,一陣陣的疼痛。
望著他曾經躺過的地方,淇安閉上了眼睛。
莫大哥早說過的,她總要有所取捨的。
眼淚終於奔眶而出。
軒轅杉帶著淇安離開很久之後,遠遠的濃林之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月色裡,紅衣如火,是靜夜裡綻放至極致的絕世風華。
不能擁你入懷,不如,不如就此歸去。
空曠的山谷中,響起一聲聲的嗚咽,由小及大,彷彿受傷的野獸來自心底最深刻的悲鳴。
「娘!」長卿抱著朗兒早已候在王府門口,朗兒看見淇安,憋了很久的哭意終於爆發了出來。
「娘!」朗兒從長卿身上跳下來,直直向她奔來。
而淇安,早在看見朗兒的那一刻,便已經泣不成聲。
「娘,娘,娘!」朗兒抱著她,一直不停的喊著,像是要把一生能呼喚的全部喚完。
淇安將臉貼在他的臉上,哽嚥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姐!」長卿跟在朗兒身後,卻又在快要靠近她時生生止住了腳步,雙腿一屈就要跪下。
卻比他更快的,淇安抱著朗兒跪了下去。
軒轅杉看得分明,臉色一變,卻沒有過去扶她,只是手指不自覺的顫了顫。
「小姐?」長卿低呼一聲。
「謝謝你,長卿,救了我的朗兒。」深深的一拜,是真正的感激和感恩。
「小姐……。」
可是這樣溫馨的場景,卻被另外一場突如其來的哭聲打斷。
早一步回府的輕五,抱著寶兒一路狂奔,「小世子已經哭了一下午了,王妃你快看看。」
又是一陣兵荒馬亂之後,輕五看著王妃抱著小世子走進後院的背影,擦擦頭上的汗,討好的對軒轅杉說,「王爺,輕五這招見效吧?您也不用心疼王妃的眼淚了。」
軒轅杉斜了他一眼,張了張嘴,「立功的是寶兒,與你何干?」
走出老遠,輕五才回過神來,大喊,「可是王爺,是輕五將小世子抱出來的啊。」
軒轅杉神情愉悅,大踏步的走回後院。
那裡,有他的妻,他的孩子,他的幸福。
知道戰青想見她,淇安頭都沒有抬,「不見。」
軒轅杉似乎有些詫異,確認的再看她一眼。
淇安根本無意再討論這個話題,只舀著蹄花湯一直往嘴裡灌,軒轅寶兒那傢伙,前世一定是她的債主。自從她回來,小傢伙又哭又鬧,硬是連米湯也不喝了,她在那樣的環境中呆了這麼多天,雖然她每天用手在擠奶,但是營養跟不上,自然奶水就少了。寶兒胃口大,多吸幾口吸不到就張著嘴哇哇大哭。
她心疼又無奈,只得認命大補。
軒轅杉不再問她這件事,淇安也沒有再提起。
她與戰青,見了又能如何,懺悔或是道歉,也挽不回已經發生的事實。
更何況,如果不是蕭六,她跟戰青,一點關係也沒有。
直至一月後,一紙密信到了她手中。
那是,皇上的字跡,不是聖旨,卻比聖旨更難違抗。
「戰青,是當年宮闈之變,被朕逐出去的容妃之子。當年因為杉兒和杉兒的母親中毒,朕一時悲憤,將所有可能的相干人等統統逐出宮去,卻不知容妃已經有孕在身。是朕虧欠於他,如今他既犯下大錯,國法不容,死罪難逃,後日即是他行刑之日,惟願小七能見他一面,以償心願。」
「娘,你怎麼啦?」朗兒看著她半天不說話,不解的拉拉她的衣襟。
淇安低下頭來,摸摸他的頭髮,「娘在想,可憐下父母心。」
朗兒眨眨眼睛,隨即高聲道,「娘,朗兒長大會好好孝順娘的。」
「朗兒真乖!」誇了那小子一句。
「娘,那我今天可不可以多吃一塊桂花糕?」
……!
地牢裡,寒意森森的,淇安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冷戰。
「小七長大了。」戰青的視線在她身上打了個圈,來了這麼一句。
淇安沒有好奇他說這句話的意圖,她只是直視他的眼睛,「戰烈是不是你親生弟弟?」
戰青深深的看她一眼,好一會,神情裡多了好多苦澀意味。
輕輕的閉了閉眼,「原來,錯過的,便真的是錯過了。」
淇安望著他,一聲不吭。
他抬起頭來,衝她笑笑,「是。」
「那為什麼在他身上下生盅,還,還那樣對他?」
「只因為,母親後來跟了一個江湖人,還生下了這個野種,如此一來,母親便再不可能帶著我回到宮中。」
「所以,你就恨他?」
「是!」他坦承不諱,「可是我在母親面前發過誓,絕不能害他性命。」
原來如此,淇安的眼裡慢慢有了淚意,怪不得戰烈過著那樣的日子,心口緊得發疼,「你可知道,戰烈是真的把你當成愛他護他的哥哥?」
「你心疼他?」戰青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淇安咬著唇,臉上儘是悲傷。
「你心疼他,哈哈哈!」戰青像是受到刺激一樣,大笑起來,「那樣的人,你也心疼。」
仰天大笑一會,他才緊盯著淇安,說道,「小七,你還是那麼善良。那麼我呢,你還會心疼我嗎?」
有些疑惑,淇安看著他沒有說話。
「小七,軒轅杉之前,洛懷禮之前,你還記得你愛過的人嗎?」
記得,當然記得,軒轅杉之前,洛懷禮之前,她愛的,是張楚榆。
似乎有些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了,淇安微低了頭,「你想見我,就是為了說這麼一番話嗎?」
「小七,你還愛我嗎?」
「不愛。」幾乎沒有一絲猶豫,淇安迅速的點頭,「當年那一役,蕭家一門皆亡,就連愛你的那個小七,也早已死在那裡。現在,重生之後的蕭七,早已忘了前塵往事。更何況,戰青,你今時今生又以什麼身份站在這裡問我,你害死蕭家那麼多人,還能和蕭家的小姐再談什麼愛?」
「是,不愛,我也是不愛的。」戰青像是失了力氣般,緩緩坐下身去。
是,原來他以為他是不愛的,所以他可以毫不猶豫的臥底,然後半點沒有心軟的出賣。直至後來,他偷出蕭六的遺體,想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計畫。
卻不曾想,那短暫的失憶,卻成就了他心間唸唸不去的溫情。
他一直在想,若是當年接受了蕭七,或是不對皇上和太子恨之入骨,他會和她有什麼樣的結局?
那樣的話,她心疼的人,會不會變成他?
良久,他無聲的笑了,終究什麼也來不及了,不是嗎?
其實,只是想看看她,確認她真的好好活著,此生,便再無牽掛,可以安心上路了。
「小七,再見!」
下一次再見,會是在哪一世的輪迴裡?
臨要走出地牢之前,小七終於低聲說了一句,「再見,六哥!」
她說得很低很低,卻已經足夠。
戰青唇角翹起。
男子漢大丈夫,他對自已過去所為,絕不後悔,只是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有幾分遺憾,卻也,僅此而已!
而軒轅杉,站在外面等她。
一聽到開門聲,就迎了上來,臉上儘是關心詢問之色。
一雙大掌,密密的握住她的。
淇安低下頭去,他的手,寬厚有力,綿綿不絕的暖意從掌心湧入,沖散了心裡的那些情緒。
她吸了一下鼻子,靠到他肩上,「老公,我累了,你背我回去。」
軒轅杉背著她的時候,還在不停的想,「老公」是什麼意思,都跟「相公」有一個字是相同的,不知道是不是都是對夫君的稱呼。
他這樣不停想著的時候,卻不知道嘴角早已彎起,盛滿喜意。
只是,片刻之後,軒轅杉又鐵青著臉,在輕五鳳定憐憫的眼神中,走向書房。
主臥室裡,朗兒和寶兒一人一邊霸佔著娘親,朗兒抱著淇安的一邊手臂,小小的打了個呵欠,卻又強打著精神,「娘,你再講一個故事嘛,你都欠了朗兒好多了,對不對,弟弟?」
寶兒還沒辦法回應,只努力蹬著小胳膊小腿,扁了扁嘴,繼續睡,只那嘴邊口水打濕了娘親的另一隻衣袖。
可憐軒轅杉,成親已是一年多,那洞房花燭之夜,還是遙遙無期。
「輕五,」軒轅杉在書房裡走了無數圈之後,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他,「有沒有什麼藥,可以讓孩子好好睡一覺,又不會產生別的作用的?」
輕五瞠目結舌好半天,才結結巴巴的說,「王,王爺,要不您去問,問王妃?」王妃精通醫術,應該很清楚吧。
軒轅杉臉色有些發紅,卻只能挫敗的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想要個女兒,無比確定的。
女兒的話,應該不會太黏著娘吧?
不過,面對著淇安的話,會不會女兒也會變成麻煩精?他又不確定起來,更加煩惱了。
到底是要女兒還是兒子呢,他無比糾結。
淇安走進門來的時候,就剛好看見他這副糾結的樣子,「怎麼了?」
軒轅杉一個箭步就過來了,望著她的眼裡,儘是驚喜,卻還是往她身後望瞭望,「孩子們呢?你怎麼過來了?」
淇安踮起腳尖來,輕輕含住他的唇。
軒轅杉身體一顫,呼吸急促起來。
淇安在他耳邊道,「孩子雖然重要,可是也不能冷落了老公不是。孩子們都睡著叫下人送走了,我們回房好不好?」
明天一定要問她什麼是老公,軒轅杉迷迷糊糊的想著,只是,這個時候,他沒有時間問了。
月兒也躲進了雲裡,似乎也在憐憫某人遲來一年多並且來之不易的一度春宵,不願再來打擾。
在火熱的激情裡,淇安緊緊的抱著軒轅杉,「我愛你。」
經歷了那麼多的風雨之後,她終於可以再放心大膽的愛一次,如果說上天給了她那麼多痛苦,就是為了賜予她一個這樣的愛人。那麼對所有的過去,她都可以釋懷了。
這個男人,不能言語,所以從不輕許承諾,他只是,用他的一顆心,真真實實的履行著他的心意。
這樣的愛情,幾世難尋,她遇見了,得到了,便再不會放手。
每一個人的一生,總有許多錯過,得到又失去,可是只要心存美好的期望,就會發現,那雨後的天空,生出了一道清新的彩虹。
人們說,那是幸福,賜予人間所有溫暖的女子。
《天生涼薄》正文完